他从命,半炷香也便回。今上纳罕,“是要写字?”她却自顾自挽开云袖,揭晓她的谜底。瞬间,她拔头簪,以最锋利处向手臂刺去,登时血流如注。今上怔愣,旋即斥她,“衡皎,你疯了!你这是做甚?”她错着身,凭血顺着指尖淌到墨盘里,“妾方才听天象官说,祝辞以鲜血抄录更为诚心。官家这般忧虑万民,倘不是我,官家定要刺破自己的手臂。”
他又震惊、又感动、又心疼,“够了够了!”说着赶忙拿着白练替她包扎,“传卞春晖过来。”遣退了肃立的内人,他责备她,“衡皎,你不能自戕,尤其不能为我自戕。人要自尊自爱,然后爱人。为我,你无端遭了多少罪?你再这样,我真的要动怒!”
她要牵他,他的手特地攥成坚实的拳头,她双手捧着,终得以握住。“我只是想替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提其他,妾问您,倘或真应验了,旱灾得解,官家是不是便能恢复如前,食而有甘,寝能安席?”
他愣愣地颔首,她说:“这便是了!百官臣僚可以奔波劳碌,赈灾放粮。官家夙夜精心密祷。您祈雨甚切,至燃臂香以祷。宫人内珰皆左右燃之,祈雨之术备至。只要一日不降雨,官家的烦恼便停不了!妾并非掌管行云布福的河伯水神,故难为官家排忧。您已差遣人去拜龙王庙,烧香祈愿,求风调雨顺。亦抬了神像暴晒,亦无果。倘妾的鲜血能换来苍天开眼,甘霖解官家心头之患,那何乐而不为?妾毁损体肤,并非自怨自艾,而是为官家计。”她胸脯震荡,可见激切。他将她揽入怀里,从深抚慰,“但愿上天看得见我们的赤忱。”
果真,九月雷霆炸天,狂风骤雨,滂霈不歇。他在屋檐下,未及避雨。衡皎撑八股竹伞为他遮挡,她个头略矮,只能半举着手臂。他顾首将她箍住,“婷婷,下雨了。”她另一只臂回揽他,“对呀,意仁。”他一身的寒潮,只片刻就松开,嘱咐韩从蔚,“澄时,熬浓浓的姜汤来。”说着抚抚她的腹,“这些日疏忽你了。还时常害喜么?”遂接手伞,揽着她的脊背往房内去。
他喂她喝了半盏姜汤水驱散寒气,又摩挲她的衣裳,“有些潮。快褪下来。”她也不避他,解了外裳倚靠着他,他的胸膛很温暖,比鹤氅、狐裘好得多。“提起雨,我时常念起光献水榭的分别。”她仰首,泪光朦朦,依稀可见。“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别,好不好?”雾霭压天,黑云漫布,总会诱发人的愁绪。他轻拍着她的肩膀,“我就在你身旁。终其一世。”
耳鬓厮磨半晌,他欲去批奏劄子。偶触她额首,觉得不大对劲。从速传卞春晖,说是感染了风寒。她妊娠不满三月,此刻风寒,很有些凶险。卞春晖亦反复掂量,才拿出一副药方,去抓药熬制。她高热不息,浑浑噩噩。口中呢喃呓语着,他一壁附耳辨别,一壁温声唤着,“阿皎,哪里不适?痛吗?”她梦呓不断,他终究听清了,反反复复絮叨的辞令,只是意仁。
他将她的手掌拊心,“我在这里。”她缓缓地平息,气促缓解,不再疾喘。宁华殿的内人自请去替贵妃燃放水灯祈驱邪祟疾病,说要一件衡皎的爱物支撑。岳迁瑛去屉子里虔诚捧着她的蓬莱紫花簪,今上忽地阻道:“岳内人。”她趸身,矮膝。“有何寓意?”岳迁瑛觑着手中簪,“回禀官家。偶出禁庭,听耄耋老妪说,蓬莱紫象征着永恒不改的……悦慕之心。”
他挥手摒退。坐回榻前,替她揉着手臂,“你啊。真不知怎样……有时,想狠狠训斥你一顿,甚至打你两戒尺。怕你身子羸弱,担不起。温声软语地宽慰、规劝,你就是不记着。为我,愣是折损了四次。阿皎,我不知我要你在身旁是错是对……我阔有四海八荒,珍稀宝器、簪钗服襦,赠予你,都不见你多欢喜。”
半晌,身侧嘶哑的声音弱如蚊蝇,“妾早就说过的……”他触她的额,见烧退了,“就将……意仁赠给我。我只要他。”
他噙着笑,默认她所言。
十月,她愈发贪恋遂川金橘。在殿中陪伴他笔墨批奏时,她就兀自剥着橘皮,一瓣一瓣地不停食。韩从蔚吩咐黄门又拿了一盘,他笑着觑她,“贪多务得。仔细晚膳时胃痛。这时候橘子还酸呢。”她执一瓣送到他嘴边,“官家要不要尝尝?”她这样诚恳,他不得不受着蛊惑,狠命地吞咽下去,“这也太酸了。”
她仍津津有味,“可我喜欢。王建《宫词》中说:丛丛洗手绕金盆,旋拭红巾入殿门。众里遥抛金橘子,在前收得便承恩。传闻唐皇抛金橘甄选嫔御,这越橘寓意恩泽,我就是独独要它!”他评断道:“梅尧臣说,橘灿如金丸,叶上尤带岭南山间的轻霜,远道而来,可谓“主人无吝心,怀归予敢辄”,杨万里称金橘为“金弹子”,赞之为橘中仙客。瞧你,净知晓野史秘闻了。”她则略显不怿,转瞬就好了,“官家。虽今水路畅达,金橘可批量船运,但仍乃精贵之物。皆说宰执府邸待客奉上金橘,都可谓隆重礼节呢。妾贪这个不妨罢?”
他轻敲着她额头,“比起荔枝,这个倒容易得多。”
不逾半月,寇充媛与她打趣,“只提你尤好食这江西金橘,价重京师。如今我家里竟都买不起几个了!”她哑然失笑,“竟有这回事?”寇充媛却又调笑,“妹妹不爱戴重楼子。只消簪戴象生花一例,怎不引得内外命妇仿效?中秋那日,官家亲剪牡丹赐予妹妹,自此司宝斋的牡丹簪钗呀,就翻了十倍的价!”
晚间,他见金橘都好生搁置,她端详着。他剥开一个递给她,“怎么?腻了?”她眉目敛愁,“妾今听闻,京都金橘价贵,寻常百姓之家竟购不得半个。”他揽她,“这不怨你。商贩投机谋利,利欲熏天。我再朴素,尚且要紧供着你。你既吃得欣喜,那千里搬送算得了什么?”
帝王厚爱,便是不吝耗损。
第14章 飞白
十月癸酉。福宁殿中燃着足量的银骨炭。徐珂 《清稗类钞》中记载:银骨炭出近京之西山窰,其炭白霜,无烟,难燃,不易熄,选其尤佳者贮盆令满,复以灰糁其隙处,上用铜丝罩爇之,足支一昼夜。入此室处,温暖如春。他仍拥着她,手搭在她鬘发上。“怎么不睡?”
她指头于他前襟勾着,“鸟头燕尾,又似鸟头凤尾,横竖丝丝露白,飞笔断白,燥润相宜,似枯笔做成。官家的飞白写得比蔡邕还好!”他拍拍她的脊背,“蔡邕是飞白之祖,还有用毫笔乃能成字的鲍照。就是女流之辈,尚且有窈窕出入飞白的卫皇后,你怎地都忘了?”她翻过身,摸摸隆起的肚子,“我才不管他们。我只识得官家,官家于我便是最好。”
翌日,他开了那支善州琏紫毫笔,为她挥笔而就一段《洛神赋》。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她眸光莹莹,笑意晏晏。拿着飞帛左观赏、右打量。他揽住她,“都瞧了好一会了。”她若有所思,“妾正在想,怎样裱褙或装潢才配得官家这幅好字呢。”
他双手温她的柔荑,“今后想要几幅便有几幅,瞧你,像个小孩儿家,这样容易餍足。”她小心翼翼地交给岳迁瑛,叮嘱道:“别折了损了!”她肃然应下告退。
翌日。他去盥洗,岳迁瑛见她神识模糊,索性彻底唤醒了她。“娘子,您见过新任梳头夫人不曾?”衡皎疑惑,“怎么?”岳迁瑛深吁,“我们都识得她。尚饰局几厢推诿塞责的李京姝。”
衡皎整妆,特挑了綪茷色的褙子,赤缇色与昌容色交合,云鬟雾鬓,愈发显出柔媚绰约。她去前头时只描了黛眉,略微扫了脂粉。李京姝未像其余内人避退到一侧,反倒视若无睹,接着替他篦整头发。今上凝眸,“今儿有心装扮?”
她叉手,遂矮了矮膝头,“金线灯笼载莲花,锦纹点缀,过于靡费。官家瞧今儿衣裳如何?这是妾同陈司饰琢磨了几日,不算多名贵的缎子,市价而已。但凭靠着高超的顾绣技法,却夺人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