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啧啧称赞,“哪里是衣裳好?分明是样貌好,精神百倍,将衣裳衬的瞩目了。”她却只觑着李京姝,“官家。妾窃闻尚饰局拣择出了新的梳头夫人,私心想来瞧一瞧。”挑明了,李京姝只好向她拜倒,“奴李氏,请娘子玉安。”
她从头到脚的端详,又莞尔笑道:“京姝,咱们是旧相识,就别拘礼数了。”她这口气语调不善,今上默不作声,倒是岳迁瑛搭了话,“李司饰高迁,原该道声贺的。”说着,她惊讶着,“娘子瞧李夫人的裙摆,这菟丝子真是光彩溢目,巧夺天工。”
衡皎则摆弄着凭水仙染就的蔻丹,“不惟金玉其质,亦且冰雪为心。观人当量心,你单看遮掩的裳裙,匀面的粉黛,是不成的。”他豁然贯通,想必这李京姝与阿皎有宿怨。于是摆手要遣,该做的还不曾,她焉能徒劳地回去?
李京姝提裙,将一束杨柳细腰示于今上眼前,“娘子容禀。您从前对奴奴有诸般误解,概都算是奴的过失……如今奴有幸得以近前侍官家,必是事事尽心留意。从前的事,奴奴在这里谢罪了。恳请娘子念在帮衬一场的份儿上,谅谅愚奴罢。”
真是一套吊着眉梢,含羞露怯,见汝尤怜的好德行儿。不知怎地,竟诱起她翻天覆地的呕意,岳迁瑛忙捧了痰盂,容她将酸水清了。今上簇着笑,端过清水予她漱口,“都五个多月了,怎么还害喜呢?”她一副憋屈的模样,“天晓得!啊呀,李夫人熏的香也忒浓,叫妾胸口闷得慌。”李京姝倏然瞪眼,却不得不替己开释,“娘子,奴不曾熏香呀。”
说着,今上忍俊不禁的搀扶她立起,指着李京姝,“交给你处置。我去垂拱殿视朝了。”她眉眼藏着狡黠,又牵拉他手,“妾等着官家用早膳。”他揉着她,又施力攥了攥,“别。再饿着你和孩子。”
待等今上离去,李京姝跪着,膝盖阵疼发麻,人也觳觫起来。衡皎俯瞰着她,“李司饰还记得吗?庆历六年大寒那日,是谁不慎摔了俞娘子的定州红瓷瓶?”她独自撑地起身,挺直腰板,“是江知惬。”
衡皎仍安静地坐,双手交叠着,从容镇静,“仙韶院为俞娘子献舞,舞毕,娘子大悦,意欲赐赏。你的云袖刮蹭了放瓶的案,十二双眼都看得清楚。知惬死了,她是含冤负屈,为旁人抵了命。我们六人在院前积蓄的冰雪中,整整跪了一夜。而罪魁祸首,不久便去往尚饰局,先为内人。后顺风顺水地升秩做司饰,如今又到了御前做了梳头夫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京姝察觉不善的兆象,前两步,又无节律的退开,“衡皎,别以为你做了官家的娘子,我就奈何不得你了!官家怜悯你有了身孕,才屡次三番的推恩赐赏!我……我是慈宁娘娘过蒙拔擢的人,你岂敢肆意妄为?”颇有色厉内荏之意味,岳迁瑛扶了衡皎起,从容地踱出去。韩从蔚深深躬身,拱手道:“贵妃。内殿的李氏如何处置?”她喟叹一息,“请都知替我多监看着。只要她安分守常,不逾雷池,不危害官家,我没有意见。”
六年前的事与人,业已销声匿影。禁中,从不是公道肃然的处所。贸然惩治,只会引得慈宁与官家失和,母子龃龉。国朝孝治,他略有微失,翌日就有雪片般的劄子涌来。进制贵妃时行册礼,命妇莫敢抗命诸事业已耗费他很多心血。这时候,她不能添乱。
今上回福宁,问韩从蔚:“李氏怎样处置的?”韩从蔚如实禀报,“娘子叮嘱臣,说要臣督视着,如她有出格、逾矩,或危及官家的,要当即立断。”他叹道:“她心肠太软。”韩从蔚则提出新的意见,“官家。李氏是杨衔初都知甄选出的,臣推测娘子顾念娘娘,不想令娘娘误解,才会压下不提。”他诧异,旋即追询,“澄时,李氏与婷婷究竟有甚梁子?”韩从蔚仍欠着身,“仿佛是一桩命案。”
他转头去宁华殿,途中听内人嘀咕,“听小黄门说,文相公的娘子到禁庭来,赠给衡娘子十数名家字画,张张价值千金!宁华殿的高班像赶集一样,搬也搬不完了!”另个小黄门凑趣道:“这算什么?她宠眷优渥,命妇们都谄媚逢迎,说不定啊,再过些时日她就要入主坤宁!”此刻有女史来喝,“娘子也是你等议论的?活儿都做完了?清闲到嚼舌头?”
到了宁华殿,见内人果真在拾掇画轴、熟宣。他下过明谕,禁庭用物不得过奢。她在面前朴素,不着灯笼锦。背地里却私相授受外臣所赠。于是他势如破竹,怒气满怀的入到前殿,见岳迁瑛正裱着他的飞帛,消解了一半怒意,“贵妃呢?”
岳迁瑛没瞧见过他这般面色,忙谨慎搁置,亲自带他去后殿。他步履生风,她拎裙疾趋着也赶不及。她正指挥着青琐,“哎,又歪啦!向左两寸。”
岳迁瑛焦急地唤她,她顾首,笑着凑过来,“官家用过膳了?”他随即握她的皓腕,“禁中娘子,不得与外臣互赠。你不是知道吗?”他煞气逼催着人,使得她下意识向后躲,“不……不是。妾清楚的……”他就谛视她,“在我面前说要俭素、要持盈戒满,转头就去收受贵重的赠礼。贵妃这样做,可觉得有愧于朕?”
她摇着头,几乎要哽咽了,“我不曾……我没有。”他僵硬而苦涩的笑,指着青琐正裱褙的凭据,“那这是什么!”
是啊,这是什么啊?是他半月前写的《兰亭集序》,有些瑕疵,但她欢欢喜喜地讨要了。都说他万几之暇,惟亲翰墨,而飞白尤神妙。而剩下在装裱的,概都是他哪日兴起一挥而就的。她拿绢子擦着眼,旋即掩面哭起来。
岳迁瑛见状替她解释,“官家误会娘子了!文相家里的陈娘子着实来探望过。她听闻娘子脾胃不开,携了些酸酸甜甜的糕饼来。娘子尝了说不错。这也算贵重东西,要令行禁止么?她所赠的名家丹青娘子碰都不曾,更别提收受,都原封不动的退回去了。”
他掖着手欲去搂她,她扭身避了。挨不住他三番两次、锲而不舍,最终得了逞。“是我误解了。快别哭了。”说着,用手指替她蹭着泪,“今儿妆容本就昳丽,如今梨花带雨,更引人瞩目了。”她抽噎着,他只好剥金橘赔罪,亲自搀她坐。“都怨我。途中听流言蜚语,不想竟信了两分。瞧你这儿又装又裱的,一时昏聩了。这样的事今后都不会有了。”
她搂实他的腰,“怎么不是名家字画?”遍视殿内,不过素竹漆床,黄绢缘席,黄隔织褥而已。衬宏阔的殿宇,的确不配了。他摩挲着她的脊背,笑意斐然。
如此,他便更添疼宠之意。追赠三代不提,对其生母曹氏,四五日内,两度封拜。由县君转则郡君,不逾数日,又以安定郡君进为清河郡夫人。
是日夜,她正研磨着小罐里的唇脂,不意他忽地过来,“才做着针黹,又分了心琢磨旁的了?”她蹭的满手红,拿潮湿的绢子擦了擦。“官家瞧是朱草还是佛赤的见佳?”他的回答略显敷衍,“都好。”她却穷追不舍,“那鞓红与牙绯的如何?”他则提出一个耸人听闻的想法,“这四色有分别?”言外之意,不都是赤红?
她反倒笑了,“不同啊。”许是女孩儿家有天然的敏锐,能够察觉细微的区别。他随意拿起一个品鉴,“好香。”都是以时兴的花瓣制的,她馥郁的菱唇则更令人垂涎。他微抬起她的下颚,纵情的吮啮。
她气喘吁吁,容得他辗转到耳后、颈间。“小醋坛子,还埋怨旁人熏香,你自个儿呢?”她不觉倚靠更紧,“这是海棠春,我专心制的。记得前几日官家赞了声芳馨扑鼻,我便连续用了几日呢。”他业已拆了她的御寒的袄子,“似红似白含芳意。婷婷这样,叫我心痒难耐了。”她别过脸颊,他便索要愈多,咂着香津,食髓知味。
遂抱了她去才熏了的床榻,“你招惹我。可不能怨我了。”她以臂支撑着,抚他的眉眼,“单是官家想着么?”他覆身,不曾压她,“娘子周整极了,我真是爱不释手。”
红烛燃尽,她倚靠在他胸膛,“今儿卞御医说要恭喜我,说我怀着的约莫又是皇子。妾这次要学聪颖些,既上一回御医说是女儿,我们得了哥儿。这回定又截然相反。那么就是公主了?”鲜见的喜笑颜开,他替她张臂穿着山黎豆红的亵衣,“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