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愈发上纲上线,静默地审视他,泪盈于睫,“难不成官家跟我一起,单想着殢雨尤云不成?”他义正言辞,“当真不是。我倘这样想,立刻天雷亟灭,神魂俱散。”她又慌忙来掩,“怎地说这个?誓愿也乱发的?”
他拿枕边的素绢,从轻替她擦着,“你大抵是水铸的罢?整日里一海子的泪。”她侧开脸,哼了声,“只怪有人总来招惹,我性情最是温和不过。”
她自豪而自信,他不反驳,默认着这一事实。
正月辛酉深夜。元宵良辰,他酣醉了酒,遣人去告衡皎,说一身酒气怕熏了她,就在福宁独寝了。才盥毕,见韩从蔚神色惶急,“官家!有人合谋叛乱,现正杀人纵火!臣已命紧栓门扉,且特遣高班去传皇城司班直入宫救驾!”
今上即刻想定,“快去传谕,命各阁娘子锁阁抱持,多遣几批人去宁华殿。”正逢谕下,闻贼寇斫内人伤臂,嗷嚎声彻帝所。今上意贼必纵火,乃遣宦者持水踵贼,贼果以烛焚策,水随灭之。宦官悚然,未有敢前者。今上旋即赐手书为证,谕之曰:‘贼平加赏,当以汝书为证。’内侍争尽死力,贼即禽,仓猝处置,一出于后。
且当四人受鞠,忽有吵嚷声,韩从蔚疾步来禀:“官家!贵妃焦急赶赴,问贼寇何处。”不等他答及,便见衡皎披散鬘发,足下趔趄。他忙俯身,垫在她膝头,“婷婷!”她喘歇着,“官家!贼人都处置了?您……可有伤到?”
他欲搀,她却连续问:“宫禁森严,安有宦官纵火?我见帘幕起火,廊间宫人哭嚎,言称贼寇暴戾,杀红了眼。殴戕宫人十数。黄门故称官家遽欲出,只遣宫人驰召王都知以兵入卫。然贼至福宁殿下,无有一人捉拿贼寇,反而瑟缩不敢前。官家谕闭户,然官家不虞,妾岂安寝?如此,只能莽撞来卫,望以纤薄之躯……”
他将她搂住,为她拍背顺起,“好了。概已鞠捕。”她哽咽着,啜泣不断,“怎么会生出叛乱之事……皇城司的殿帅、班直们倘来迟半刻,您便逢了大险……”他不迭摩挲她的鬘发,“不要紧的。都过去了,你瞧我不是好端端的?四肢俱全。”她还惘惘说着,“请官家即刻增添福宁殿肃卫,确保万无一失。”
语毕,他欲搀扶她,却见她裙底遍是血迹,“阿皎!快传卞春晖和稳婆!”她勉强撑着,说:“别……去侧殿。否则……到处血淋淋,官家怎么就寝?”
他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咬着唇,仍旧不能遏制吃痛的呻/吟,“官家不依,我便不生。”他拗不过,带她去侧殿,小心翼翼地将她放躺。稳婆先到,忙褪她的亵裤,再掀裙一瞧,惊道:“官家,皇子进产道了!请您出去等候!”他断言道:“听着!如生产顺利,母子康健,自然最好。凡有险境,毋须顾忌皇子。凡事以娘子为先!”接这样的口谕,还是第一回 。
仿佛惊厥早产,她遭了偌大的痛楚。喊的撕心裂肺,声声不歇。他瞧着铜盆里的血水,触目惊心。心提到嗓子眼,只有卞春晖尚有镇静,从容调度着医女熬制催产和助产的药汤。他揪着卞春晖的衣襟,“怎么回事?这一胎不顺遂?”
卞春晖拱手相就,“官家。皇子入产道,却是寤生。凡诞育婴儿,足先出者,则必罹痛苦更甚。微臣斗胆揣测,娘子方自宁华殿来御陛下,闻内人禀,其中数次跌倒,恐有妨碍于皇子,致使胎位不正。微臣业已施银针,只恐耽搁时辰,于事无补。”又一声凄厉哀嚎,他随身的玉佩应声摔地,碎落一角。宦官内人不迭拜倒,他怔愣着,这是封皇储君时先帝所赐,此刻坠落,有何寓意?他随即也掀袍而跪,远眺月明星稀,郑重泥首道:“求皇考保佑。”
再有半时辰,尘埃落定,儿啼响亮。他如释重负,产婆却忙慌地搜罗医女的身影,“女史!快来瞧!”卞春晖又提起精神,今上欲去探视,复被挡拦,“官家!恐怕娘子还要生,请您稍候!”他也不管不顾,只愤怒地质问卞春晖,“怎么回事!不是都生下来了!还要生?还要生……”卞春晖顾不得许多,惶恐不已的对答,“官家恕罪。衡娘子怀着双胎,不得不生啊。”
稳婆血红着双手,颤抖着来告卞春晖,“医官!快开副参汤来给娘子吊着,娘子不成了!厥过去了。”他只叮嘱将将才的药端去,衡皎喝了才微有了意识。瞧着绰绰的人影,嚎啕大哭,“疼死了!我不想生了!”模糊不清,却不像是有她搜寻的人,她揪着被褥,“官家……官家!我要找官家!”
岳迁瑛忙攥住她的柔荑,“娘子!官家就在外间瞧着您!不是恣意的时候,小皇子还在您肚中,他脾气急,要早来一刻,您要撑住!否则他怎么办?”她弄不清,“我不是生过了?”此刻分辨真假有甚用处,岳迁瑛颇有盘算,欺瞒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娘子是发了梦!皇子还等着见爹爹呢,您快着些,别叫他干等着。”她躬起腰,脚趾蜷缩起来,又循稳婆的指令施力。
又熬了两刻钟,她虚弱不堪。终于觉掏出些物什,恍惚瞧见襁褓,她耳侧嗡嗡地冒响,几次撑着要坐起来。产婆子们击打皇子的臀,掐他的手臂,并不见啼哭。去鼻尖探,略略儿歇心,并未断气。她说要瞧,几个产婆围着,将孩子抱与她。她瞧着不哭不闹的,弱的病猫儿一般,恸道:“我的儿啊!”
应她的恸苦,孩子如莺啼般吱着声,像是远没气力哭也似。今上忙将襁褓递给周太后,急着去探衡皎。见她竟像槁木死灰,万念俱弃的模样儿,不觉来抱她,没想她哇声哭嚎道:“官家!我对不住您啊!”
他忙拍着她的背温声哄着,尚不知缘故。产婆忙说:“娘子!一胎哥子俩,一个横行霸道,一个孱弱是常理。不妨事,只满月前要多加注重,多补养罢了!”
她只顾着哭,哭的耗费了通身的气力,便陷入昏睡。他心痛难忍的放她躺平,撑着榻去看。只见皇三子满面涨的通红,双臂向前扑抓,嘴微张着,似要倾诉。抱与卞春晖瞧,他向今上陈情,“官家。臣精女科,平日侍慈宁娘娘的陶慎初太医最擅儿科,还是请他来诊最妥善。”
周太后听了,忙嘱咐陶太医专管皇三子的症候。今上窘迫,遽然向她深作了揖,赧然称:“多谢姐姐。”周太后一反常态地问:“卞御医,衡娘子无虞否?”他望闻问切概行,禀说血已止停。只是颇损心神,要多躺几日。
摒退了伺候的人,周太后郑重其事对他道:“介融,我信她的真心了。今夜凶险,她挺身从别寝来卫,不顾身孕,不眷生死。我身为人母,尚且不能。原世间,当真有刚烈女子。瞧她,弱不禁风,一刀就可毙命。为了你,像有毁天灭地的能耐……给你生了三个哥儿,人都憔悴了。”
他是无暇分心,周太后也瞧得分明,又叙了三两句,就借故辞去。他到榻前,拢着她的绸被,在她胸脯前,肩头一颤一颤。
上回这样肆意哭泣,是皇考离世。时隔十余年,他恐惧莫名。皇子已得,他从未奢求多增添几数。只瞧她出生入死,聆她撕心裂肺,觉得整颗心心登云端、坠地府。忽有只温热的手触摸他,“意仁……别哭呀。”他俯仰间,见她泪痕斑驳陆离,“我很好的……”
哪里好啊?
第16章 无疾
衡皎浑浑噩噩,寐了两日。第一日夜里呕发了高热,今上衣不解带的端药盥绢,连着辍朝两日。第三日苏醒,岳迁瑛忙禀给他。她睁开眼,见他就在榻边,喂她喝半口清水,她呛着,不住地咳嗽。他侧身供她倚靠,手臂坚实有力地揽她。她敏锐地察觉他的疲惫,摩挲她的眼睑,凄然道:“官家消瘦了。是丹宸劄子搅的?不曾安睡么?眼底一片的乌青……”他扶她卧倒在膝头,满头的鬘发就散到他直裰上,颇有那诗“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韵调。他顺她的两绺碎发,不甚爱怜,嗔怪着,“先瞧瞧你自己。脸煞白的,血色都不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