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省听命于官家,素来忠心耿耿,碧血丹心,却肯冒天下之大不韪,替我毒杀先皇后?此事必败露,为了黄金千两搭及身家性命,这值得吗?但倘能一箭双雕便不同了。摆事实,讲道理,我身有三子,倘背负莫须有的罪名,或遭赐死。这三子由谁来抚育?亦或谁渔翁得利?请官家明鉴。”
满殿沉寂。
第19章 两清
韩从蔚奉命到她身侧伏侍,宁华殿自此禁随意出入。廊边的鹦哥儿不停叫着官家,她忽而泪随言零。她抬眼窥觑着,雕栏玉砌,亭台楼阁。飞檐斗拱,粉墙黛瓦。她倚闾而望,却再也等不到期盼的人。她慨叹一息,“韩都知,替我开了金笼,放了鹦哥儿罢。”
韩从蔚却拱手,“娘子,那是禁庭蓄养的,您放了它,它就活不得了。它不会自己觅食、蓄巢、安家、繁衍。假使没人每日供着吃食,它就会死。”
她哀婉地拨弄着樊笼的锁子,“官家一直想要为我添位执事的人。要从内侍省调,从殿中省调。我身侧有位高班,叫林初衍。他为人谨慎,也执事数年。劳烦都知替我陈情,如我还有清白的一日,将他提拔了罢。”韩从蔚只能虚扶她,“岳内人她们……只是按例讯问。官家特地叮嘱的,不会锻炼。”
她双手置在膝头,“都知不必陪我。早些回福宁殿罢。”他则岿然不动,“官家吩咐臣来伏侍娘子,寸步不离。娘子倘累了,请去就寝。臣便去外间守候。”
她疲惫地摇了摇头,“官家他……好不好?”韩从蔚想搀她,“官家躬安。只是现今要做样子,不能亲来探望您。”她拿绢子掖了掖眼睛,“叫都知笑话了。”韩从蔚唤了宥玟来搀她,“娘子早些歇息。”
她凝望廊头,“我未有困意,无疾送去慈宁殿了,我无人可照顾了。”说着她到案头翻了一张字,“替我寻一壶酒来。”宥玟怔愣地望韩从蔚,他劝慰道:“娘子,借酒浇愁会损了身子。”她笑逐颜开,“那拿一壶凉茶来。”韩从蔚温和回着,“娘子忘记了,您醉茶。”
她抬眸,挥退了宥玟。“禁庭人人艳羡我,如今当真是风水轮流转,我也要斜倚熏笼坐到明了。”说着她黛眉弯如月牙,“我在仙韶院那么久,还没给官家跳过一次舞。”兴许是见惯她童真率直、豁达疏朗,如今看她伤春悲秋、多愁善感便觉得奇怪。“请娘子稍安。”辗转反侧,她披衣起身,抱着琵琶,弹奏了半宿的《鹧鸪天》。
翌日,韩从蔚忧心忡忡地去回禀,“娘子早膳也未用,翻着豫王的字,摇着褒王的摇篮,给他们吟着歌谣。昨夜也不曾睡,原歇下了,谁知睡了半个时辰,忽穿了褙子起来,弹了二个多时辰的琵琶。”他拍案,“你是死的吗?就容她这样糟践自己?传卞春晖给她瞧过了吗?”他只能告罪,“官家恕罪。娘子说不想见人。”
他立刻翻了茶盏,“她这是做甚么?要以死明志?她最体顺人意,对我嘘寒问暖,从没有要我为难的时候。她怎地了?我抵死是信她的!你同她说了不曾?”韩从蔚颔了颔首,“臣跟娘子回禀过。只是她……惦记您。以前,每日见。您繁忙政务,午膳晚膳也会特地去见。如今,或许要长久地相隔,娘子怎能不伤怀?”
他缓了恼怒,见是慈宁殿的内侍,“官家!请您快过慈宁殿去!褒王殿下要不成了!”他襟袍夹风的赶过去,见周太后亲搂着他,说昨夜里忽而气喘,今儿竟然口唇发绀。今上也不管是长辈,喝道:“怎么回事!我与婷婷是信任姐姐,才将孩子托付给您。他昨儿活蹦乱跳,今儿就濒死了?姐姐,您要我怎么跟她交代!”
说着转则问陶慎初,“三哥儿究竟如何?”陶太医旋即跪禀,“臣该死。殿下起病来势汹汹,不像是小儿风寒,像是……中毒。”
他拳头箍紧,骨节嘎吱嘎吱地响,“您听清了么?他好端端的,在宁华殿的时候,已经依稀会喊爹爹。姐姐,这一切不会都是您做的罢?您心里厌憎婷婷,造下这天罗地网来逼勒她就范!她昨儿安不得寝、用不得膳,或许再多几日,就多几日她就要没命了!”说着,他揪住陶慎初的衣襟,“听着!使褒王痊愈,你要天要地,朕都许你。褒王有个好歹,你、你的九族,就都给他殉葬罢!”
小儿的症候最难根治。陶慎初昼夜颠倒,焚膏继晷,也只能保得皇三子的性命,不能令他恢复如前,甚至不能使他醒转。
五日后,衡皎执银簪直抵着脖颈,终于一路畅通无阻地闯入慈宁。今上赶到时遣退了一干人等,摆着双手,“婷婷,你冷静。”她脸色煞白,披散着鬘发,满面泪痕斑驳,“你骗我,你们都骗我。我的无疾,他都要死了,你还在圈禁我,你要瞒我瞒到什么时候!你要等他死了,我来收殓么?”
他步步逼近,簪入喉两寸,血顺流而下。周遭的慈宁内人口不择言,“嫔御无谕不能自戕!”她远眺着天,凄惨而笑,“妾是孤女,没有九族可给官家诛。我抗旨不遵,官家稍后赐我一死就是。我只想见曦儿,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他立时三刻遣人,“澄时!将无疾带过来!”乳娘怅惘地搂着孩子,交付给她时先掉了泪,“娘子!您快看看罢。都说是中毒迹象,现也没弄清楚究竟。哥儿都昏睡了五日了,他还……还醒的过来吗?”
她痴痴的仰首,难以置信地质问:“你说什么?中毒?他好端端的,走的时候揪缠我的云袖,要拔我的发簪,他生龙活虎的,怎么会奄奄一息!我不是告诉你,一定要好生照顾他!他身子羸弱,我每日供着、捧着,我不求他显赫闻达,不求他在金銮殿有一席之地,我只要他平安顺遂地成人,怎么……是谁要害他?是谁?到底是谁!”
乳娘瑟缩着,颓然倒在一侧,双手撑地,不迭顿首,“奴想着,哥儿只略略儿用了盏慈宁的米汤,就人事不省了。”她涨红了眼,第一次从头到脚地打量她的婆母,“是你?你要谋杀无疾?”今上意欲挡拦,她也给推搡开了,“请您回答我,是或不是?”周太后心慌意乱,指着她颤抖道:“意仁,你还等什么!还不将这疯妇带下去!”
她的丝毫举动都不能逃避衡皎的审察,她诡谲地笑着,“您在害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您问心无愧,何惧答我疑问?”
见她要辩解,衡皎率先遏制,“倘是要摆长辈的款儿,就大可不必了。我是无疾的娘,天大的规矩,都没有这来的要紧。你是官家的生母,我私心揣摩,舐犊之情天下都是一般无二。没有一个娘亲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孩子遭苦罹患,问都不问一声的!如今您想仰靠官家的孝、我的软弱逃过去,这不能够!就算是我血溅当场,尚且要替我的孩子讨回公道!即便我死了,冤魂也会朝罪魁祸首索命。我倒想见见九天的神佛、地府的阎罗,哪个会不懂母亲对稚子的爱!”
周太后向后栽倒,掩面痛哭。身侧的女史见掖藏不住,终究坦露实情,“官家容禀。此事怪不得娘娘。是慈宁伺候膳食的一个内人,如今音讯全无,不知逃窜到哪里去了!当日骤听了褒王的病情,我们只顾着看候,耽搁了些许时辰。起先乳娘说有喘症,我们想殿下不曾有哮喘,想是夜里餐了风,太后搂着哄了半夜。愈发见脸色惨淡,立刻传召医官,皇子就已经……不成事了!”
怪不得只字不提,原是有诸多过错,理屈词穷罢了。她颤颤巍巍,今上欲去搀扶,被她狠命推开。“你走开!你不要碰我!”两厢捱力,她也摔坐下来,绝望地瞥着他,“是你跟我说的。你说她会尽心竭力地照顾我的孩子……你怎么放心她?你怎么能放心交给她!”
他手掌贲张,她凄楚地瞧着,“你是要掴我么?那怎么痛快?你杀了我罢。”说着将银簪搁到他掌心,“官家,我真的煎熬。你不知道在宁华殿圈禁的每一日,我是怎样渡过来的。我数着滴漏,眺着日晷,捡着落英。我睹着扫帚划过庭院的斑痕,我在水榭费力地望着福宁殿。我日复一日的等你,你却连无疾病重也不告知我。孽海茫茫,红尘攘攘,我累了。我这条命,是你救得的。如今,我还给你,我们两清了。”他掷了簪子去抱她,只觉得她浑身都在觳觫,要说痛苦煎熬,他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