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一碗茶水概浇在熏炉内,将窗牖开了透气。她又猛灌两口水,喃喃自语道:“这症状倒是很像头两次……”他没听清,凑近了问她:“什么?”她忙摆着手解释,“没什么。只是想着近日不曾贪酸辣,前儿吃贡梨就呕了半夜。寻卞御医瞧了,说是我近日脾胃虚寒,多有不调。药也按时按例的服用了,怎么不见好?要么我再踅摸其他的医官诊诊?”
他替她揽背顺气,“药性缓慢也是有的。”她偏眼,“不仅是恶心,还有……”他好奇,“那速遣卞春晖给你重新诊治?”她还是作罢了,“算了。我不懂医术,或许是我感觉错了。”
夜里,他从后揽着她,手有意无意地在她腹上滑。“婷婷。你转过来,我想瞧着你睡。”他很执拗,不达索求不罢休。她最终只好就范,“官家是小孩儿?要搂着样东西才能睡?要这样,还不比最兴来呢。”他义愤填膺,“怎么拿我和他比?”她费力睁眼,“不能比么?”
他十分诚挚地说:“我能给娘子做茶、调香、敷药、揉背,他可只会哭哭啼啼。”谁家郎主和儿子攀比?她推推他,“别搂我,天可热了,你这么地要长痱子。”他却不理睬,仍旧圈着她,“你穿的单薄,这绸缎被子也薄,我怕你遭了风寒。”她无可奈何,“抱着可以。但我当真不太舒坦,你别动我就成。”
她为甚不舒坦,他还不清楚么?睡到五更天,她忽而哽咽起来,他双臂环她,轻拍着她的脊背,听她嘟囔着,“意仁……”他欸了声,摩挲她的鬘发,“我在这里。”看她泪盈于睫,他擦掉她蝶睫的泪滴,起身替她重盖实了背,才放心歇下。
翌日,他见她似是醒了,吻吻她额头。“昨夜梦魇了?”她向他怀里靠了靠,“我……说了甚么,吵醒你了?”他摇了摇头,“只是哭的很伤心。”她慨叹一息,“意仁。你说梦境会不会成真?”他坚实的臂膀搂紧了她,“有我,你和孩子不会有事。”她阖眸,“但愿罢。”
他视朝毕,见她正向瑞脑熏炉里添香,见他便盥了手,搁了香盒。“那两件事,可有结果了?”他沉默,握她的手,“皇城司的人在京都搜捕,至今无果。阎文应畏罪自裁,给张氏制馔的内人也命断家中,此事……很难水落石出了。”她怅惘地觑着案头,“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她处心积虑,究竟为了什么呢……能够钳制内侍省的副都知,灭口内人,大抵是内外构联。”
他摩挲她的手,“别想了。这些糟乱的事宜,都交由我来处置罢。你只要好生将养身子就好。”她尤心事重重,突发奇想道:“官家,禁中可有哪位娘子与毕氏沾亲?”他纳罕,旋即遣了韩从蔚问,他回禀道:“平原郡君。属河东毕氏,两家同族。”是张皇后举荐的,她极清楚。但一个默默无闻的郡君,能够牵制阎文应?她左右考量,在今上身前暂不提起了。
但晌午他去赐对,她与岳迁瑛说:“去查。瞧瞧李家的毕娘子跟禁中哪一阁还有来往。”岳迁瑛犹豫,“您是忘了上次……”她却十分镇定,“正是因我记忆犹新,才要勘察清楚。”果不其然,岳迁瑛真有了些收获,“朱婉容与她两家是世交。两人又是闺中密友,交情深厚。待等毕氏低嫁入了李家府邸,仍互相赠礼。”
对于她已无多印象,岳迁瑛再三强调,“朱婉容比寇充媛入潜邸还要早,她脾性温和,待人接物和气,禁中人人褒赞。您要疑她,也要谨慎行事。万莫打草惊蛇。”
可就是这般的人物,面慈心狠。嘴含蜜,心藏刀。她从前就领教过的。
晚膳时分,她无意间提起,“妾今日瞧见了揽翠阁的朱娘子,她那冠子倒不错,俭素典重。襦裙勾的纹路别出心裁,我都没瞧清是哪一种。”岳迁瑛适时提醒,“奴看着像是绿菟葵,襕样是蓝目菊。”他感到奇怪,“你一向不留意襦裳首饰一类的,怎么今儿倒提起她来?”
衡皎早有预料,莞尔低笑道:“最兴来指着赞好,妾能有什么法子?照搬下来,能哄他高兴也值当啊。”他颔了颔首,“他一个小孩儿家,现下就晓得品鉴裳衫了?”她随手给他盛羹汤,“他平安无虞的就好。眼力啊,品鉴啊,这些都不打紧。”他亲手接过来,“听闻你今儿送他去慈宁殿请安了。”
她的腕子略动,汤匙在碗沿磕出当啷一声,“是谁这么耳报神?他去给祖母请安,原也是合属孝情的事儿。还特特儿禀给您,真是多此一举。”他四两拨千斤,舀着豆腐搁到她青釉的瓷碗里,“是姐姐自己。”她搁了牙箸,用湿润的绢子擦手,“官家是想训诫妾,妾明白。”他双手暖着她的柔荑,“并非如此。我是感激你,心疼你。姐姐原亦是请托我跟你道谢。”
衡皎抿唇,倏尔才感慨说:“妾近日身子欠奉。这脾胃虚寒竟闹得很厉害,总觉得浑身酸疼,胸口闷闷的。卞御医开了两副药,我日日喝着,总觉得善一日,亏一日的。今儿晨起还晕眩,想别是风寒的前兆。今儿是十五,原应该去请慈宁的安。但我实在撑不起身,躺了半日,还是觉得倦怠。就等我大好了,再连同请罪和请安一起。”他揽她起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明儿我再嘱咐制些开胃的馔食。”
衡皎却提不起兴趣,“前儿我说要酸杏干,迁瑛说脾胃虚可吃不得,就作了罢。如今清汤寡水,纵使荤腥不触,不会发呕了,但亦是食而无味。瞧着我这阵势,倒跟前头妊娠很像。怪的也就在此,单是脾胃,我也不会误解。偏是连着停经、□□胀痛。好端端的,葵水倒紊乱了。”
他只替她搭了鹅绒软垫,手臂圈着她靠下来,“兴许真是有喜了,月份浅,他们没能摸出来。”她笑说:“卞御医精湛。上次月余的喜脉都能摸出,这次倒不成?人家都是精益求精,难不成他的岐黄之术走下坡路?”他似调笑,“先不提旁的。倘真有了,你要不要他?”
她颦蹙,“这是哪里话?既孕了,焉有这一谈的?”他却不以为然,“前阵子你气愤,恼我恼的狠了。你腹中又是我的骨肉,若因我而迁怒他,我真是百死难赎。”她忙来遮他,“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生啊死的,也就随口提起的?先不提妊娠,我恼你难道不对?你不晓得我多在意无疾?她无意出的纰漏,原应该立刻传太医,却拖延着,直到病情加重、命悬一线,真当这事是好糊弄的?罢了,此事不提也好。一提难免我又心劳意穰。”
他蜷着身,揽她的胳膊紧了,“我降生便由孃孃抚养,姐姐其实……没有照顾小儿的心得。”衡皎震惊,“当真的?不是说先帝钟爱她么?怎地让她骨肉分离?”他叹息道:“爹爹爱她,但更尊重礼法和规矩。庶子出生一概都养在嫡母膝下。”她悻悻道:“那妾应该庆幸,官家没那么注重礼法。”
他瞧她又要不高兴,立刻劝慰,“我怎舍得?你将孩子们看得比我、比你的性命还要紧,要他们离开你,不就等同于要你的命么?你为了生他们,鬼门关打转了三四圈,我为了礼数尊卑就要抢走他们,我还配为人夫婿么?”
她笑了笑,“这么看来,官家还是很好的。”他对她的敷衍和揶揄很不满意,“就这样啊?”她眯缝着眼,啄了啄他的唇,“官家真好。这样总行了罢?”他扶稳她的后脑,深邃的吻着,“还不够。”
第21章 偃夕
五月癸酉,她与朱婉容在蓼乐亭偶遇。她似乎很诧异,要起身做叉手礼数,衡皎却制住了。“青山绿水,初夏时节,这处亭落雅致,很合阿姊。”朱婉容呢,待人接物一贯客套疏避,“是妾搅扰贵妃赏景,这便告退。”衡皎却有意挡到她身前,“正所谓缘分天定。凑巧碰到多难得,阿姊怎么急着走呢?”
朱婉容本能地退却,“妾一向循规蹈矩,不曾僭越冒犯。贵妃……因何怪罪妾?”衡皎觑了觑她,“沉静如临镜照影,波澜不兴。禁中都说阿姊最安分守常,平日只插花、手谈、焚香。在潜邸就与先皇后亲厚一体。”
朱婉容瞧她摒退了周遭的人,手悄然握向廊柱,衡皎却神色如常,“阿姊这是怎地了?喔!我忽而念起来,她们说您有哮症,一旦过激便会发作。还说您身子羸弱,一年有半载是缠绵病榻。”她镇定自若,赧然一笑道:“多亏了官家怜悯。他未嫌我身患疾病,一连遣了好几位医官来诊脉,才令我稍缓。”衡皎则端量她的裙摆,“恕我孤陋寡闻了,阿姊这襕边真精巧,是甚么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