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忡着,半晌才说:“朱娘子很怪。禁中说她端庄贞静、罕言寡语,是个厚道人。可我觉得她遍身戾气,心中藏着怨恨。我这样讲,官家是否觉得我瞧错了?”他不置可否,“我已数年不曾去探望过她了。”她接下去,却抛出一句很重的话,“是啊。即便有人指正她行凶杀人,谁会相信呢?”
他只觉她胡思乱想,揽她坐到软榻,“婷婷。我有喜讯要告知与你。你确是有了,快满三月了。卞春晖今日确认无疑,才来禀我的。他说你脉象虚浮,起初辨不清是胃疾还是有娠。近日调养得好,才逐渐显出滑脉来。”不是初次,也就没那么喜出望外,她摩挲小腹,却仍旧琢磨着朱偃夕。
她就像一个谜团,一潭深不可测的水,愈想侦破,愈是泥足深陷。翌日,她摒退了其余人等,只与岳迁瑛私语。“我记得宫正曾禀称,阎文应撞墙自裁前用血写了两字。”岳迁瑛颔首,“确是。说是死前咬破了手指,在墙壁写的。是‘多多’二字。”
她仰首,提出崭新的猜测,“倘或,那不是多呢?”岳迁瑛一头雾水,“人之将死,尤其是罄竹难书,罪大恶极的人,多是祈祷来生罢。他或许是求俸禄、求功名,要多多益善?”
衡皎沾了浆水,在矮案写一‘多’字。“它还可能是人的闺名。”岳迁瑛忍俊不禁,嘲道:“没听说哪位内侍、内人叫多多啊?这名字恁地俗气,就算是外头街坊恐怕也鲜少用。”
衡皎重新写了一遍,这次拉开了间距,将两个夕间隔很远。岳迁瑛鬼使神差地念出来,“夕夕?这……是谁?”
她填补一字。周整了偃夕二字,旋即用绢子擦去,“朱婉容的小字。”
岳迁瑛震惊,半晌未动分毫。“您的意思是指阎文应是为婉容自裁?她与先皇后乃挚友,为甚要害她?又以何要挟阎氏投毒?她不触碰权柄,怎么能手眼通天?她与您素无龃龉,何苦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谋害褒王殿下?”
是啊,个中缘由,才是她冥思苦想多日的事体。
第22章 鹊桥
夏筵节设在六月朔日。衡皎身孕约莫三月。略有显怀,但鲜见欢忭。今上若无其事地为她剥了两颗葡萄,放到她茶梅十二喜鹊的瓷碗里去。她却目不转睛地凝睇着旁座的朱婉容与毕薄喧。今上蹙眉,触她的柔荑,却引她觳觫,“你在看什么?”衡皎状似无意,“真没想到,她二人交情匪浅。”他循声觑去,见朱、毕两人只悄默声说些私房话,俱欢天喜地。他重新问了一次,“婷婷,你是在怀疑朱氏?”她顾首,笑容牵强,“这太凑巧了。”
毕薄喧循惯例前来敬酒,敬过周太后,过到御座侧方,端盏恭敬道:“妾敬贵妃,祝愿您夙愿得偿,儿女平安。”很稀奇古怪,今上刚豫备过问,便见衡皎举盛着浆水的杯盏,“承你吉言。”这是纳人的雅量,人前的体面。毕薄喧又提起,“早前的事,实是我误解了您。如今官家纳了小娘,蜜里调油、如胶似漆。她呢,已有了月余的身孕,这香火繁衍的要务总算有人承担了。”
衡皎沉稳应答说:“真的?恭喜李夫人!凭她哪个小娘诞育的,到头来都是夫人您的子嗣,一来免却妊娠的辛劳,二来又得了嗷嗷待哺的哥儿,真是令人欣羡啊。”毕薄喧笑意僵硬一刻,旋即说:“原是妾无福祉。谁不想像您一样接连遇喜?您有三个哥子,后半辈子都安虞。我们呢,只能未雨绸缪,从深盘算啦。”
衡皎却另辟蹊径,不与她撕扯虚的,“怎地?难道尊夫尚未回心转意,与您圆房么?”周遭的内侍皆呵弯了腰,耳观鼻,鼻观心。这戳了毕薄喧的心窝子,她却粲然笑道:“怎会?妻妾有别。就算是妾再宠命优渥,终究是官人和我的奴婢。民间不知打哪传的谚语,说宁做穷人/妻,不做富户妾。三媒六聘、凤冠霞帔,妻是明媒正娶,两族耆老见证。如无大错,不可肆意休弃。”
今上如堕五里云雾,好端端的,怎么论辩妻、妾的区别?衡皎似懂非懂,尤是颔首致意,“夫人很重规矩。那想必执掌中馈,定是屡试不爽,毫无差错的了。既你们恩爱,官家与我就安心了。修齐治平,这齐家很要紧。倘或夫妻失和,内闱不修,您家的官人想是无心操持公务了。”
毕薄喧骤然瞋目,“谨奉娘子教诲。女人家的事儿,不过就是鸡零狗碎,蜚短流长。后院一隅,能闹出多大动静?如妨碍了官人们议政要,那真是赎不清的罪过。”裙袂交错间,毕薄喧颦额皱眉,“说来凑巧。我家是林小娘,论辈分,您该称谓一声阿姊的。有您的钧面,妾会百般疼爱、照顾。要星辰,绝不给寒蟾。”
她阿娘逝世得早,提起亲戚,当初都嫌恶她们娘儿俩。去投奔,人家赏赐两个钱就委婉地劝你离开。“今上察觉出诡谲,见衡皎偏睨她掌中酒盏子,“转弯抹角,没意思。你是想提醒我,林氏与我相貌酷似,他新婚不久便纳妾,其根结在于我。”
今上震骇地觑她,觥筹交错,光影迷离,谁都以为御座前是场寒暄,“李夫人。你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而今你不顺心遂意,又能怨得了谁?他宁愿想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影子,也不肯亲近身侧的发妻,个中缘故已很分明了。”
毕薄喧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承蒙娘子开导,妾受益匪浅。”衡皎颔首,指了指朱婉容,“李夫人和她很相熟?”毕薄喧垂眸,霎着眼,“并不……不算熟络。”她亦不拆穿,只说:“迁瑛,你替我送她回座。”
待等她离开,她略略慨叹,他则疑惑不解:“了不得,你竟这般大度。她夹枪带棒、出言不逊,你概不计较?”衡皎却很坦荡,“她没说错。”只是渴望穿云凿雾,却很难速成。她与朱婉容是自幼相熟,交情深厚。问起来,却遮遮掩掩,并不承认。
筵中,今上赐牡丹给嫔御。她们都拜谢过,只等衡皎。她凝睇着瓷碗发愣,今上啼笑皆非地替她簪到鬓边,“心事重重,也不情愿跟我说。”
朱婉容近前来敬一樽酒,今上例行公事般举杯。她调养得面颊红润,恍惚未有丝毫病态,“妾敬官家,愿官家福绥衍绵。”衡皎随即问候,“瞧着婉容比日前精神得多,想是今日心绪舒爽,助益养病了。”朱绘慧黠,原本擅长人前应酬,“贵妃垂问,妾铭感五内。天气转暖,医官又琢磨出新一副药,咳嗽不严重了,这喘症亦愈发见好。”
衡皎寻踅摸一圈,“偃夕的襕裙别出心裁,这……”那夕阳紫翠的钧窑盏,应声而落,霎时粉身碎骨。衡皎乜斜,摆手嘱咐内侍清扫,“婉容怎么了?”朱绘抚着胸脯,自袖笼拿出个香囊狠吸两息,“请您恕罪。妾大抵是要发病,恐怕要先告辞。”今上默许,衡皎亦体贴入微,“这天阴霾霾的,大抵要下雨。初衍,吩咐人抬煖轿送朱娘子回寝阁。”他便近前,替朱绘引路。
待夜宴散去,他牵她手在穿廊中踱步。“你瞧中的宦官不错,办事稳重周到,连澄时都很赞许。”她远眺殿宇的螭吻,一时有些彷徨,“官家过誉了。他是诚挚人,我也不爱虚闹,只是格外投契。那些殿中省的宦官都见人下菜碟,拜高踩低、趋炎附势惯了,纵使到我这儿执事,我也不能歇心。并非不肯领你的情。”
他驻足,接过韩从蔚的斗篷,转手替她打着系带。“主外的都知,你用着得心应手就好。这胎安静,我瞧着害喜不那么严重。”她唔了声,敷衍答着,“那就盼望……是个女儿。”他手摩挲她的肩头,“你在疑朱氏。疑她与毕氏沆瀣一气。”她顾首,喟然长叹,“官家神机妙算。”
说着,靠入他的胸膛,“空口无凭的猜疑,官家定又要骂我瞎想。但意仁,我……每夜寤寐,总梦见孩子有意外。他们摔下悬崖,口吐鲜血,哭着喊着要我们救他。官家断案靠的是真凭实据,大概……不信这些虚妄的梦境。但假的、真的,疑窦重叠……”他双臂揽她,轻轻晃着,“林氏不曾接触过内侍省,他昨儿暗查,惊动了黄崇义,他立刻回禀了澄时。”她似有哀愁,“真是。怪不得前两日您迁他做了副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