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势抱起她送到内寝,内人为她拆卸着冠子,他就在旁盥洗,间或须臾就瞧一瞧她。她心力交瘁,转手搂住他的腰,如琉璃易碎。他摩挲着她的鬘发,“你该早些跟我说。查丁点儿的小事,对我轻而易举。”
她蹙着黛眉,“我怀疑的不仅是毕、朱两家的牵连。还有……朱婉容与阎氏有私情。”他震惊,见她擦了泪,“您命人锻炼,鞠审的口供我照着页数都翻过。他反复无常,凡提及禁庭一概不答。他绝食断水,所有事宜都抹清了痕迹。但在死前,却在灰暗的墙壁写下夕字。那并非‘多’,不是他对来世的憧憬,而是他今生的遗憾。与挚爱别离,只能远远瞧着,看她终日哀婉,缠绵病榻。那是莫大的煎熬。”他静默了很久,唤了韩从蔚,“遣皇城司,查朱氏。尤其是她在闺阃和哪些人相熟。”
她阖眸,“假使我猜错了……”他寻她的手,十指紧锁,“错了也不妨事。陈年遗迹,本就鲜少人知。倘她是清白无辜,那更好。或真有嫌疑,这困兽之斗也该终结了。”
就这样,四日后她在福宁殿瞧熏炉的时候,韩从蔚来禀告。“去经办事体的人均已毕。州府有户籍,虽搬迁者多,但有重金赏赍,终有人道出实情。朱氏老家在临州衡阳,五载前因地方功绩得以任京官。阎氏原姓钱,是现御史大夫的得意门生。只是洪灾致使他举家蒙难,后竟放弃科举仕途,净身做了黄门。恰是官家践阼,娘子们从潜邸入禁庭的庆历元年。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钱氏父因风寒,死在就任观文殿学士的途中。其余的亲人亦死于洪灾。一夕间,他孤苦伶仃,朱大夫便暂且不提这桩婚事。康定九年,先皇后在集英筵上举荐朱婉容,先帝便顺理成章地赐她入潜邸,成为您的内眷。”
所以,她毁人一生。朱绘毒杀,实在合情合理。
韩从蔚沉稳地禀了下去,“元年,钱氏被分配到翰林院。不逾半年,人事调动中,他轮调去了禁庭,到了揽翠,只是最下等的黄门。但朱婉容却与他毫无接触,她的掌事一直都是内侍省分配的卫押班,而钱氏只做粗使洒扫一类的差事。他在揽翠三年,仅从黄门升迁到内侍高品。在第四年,他受黄崇义赏识,被调去了殿中省,顺风顺水,升迁到了押班。后入内侍省,进福宁。”
他撂了玄霜,欲言又止。这桩美满的婚媒被朱父毁掉了,他也断送前程,与她咫尺即天涯。
衡皎亦垂眸,听韩从蔚试探性问:“朱家与毕家是世交,牵连甚广。因两个小娘子年龄近似,平日读书簪花都在一处,便连傅母也都是同一个。就在先皇后被毒害的前一日,毕氏递宫牌到揽翠阁探望朱婉容。当夜,据内人禀报,他在小解时撞见钱氏漏夜回房,神色略有些张皇。问他去做什么,他说是心里烦躁,出去散心的。但宫中素有宵禁,他这样答仿佛只是搪塞。”
今上撑肘扶额,“先传膳罢。”衡皎添了些他最爱的顾诸紫笋,四目相接,他却笑了,“有时候不信感觉,真是不成的。我听洵正讲啊,说你们女孩儿家就是敏捷。他去一趟酒楼都被娘子发觉。”她勉有笑意,“看来就要水落石出了。”他感慨,“我没碰过朱婉容,也不知她有这个想头。倘跟她开诚布公的谈谈,她与钱氏或许还能破镜重圆。”
熏风无意破窗而来,瓷瓶晃了晃身子,啪嗒地落地,砸个粉碎。
张氏有意的贤惠,先帝无意的玉成,不知不觉毁掉一桩姻缘,也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回不去了。全都回不去了。
第23章 延寿
她垂眸深思,今上来揽她,“拨云见日,恶行暴露无遗。你所疑虑的都没错。只要从速鞠审,严刑拷问,不愁没有真相。”她的面颊蹭了蹭他胸口的纹路,“同他们比起来,妾倒是幸甚至哉。”他抚摸着她的鬘发,“你在仙韶院每日熬着,哪里是幸?我不爱瞧歌舞,怎么从不记得你在哪场宫筵登台亮相过?”说着他搀她落座,“婷婷可不准恼。我断非见色起意的人,从不曾见哪个舞娘姿色好,便拥入绡绫春宵一刻的。”
她依偎着他,他察觉她的敏感脆弱,便着力箍的更紧,“是仙韶院不成文的规矩绳墨。先帝曾有明谕,说不满十五只得先养着,不准选为御侍。她们功利,甄选的领舞不管本领如何,起先是要逾过岁数。我碰见官家虚岁十六,教习才勉强定下我。这《佳人剪牡丹》女队中,想颇有心得的就是我与婉宁。她聪敏善交迎,能哄得张都知屡屡为她撑腰,因此抛头露面的机会自然多些。我恍惚记着……她时常往禁中某些娘子阁寝里走动,如是凑巧得了谁的赏识,被选做养女献给官家,便夙愿得偿了。”他疑惑,旋即怔忡道:“那……你婆婆的意思也是?”
话毕,替她捋顺碎发,服帖地送到耳后。她颔首,微微叹息,“不瞒官家,婆婆为我盘算的亦有御侍一途。只她察觉我脾性执拗、倔犟,有些事不会擅改。又不肯俯低了腰背去讨好,怕我在禁庭的倾轧里动辄受了磋磨,没了性命。后她又探听得知,官家并不爱好女事。终日纸上谈兵,不逢宫筵,亦并不晓得斤两能耐,何况排演不比真正的献舞,婆婆是真心实意地为我好,想我多见世面。如今眼瞧着李家诸事纷乱,我亦庆幸,没一头栽入火坑,鲁莽地去填补他家的窟窿。”
他见她疲惫,逐渐地滑倒在他膝上。“我抱你去罗汉榻上躺着,可好?”她却攥住他的衣摆,“不妨事。”他摸着她光洁的额头,待等她困倦,方抱她去内寝躺着。握了她的柔荑,不意竟被她锢住,“意仁,陪我待会儿。”
他也不顾穿着素綦的常服,躞蹀带挂着荷包香囊一大股儿,此刻都随着他拆卸掉了满地,他随即躺到她身侧,张臂环着她,温声询问:“怎么了?”她静默,忽而攥住他的衣襟,“官家……还没瞧过我的舞。”这算不得憾事,她接着又提,“我如今臃肿,腰宽了,腿也不软了。衣袂翩跹、含吐缃缥是不能有了。都说静女舞而美曼,如湖上涟漪,潋滟多姿,官家定是骗我的,说甚么不瞧、不爱的,那日瞧了姜氏眉目传情,觉得怎么样呢?”
真是秉性难移啊。他的小醋坛子又捻酸了,他笑着,“天可明鉴。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对天起誓,那日根本没瞧清她的样貌。你不记得了?之前你与岳内人涕泗横流便是为了此事。我守身如玉,自然是不肯瞧她的。我一向三贞九烈,娘子是最清楚我的了。不过果真如婷婷所料,张氏顺水推舟做人情,直截了当地称她御侍,我只得在人前驳她,说如今专心丹宸,暂且没有添人的打算。”
这人,真是圆滑啊。她猛然仰首,“暂无?那看来……”他恼羞成怒,“你可不能误解我!你说你要通禀教习,回去考虑。那倘或是你首肯了,我自是要立刻诰封,才堪表心意啊。”她霁颜,乐陶陶地钻回他怀里,“其实我初次妊娠,便有人旁敲侧击劝我收养女。还有人举荐迁瑛,但我不愿。”
她轻覆到他手臂上,“所谓的皇嗣、天下、宗祧,这些都是官家的责任。”竟是为此事?谁这般多嘴多舌。他却依旧温声软语,“是谁说的?我都有三个哥儿,谁还忧虑国朝后继无人啊?”她哀叹,“后继有人。但现今全是妾所出,他们是觉得我一家独大,无人掣肘。”
他瞧着她,有心调笑一番,“怎么?婷婷对这江山社稷感兴趣?”她也没当真,“官家是指每日看劄子、视朝赐对、制衡臣僚么?听着都枯燥乏味。”
他笑逐颜开,“瞧瞧你,真是没长进。整日读书只爱诗词歌赋,要紧的政书都不沾手。”她颦蹙,“我看那些做甚?如说要给哥儿们开蒙,还有官家和师傅呢。我的胎教也做得好啊。我每日都念声律启蒙,唐诗宋词的。怎么您不褒奖,反倒要怪罪我呢?婆婆和都知们都告诫我们,所谓各司其职小,各得其所。就是不越俎代庖,尽好本职就是了。”
她这样率真,又哪里懂得外戚专权的危害,明白那些龌龊的御史对她恶意的猜想?又同她闲叙了片刻,他才周整了衣裳去赐对。到了未时,她仍旧倦怠,打不起精神。
岳迁瑛却来提醒她,“娘子。奴听殿头们议论,说延寿县君入了宫,到了福宁殿去拜谒官家。当初选官家正妻,先帝指了张氏,但官家真正心慕的却是延寿郡君。如今她总算熬死了夫婿,才办了丧事,就火急火燎的前来见官家。这要是旧情复燃,办下不得体的勾当,可就要闹得难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