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放眼整个江湖,有谁会相信刺客们是真正的一家人?仇问归的问题和此前来医馆碰运气试探的那些人相比,并不高明。
但他周身的气场极强,那股压迫感仿佛在极力彰显他运筹帷幄、把控全局的高傲姿态。
装腔作势。
这是泰峰派的一贯风格。
应梦怜微微蹙眉,她平时保养得极好,年过四十,眼尾却仅有几丝淡淡的细纹,无论做什么表情都不会夸张。
她想:害我担心好久,还以为仇问归是怎样厉害的人物,现在一看,不过如此。
应梦怜没有回答仇问归的问题。
她将段沧海的袖子卷上去,段沧海的手臂上是条条血痕,而且是新伤。
褚非凡按照应梦怜的指示取水拿药。
仇问归不依不饶,再次开口:“女大夫,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夫君他……不是好人。”
褚非凡心中害怕,尽管对方说的是事实吧,但他实在听不下去了,怒道:“不许污蔑馆主,还有,我们大夫治病救人的时候不喜说话。”
仇问归摊手耸肩:“好吧。”
他闲着无聊,掏出身上携带的黑崖刀客的面具把玩,面具很旧,上面涂画了凶猛的黑焰。
面具是真,黑崖刀客才进城的消息却是假。
仇问归不相信事情会如此巧合,消息一出,简直像故意告诉世人,这位大名鼎鼎的刺客是近几天才入的城,恰好是在晓春城。
为什么是晓春城!
仇问归心想:此地无银三百两,定是段沧海入城的事让黑崖刀客慌了心神,情急之下才想出这个转移视线的法子。
仇问归断定:晓春城一定有鬼。
他故意将马车停留在嫌疑最大的江氏医馆门前,段沧海不愿开口,那便将他折磨到半死。
他带来的人全是高手,如果情报没错,江横天十分珍惜现在的“家人”,届时以他妻子儿女性命相要挟,黑崖刀客再强,一人应付不来。
仇问归觉得可笑:明明是个刺客,居然在离开暗影阁后的短短数日内成了家。敢让我派蒙羞,岂能让你过安生日子。
假若判断失误,江横天不是黑崖刀客,那又如何,区区一介平民,杀了便杀了,事后处理干净,谁也不会发觉。
更何况,他们手上还有段沧海这个极好的诱饵,不怕钓不到大鱼。
仇问归胸有成竹:现在的情况,不出半个时辰,结果必出。
应梦怜为段沧海疗伤时顺道数了一遍人数:跟进医馆的泰峰派弟子只有三人,医馆的门是敞开的,能看见牵马看车的两人,宋全知在旁边数着泰峰派丢给他的碎银,吹一口气,拿在耳旁听响。他身后空旷,再没有其他弟子的踪影。
不出意外,全进了家里。
仇问归太自信了,自信就算真遇到黑崖刀客,十几名弟子围攻,足够将他拿下。
泰峰派狂妄久了,连教出的弟子都如此目中无人。
半个时辰后,天已经暗了,街上没有行人。应梦怜估算着时间,她将最后一截纱布剪断,出门招呼伫立在外的弟子:“累不累,进来喝茶?”
宋全知将算卦摊上的东西收好,屁颠屁颠跟上来:“我有份吗?”
应梦怜无情地将门合上,转身,柔声道,“非凡,倒茶。”
与此同时,医馆后方的宅院内,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不久前刚被胁迫的江月明正坐在板凳上悠闲地嗑着瓜子。
眼前,最后一个尚能站直的泰峰派弟子被摁进葱盆。
那人想要挣扎起身,一只黑靴直踩在他后脑,力劲之大,连葱带脸将人摁进泥土。
上方低沉的声男声仿佛能将人带进无底深渊,幽幽瘆人,他说:“邻居休息,不要吵闹。”
第27章 展计谋◎见过刺客报官吗?◎
江月明终于从小凳上站起,看着满院狼藉,感慨万千:“我怕你们在屋外蹲得腿麻,好心请你们进屋喝茶,你们又是怎样对我的?”
无人回答。
回家后,江月明把江风清塞到屋里剥豆荚,好大一个圆盆放在桌上,江风清很听话,江月明说剥完才能出来,于是江风清垂着脑袋,一粒粒青豆从他稚嫩的指尖落下,它们骨碌碌滚到圆盆中,随时待命准备下锅水煮或清炒。
乌金则躺在简易的小窝上,舔着猫毛等晚饭。
江月明搬条小凳坐在院里等了又等,嗑着瓜子好不耐烦。
外面那些泰峰派弟子磨蹭,明明抬腿就能跨进院里,偏要在院墙外分散蹲守半天。他们异常谨慎,一定要等院里的动静全部消失之后才一个个往墙里翻。
翻进来一个,被打晕一个。
江横天提着刀,不待掉下来的泰峰派弟子惊呼出声,抬起刀背就将人拍晕,他拍晕两个,朗云何用扇子敲晕两个。
江横天不满现在的进展,说道:“太慢了,不知医馆那边情况如何,江月明,你把他们叫进来,咱们一道解决。”
“好嘞。”江月明走到院门口友善招手,“累不累,进来喝茶。”
几步之外的一名弟子冲上前拽住她的手腕,一下将她手臂扭在身后,威胁道:“不许动。”
“哎呀。”江月明被他晃得有些头晕,眨着眼冲不远处娇声呼唤:“朗云何,他弄疼我了。”
江月明回想方才的情景,抬起手臂,她的袖子滑落一截,雪白的手腕上露出一道红痕。
“刚才是哪位仁兄拧我?”江月明转了一圈,泰峰派的弟子服饰统一,都是黑袍挂腰牌,没有长相出挑的人物,江月明分辨不出来。
她随意踹了一脚晕死过去的弟子:“是你?”
没有回应,又踹一脚旁边的人,“还是你?想拿本姑娘当人质?是不是想得太美?”
药园边,朗云何将长靴从身下那人的后脑移开,说:“这个。”
“是吗?”江月明小跑过去,将那人翻过身来,打量片刻道,“我怎么觉得不像。”
江横天没工夫和他们玩认人的游戏:“你们慢慢找,我得赶紧去医馆。”
刚要出门,褚非凡拖着仇问归进来了。
褚非凡卡着对方粗壮的手臂,闷声低嚎:“沉死了,他吃什么长大的。”
他刚刚经历了无比凶险的一幕,泰峰派的弟子拳法了得,几人围攻他一个,拳拳都往面门招呼。
褚非凡一边抵挡一边惨叫:“别打脸,别打脸。”
若不是应梦怜救场及时,他面上可能已经挂了彩。
应梦怜出手就是七根银针,其中三根现在还扎在仇问归的脑门上。
仇问归头顶银香,身体所到之处,地砖上的灰土都被清理干净。
应梦怜对江横天说:“医馆还有几个,趁没人,赶紧把他们抬进来。”
江横天把刀丢在一旁:“是,夫人。”
拥挤的房间内,烛火摇曳,所有人都在沉思。
江月明扫了一圈歪歪扭扭躺在地上的人,说:“你们有没有觉得,我们家藏的人太多了。”
朗云何说:“包括段沧海、冯城山,二十一个,确实多。”
泰峰派的马车还停在外头,近二十人无缘无故在医馆附近消失了,这该如何解释。
大伙儿齐齐叹了一口气。
江月明嘟囔:“这可不能怪我们,泰峰派对我们动了杀心,夜闯民宅,这事放在普通百姓身上,是要被关进大牢的。”
话至此处,江月明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嗯……我说要不,我们报官吧?”
报官,多么陌生字眼。这两个字,身为刺客的他们从来只有开玩笑时敢在嘴上说说。
江月明兴致上来了,刺客报官,多新奇!
她义愤填膺道:“就说他们滥用私刑、夜闯民宅,他们本是窝土匪强盗,假装良民混入城内,一切只为烧杀抢掠,我们都是证人。报官之前,先给他们酒灌疯神丹,娘,疯神丹还有吧?”
应梦怜愣了一下,点点头。
江月明说得起劲。
“他们强行闯入民宅,挟持人质,我们不敢作声,眼睁睁看着他们砸抢,褚非凡身为医馆唯一会武之人,与他们展开激烈争斗,你们这样看我做什么?”江月明露出手腕上的红痕,“我说谎了吗?他们是不是挟持了我?是不是想强行进屋?最重要的是,他们真的打算杀人,这种人不报官送进去吃牢饭,留着做什么?反正喂了疯神丹,又有酒劲加持,他们醒了也会神智混乱,说不出什么好话。”
江月明有条不紊地指着床板上捆紧的冯城山:“他曾经假冒仇问归在城中闹事,当街掳走宋全知,只不过宋全知命大,逃了出来,这可是百姓们有目共睹的。仇问归是个恶徒,现在恶徒欺负到我们头上,报官就是为民除害,此时不报官,更待何时?”
褚非凡有个疑问:“可城里还有其他泰峰派的弟子,他们怎会善罢甘休?”
江月明不讲道理:“哦,他们还有理了?来,谁给我脖子上掐一下。”
“你干什么……”
江月明不待朗云何反应,拉过他冰凉的手覆在自己脖子上,按着他的手背用力。
“咳咳咳。”江月明咳嗽几声,她一手指着自己脖子上的红印,一手指着地上的“躺尸”,泫然欲泣:“这种人,这种人呐,他们怎么有脸?”
烛火不动,全体静默。
他们一时分不清谁才是真恶人。
江月明看大家没反应,好像刚才说的一大段都成了无用之词,自暴自弃甩手道:“你们还有更好的办法?城北二里有处乱葬岗,实在不行就把他们处理了,做得干净一些。”
朗云何手指微蜷,掌上的余温还未散尽,他望着江月明脖子上的红痕出神。
半晌,他垂眸说:“我同意报官。”
应梦怜思考片刻,也点头:“行,但不能莽撞行事。”
江月明双眼发亮:“还需要我怎么演?”
应梦怜让她冷静,说:“你这边准备得足够充分了,我是觉得,光演不够,若是这些江湖人一直待在城中,迟早叫他们发现破绽。你们靠过来。”
他们在烛灯下计谋,一刻钟后,兵分几路。
是时候把这些碍眼的江湖人赶出晓春城了。
深夜。
江月明与朗云何同行,他们就着月色,潜入蓬莱居。
朗云何手里捏着一包药粉,此药是应梦怜特制,对寻常人无害,却能让会武之人在短时间内功力尽失。
蓬莱居向来对住客照料细致,每日都会送餐送水。他们后厨,无论洗菜、淘米、烹茶,所取之水皆是现取于大院的水井之中。明日,只要江湖住客用过下药之水所制的食物,一日之内,乍看之下与平常无异,但内力滞涩,无论怎样运功,拳脚必定软绵无力。
江月明身上则带着一柱无味香,这是特地为沈客准备的解药。
泰峰派手段阴险,其余门派唯他马首是瞻,明天保不齐会用怎样毒辣的法子对付沈客。沈客一败,其他江湖人在城中停留时间越长,他们越危险。
而沈客,他虽然携带赏金令,但是行为异常,医馆众人猜不透他的想法,无法判断他的立场。留一个与留一群,他们选择前者。
明日,他们就要让沈客速战速决,为“选门客”一事画上终结,尽早将大部分“无所事事”的江湖人送出城。
待会儿,朗云何去井里下药,江月明则找到沈客的住处,点燃无味香,先熏他一个晚上,明日任凭他怎样吃喝都无事。
二人从侧门潜入蓬莱居,共同走了一段路后,江月明准备与朗云何分头行动,她正要调转方向前往沈客住处,手臂突然被朗云何抓住。
“怎么?”江月明奇怪道。
朗云何牵引她看向离桃花树不远的水井。
江月明疑惑地望去:什么?
二人藏在墙角,他们看见,幽暗的缤纷后,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绕道水井前。
人影左瞧右看,确定没有人在附近,然后从衣里掏出一包药粉。
江月明夜视极好,虽不知是何药物,但她大概估摸出药量,竟是朗云何身上带着的三倍。
倒完一包,那人摸着下巴,在井边徘徊片刻,仿佛觉得不够,又从衣里掏出一包,依旧是三倍。
洋洋洒洒的药粉往井里下,倒了一包又一包。
或许是药粉倒完了,又或许是那人觉得药量足够了。
他满足地抱着双臂,星月的光辉下,江月明清楚地看到那人脸上浮现出阴险诡谲的笑容,与白日的浩然坦荡截然不同。
沈客目光朝着客房的方向,从上看到下,从左扫到右,嘴里念念有词:“狗屁武林盟,想弄死你老子,做梦。”
角落里的二人互相对视,无语半晌。
很久,江月明开口道:“还记得你之前给我的赏金令吗?”
江月明一直把它带在身上,此时将其拿出,展示道:“喏,这个,上次来的时候我看见他有。现在想想……”
江月明偏头想了一会儿措辞:“你和他真是一丘之貉。”
第28章 沈家人◎欠债还钱◎
夜半私语。
角落里的动静很快被井边之人捕捉,沈客凌厉的目光狠削过来。
朗云何反应迅速,他倏地将江月明的嘴捂住,单手环在她的腰间,几乎将她抱离在地。
他瞬间往后退去。
沈客看着寂静的角落:无人。
表面无人,深处不知。
沈客方才明明捕捉到一阵凉风,若他判断不错,那边传来了动响。
他步步逼近。
江月明不满自己被朗云何胁迫在逼仄的角落,尤其是对方太高,她现在仿佛被拔苗的青禾,只能顺着他力道的方向往上踮脚,好难受。
她仰头冲朗云何耸鼻皱眉,扒拉着箍在腰间的手,意思大概是:你把我放下来。
这一仰被朗云何看在眼里,他手臂松开,不给江月明喘息的机会,蓦地将她翻了个面,左手依旧箍在腰上,右手则覆在她的后脑,将人抵在肩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