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明不明所以,只感觉自己是一张被烙长的饼,被郎师傅翻来又覆去。
她评价:这位师傅手艺不好,店面迟早倒闭。
但是沈客还在靠近,江月明不敢随意出声乱动,只能将自己交付于朗云何,她的鼻尖贴在对方的衣上,嗅出一股淡淡的药香。
朗云何是个药罐子,从小喝药比吃饭还勤,近两年服药的次数稍减,如今变成三天服一剂。
江月明比他好不到哪里去,遮瞳色的小药丸天天吃,早起一粒,深夜药效就过了,第二天起来接着吃。
眼睛……药……
江月明猛然觉醒,夜深了,出门没吃药!
怎么就忘了吃药!
她终于明白朗云何为什么要给她翻面了,定是发现她眼睛的颜色变回了原来的蓝金。
蓝金色的眼,普天之下,除了照夜胡娘,还有谁的眼睛是一金一蓝?
沈客身份不明,他看不上武林盟,可天下之大,谁知道他是敌是友。
脚步愈发接近了。
朗云何的前襟被江月明抓皱。
只要对方再靠近些,他们三言两语难以说清。说不清,只能打。
“喵呜!”黑猫凶狠地跃出去,金色的瞳孔瞪得分外圆,利爪伸出,唰唰两下为沈客的手背又添伤痕。
乌金不知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它隐匿在黑暗中,夜间的猫儿脚步最轻,连江月明和朗云何都没有发现。
沈客看见靠近的乌金,咬牙切齿道:“又是你。”
手上,几日前的抓痕至今未消,野猫夺食的画面记忆犹新。
这次沈客身上干净,没有带鱼饼,更没带其他任何食物,可乌金似乎把沈客当成了磨爪石,绕着他走了三圈,长长的猫尾半垂,右爪前探,跃跃欲试。
沈客微微压低半身,双手沉在身前,跟着它转身,他警惕地面对黑猫兴奋的瞳孔。
“喵呜。”
人、猫之战一触即发。
朗云何趁机捞着江月明离开,等对方终于摆脱黑猫的纠缠再去查看时,此地只剩下一处黢黑的墙角。
朗云何抱着江月明越过高墙,等确定安全后,他松开环绕着细腰的手,把江月明轻放下地。
江月明拿朗云何当镜子,几乎是肯定的语气,说:“我的眼睛变回来了。”
黑夜静谧。
朗云何注视着她的双眸,温柔地说:“很好看。”
江月明侧过头,她左手遮掩住上扬的嘴角,右手握拳,轻飘飘捶在朗云何胸口:这个人,净说大实话。
江月明心情好,决定回去让他前进二十名。
“好了。”江月明从被夸的骄傲中缓过来,正色说,“不知沈客在井里下了什么药。”
需要饮水的不止江湖人,普通百姓同样依赖那口井,万一不是好药,伤到了普通人……
药包已经倒下去了,怎样挽救都于事无补,江月明有些担忧。
朗云何却说,应该无事。
“他倒药粉时有浅淡的蜜糖香气,你闻这个。”
他把手里的药包举给江月明。
江月明凑上去嗅了嗅:“好像是有一丝,感觉甜甜的,我凑这么近才闻到,朗云何,方才离那么远,你真是狗鼻子。”
朗云何不置可否,他继续说:“此药是师娘特制,名为软香散。在暗影阁时,师娘曾公开过一些药物的配方,其中就有它。”
“如此说来,沈客是暗影阁的人?”
“可能吧,但世上药物之多,尤其是坑害人的药粉,不做得好闻好尝一些,谁会服用,万一是巧合呢。”
“你也说是万一,我们方才就不应该跑。”江月明说,“上前问问他是哪号人物。”
朗云何敲了一下江月明的脑瓜子:“用你的猫眼珠子和他对峙?”
“有点风险。”江月明捂着脑袋,嘻嘻一笑:“还是算了,下次再找机会。”
她想了想,问:“如果真是故人,你觉得他像谁?”
朗云何毫不犹豫道:“三步罗刹。”
江月明难以置信,脱口而出:“不可能。”
她仔细回想与三步罗刹有关的细节,这人每次出现都穿着宽大的衣袍,气质冷淡,并且几乎不与人交谈。
最开始,江月明主动和他打过几次招呼,对方反应从来都是淡淡的,只浅浅点头表示听见。后来见面的次数多了,偶尔会发出“嗯”的回应,这些举动总让江月明想起教书学堂里严肃的先生。
而且,三步罗刹的声音是刻意压低的苍老,江横天常这样做,所以江月明一直坚定地认为三步罗刹和她老爹一个年纪。
她和三步罗刹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直到某天,江月明做完任务去领赏金,拿钱出来时,三步罗刹站在门口,他闷声不响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手头紧,望借二百两,十日内必还。
正所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借钱,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从此以后,照夜胡娘和三步罗刹的命运被债务紧紧联系在一起。
三步罗刹每次还钱都很及时,但是这次还了,不出几日,又会伸出一张字条,借的数额从五十两到一千两不等,江月明现钱不够,偶尔会拿夜明珠充数。
对方从不说借钱的理由,江月明贴心地为他想好了:一定是家里管得严,没钱出去买酒,我爹就是这样。
暗影阁覆灭前几天,江月明正好借给他一颗夜明珠,后来,三步罗刹生死未卜,夜明珠至今未还。
江月明问朗云何:“你为什么觉得是他?三步罗刹不应该和爹一样,是个中年老男人?”
“师父要是听见你这样说他,肯定会怒斥你是外面捡回来的。”朗云何觉得有些好笑,他说出理由,“三步罗刹常和你借钱,对吧。”
“是,借了好多次。”
“他也经常向我借,你猜他借钱做什么?”
“吃饭喝酒?赌博嫖……”江月明还没说完,又被朗云何敲了一下脑门。
朗云何说:“他去买剑。”
皇城有个地下黑市,里面的东西真真假假,大多见不得光。朗云何偶尔会去黑市淘一些古玩字画、奇珍异石,但黑市的商人奸诈,只立名牌,不让客人验真假。
朗云何从来都是抱着玩的心态去,那时他总觉得人生苦短,应当及时行乐,于是也不计较这些。
黑市和暗影阁一样,进去的人从不显露真容。
那日,朗云何在某一摊位前偶遇三步罗刹。
尽管对方不再穿宽松的外袍,面具也换了样式,朗云何还是一眼将他认出。原因很简单,那人与三步罗刹一样,交谈时都不说话,而是拿黑炭笔在纸上龙飞凤舞。
朗云何靠近一看,连字迹都一样。
摊位售剑,朗云何身边无人用剑,除了兵器谱上排行靠前的名剑外,他对此领域再无了解。
三步罗刹往纸上写:三百两。
黑心商人摇头,伸出一只手说:“五百两。”
二人一静一默争执半天,最终,三步罗刹讨价到四百两,他当时没有交钱,只和对方谈好了,明日取货。
当晚,朗云何去暗影阁,刚进大院,三步罗刹迎面走来借一百两。
若朗云何的猜测没错,先前的三百两应该是三步罗刹目前能拿出的最高价格了。
朗云何:“听说沈客是沈家后人。江北沈家擅铸剑,尤其是沈良风,沈家破灭后,几代铸剑师的心血不知去向,黑市上时有叫卖沈家剑,真假不知。”
江月明说:“沈家被大火烧尽,那日,我看见他后背有灼烧的疤痕。”
三步罗刹是暗影阁中任务接得最频繁的刺客,按理说,他不会缺钱。
如果真像朗云何所言,他的赏金全用在买剑上,奸商黑心,他们的胃口是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三步罗刹所接任务凶险,换得的报酬不知多少次打了水漂,最终进了黑心商人铜臭袋。
江月明说:“三步罗刹,我没见过他出手,听说自他见到任务目标的那刻起,不出三步,对方必死。”
“解释得通,沈家剑法精妙,出招越多,沈家后人的身份越容易暴露。就像我们佯装普通百姓不能出手一样。”
江北沈家,一个在正道名扬百年的大家族,因仇家灭门而终结,侥幸留下的子孙却是个取人性命的刺客,多么讽刺的结局。
但是刺客怎么了,刺客来钱快呀。
没钱如何能搜集家族散落在外的名剑?
江湖交织了太多错综复杂的恩怨,它像一个无解的谜题,人们身处其间,找不到答案。
朗云何与江月明往回走。
“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夜明珠算我送他的,不用还了。花想容欠我十颗,她必须还,毕竟是打赌输给我的……”
第29章 问公堂◎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江横天连夜将段沧海搬到宋全知尚未修葺完成的破茅屋。
段沧海还晕着,他身份敏感,江横天他们要搞事,不能将人留在家里。
茅屋缩在晓春城的最角落,原是守仓人的住所,歪脖子木头被钉进地里做成栅栏,圈出一块杂草丛生的小院。
顶上的茅草漏风,破了好大一个洞,躺在洞底的宋全知睡得正香,月之精华正正好好打在他脸上,想必有了月光加持,明天宋全知算命的时候能多编几句瞎话。
“老宋。”江横天叫他好几句,宋全知只是挠挠肚皮,随后翻了个身继续睡。
江横天见他没反应,索性扯下宋全知身上盖的小薄毯,终于将人闹醒了。
宋全知睡前没卸假胡子,此时只有一半胡须粘脸上,另一半不知所踪。
他迷蒙睁眼,依稀觉得在做梦,说:“晚上不开工,算命请明早。”
说完又睡过去。
江横天懒得管他,把段沧海放下就走。
回到医馆,褚非凡已经协助应梦怜灌了泰峰派弟子好些药酒,乍看上去,一排人脸脖泛红,满身酒气,谁也想不到他们是被打晕的。
如此,还差最后一步。
众人把目光锁定于床板上的冯城山。
此人被封了睡穴,江月明将他点醒。
冯城山手指微动,只听那道女声说:“想不想报仇。”
第二日。
比武依旧在三十年老武馆举行,奇怪的是,明明昨日还座无虚席,今天似乎少了很多叫好的看众。
沈客跳上比武台,首场对手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弟子。
二人互相抱拳行礼。
沈客寒暄道:“早饭吃了多少。”
那人冷哼一声:“与你无关。”
他袖里藏着暗魂镖,镖身甚至淬了毒。
对方不领情,沈客摇头笑道:“请。”
那人当即旋出暗魂镖,结果,或许是早上吃太饱,药劲上来了,那人的内力不足以支撑他迅速射出暗彪,只用寻常手劲,黑色小铁片很快偏离原本的轨迹,于众目睽睽之下掉到了比武台边缘。
哐当哐当,小铁片顽皮地在木台上蹦跳,几下后,终于安分躺平。
晓春百姓屏气凝神,伸长脖子极力想看清掉落的物件,他们竭力思考:此物从袖口飞出,难道是——
很快有人说出了大家心中所想:“暗器!是传说中的暗器!”
然后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嘘声四起。
“他耍诈!”
“阴险!”
“呸!不要脸!”
“下台,下台!”
……
那人面色涨红,一时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再想运劲时,只觉经脉滞涩,丝毫内力都使不出来。
他回想刚刚沈客的问候,恍然大悟:定是对方在早点上动了手脚。
他指着沈客怒道:“你使诈!”
沈客满脸无辜,毫无愧色,他义正言辞,厉声道:“颠倒黑白,大家都看见了,到底谁想使诈。”
立马有回应:“暗中伤人,是他!”
沈客话锋一转:“不过,是人都会犯错,也罢,沈某就当刚才无事发生,咱们继续比武。”
好一句无事发生继续比武,看台上又喊:“沈大侠宽宏大量!”
沈客赢得了民心,加上昨夜的几包药粉,对手都成了空壳纸老虎,沈客踹人下台的动作比昨日还流利顺畅,敌方连连败退。
沈客趁势朝对面领头的泰峰派弟子勾勾手指,满眼挑衅:不就是耍阴招,谁不会啊。
那名泰峰弟子又羞又恼,马上轮到他和沈客对打,他活动关节,正准备上台好好教训沈客。
然而,与他同行的门派师弟突然从外面跑进,着急火燎对他说:“五师兄,大事不好,大师兄他们被人告上官府,被官差押走了!”
昨夜,仇问归没有回提前安排好的蓬莱居住所,他们所有人都以为仇问归想趁夜一举捉拿刺客。
而今,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五师兄忙问:“怎么回事,谁告的?”
来传消息的弟子欲哭无泪:“好多人,好多人告啊。还有一件事,外界传言,段沧海被人救走了,昨夜出的城。”
在衙门待了一上午,江月明回到家里,大门一关,首先捧腹捶桌笑了半晌。
笑出江湖气势、侠女风范。
“押送皇城,绝,太绝了。皇城的官差最是厌恶江湖人,武林盟迫于皇族威势,据点在皇城憋屈数十年,想迁又不敢迁,他们主要的门派势力都在皇城以外,除非劫狱,仇问归不可能出来,我看泰峰派这次如何翻盘。”
江月明笑得直不起腰,方才在公堂上哭过,她的眼尾还是红的,现在又泛起泪花。
朗云何挪凳过来让她坐下。
“是你计策好。”
只凭他们一面之词难以取信众人。
昨夜,江月明让冯城山再次假扮仇问归。
冯城山说:“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