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云何帮她调整好坐姿:“等着,我去拿。”
江月明闭眼靠在床头假寐。再睁眼时,托盘连着炖盅和碗一起送至屋内。
鸽子汤的鲜香萦绕在鼻间,饥饿让她保持清醒。
他们家今日没买肉鸽,朗云何把江月明送回屋时,恰巧一只肥胖的信鸽站在半敞的床沿上歪脑袋,溜圆的眼睛与外面探寻的视线一致,瞪得朗云何心烦。
正好,和药理一样,朗云何同时在学厨艺,于是江月明有了加餐。
她将手伸出裹紧的棉被:“我自己吃。”
朗云何在一旁看着她,说:“明日你在家休息。”
江月明想也不想回绝:“不行,我还有事没做完。”
她早上干活时不小心折断了一条新凳腿,为了掩盖罪证,她自己偷偷修理半天,结果接歪了。下午出去钓鱼,江月明暂且偷懒将此事放下,打算回来之后接着弄。凳子被她原模原样放在接诊台边上,表面看不出,可一旦有人坐下……
江月明心道:我一上午的心血就白费了。
她鼻音浓厚,脑袋摇晃,却坚持说:“我要去。”
“可以。”
朗云何答应得很爽快,江月明觉得他反常,但是来不及多问,铺天盖地的睡意席卷而来,她眼皮突然好沉重,没多久,彻底睁不开了。
朗云何及时将她手里的碗拿开,将人扶稳,让她躺下。
他接着刚才未说完的话:“只要你好了,什么时候都可以。”
朗云何在鸽汤里加了安神药,江月明虚弱,需要休息,一碗下肚,能让她睡到中午。
“好梦。”
朗云何将桌上杂乱的东西收起,他轻掩上房门。
大厅黑黢,没有点灯,四处的门窗都是紧闭的。然而,除了穆逍,其余众人皆端坐在桌前,连年纪最小的江风清都在,他们并没有如朗云何所说那般睡着。
江横天见朗云何出现,手指点了点桌面让他坐下。
“歇下了?”他问。
“嗯。”
黑夜模糊,他们却能看清长桌中央丢了一柄飞刀。
刀身削薄,尾端如弯钩,可以绕指。
江湖传言,泰峰派长老秋重景私下培养了一批杀手,为了不引人注目,杀手的武功与泰峰派的看家拳法分离,手中武器正是这种飞刀。然而,传言终究是传言,秋重景对此矢口否认,传言之人是谁至今无人知晓,此前,飞刀仅现世过一次,不到半天,现世之地人屋俱毁,那些人做得干净,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世人疑虑,查不到真相。
桌上这柄飞刀是江风清回家途中捡到的,那时江风清离家不过百步,正觉附近有人,他忽然听得一声猫叫。
“喵呜。”
回头看时,乌金从左侧的围墙跳下,它绕着一处草丛转圈,脑袋昂直望着江风清,金色的瞳孔明亮。
江风清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于是走过去。乱草丛中,一柄飞刀压在中央。江风清把飞刀带了回来。
褚非凡担惊受怕,不知第几次提起:“会不会是灭口的预兆。”
“听说此刀第一次现世是嵌在石墙上,应该是没有刺中目标,落了空。用刀之人力劲之大可想而知。”江横天指着桌上的东西说道,“依阿清所言,它掉落时状态随意,简单盖在草上,不是出手袭人后的模样。”
应梦怜说:“像是半途丢失,顶尖杀手不会犯这种错误。”
江风清捏着颈上悬挂的银哨,奶声奶气地说:“我觉得身后有人,回头看时什么也没发现。”
应梦怜摸摸他的脑袋:“这几天跟紧我们,不要独自出门。”
按照他们讨论的结果,众人怀疑:杀手在此,但是数量不多,很大可能被解决了,下手之人多半是藏匿于附近的监视者。
很明显,这些监视者是来保护穆逍的,穆逍住在此处,他们自然不能对杀手放任不管。
众人对穆逍的身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些人中,唯有朗云何说他有猜测,但是江月明病倒,众人忙前忙后不能消停,朗云何尤其焦躁不安,深夜还出门找蜜饯点心。
此刻,他们终于能安心坐下,江横天道:“现在能说了吧。”
“嗯。”朗云何神色淡淡,“那日武馆,穆逍说枪法是家传,我注意到他的枪杆细长,握处有栀子图案,更像为女子准备。”
褚非凡听了,呆呆道:“他是女的?难怪最开始说我女扮男装,等等。”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面色惊恐:“不对啊,我们明明一起进过男澡堂!”
第36章 暗中人◎抓错了,咋整◎
褚非凡一惊一乍,惹得一旁静卧的黑猫开始凶瞪他。
乌金的利爪露出,似乎很乐意多添一块磨爪石,褚非凡讪讪坐回去:“你继续。”
“我没说枪是他的,更没说他是女的。”朗云何接着道,“枪杆尾端的图案是栀子花,穆逍家在皇城,而皇城中有两处地方栀子繁茂,一处是镇国将军的府邸,另一处是端王府,这两个地方恰好都有用枪的好手。”
论起对栀子花的喜爱,没人能比过端王妃。端王妃是镇国将军的独女,从小被宠溺着长大。当年,年轻的端王为了吸引王妃注意,特命下人在园中砌千金花坛,里面种满精心栽培的栀子,四季都能飘香。
朗云何记得江月明提起过,她说:“朗云何你知道吗?端王妃对栀子花的喜爱近乎疯魔,我昨夜爬了端王府的屋顶,发现处处都有栀子图纹,这花好像已经成为了端王府的专属图腾。现在,皇城女子都不敢用有关栀子花的任何东西了,生怕别人说她们东施效颦。”
江月明撑着下巴羡慕:“端王妃生得可真美啊,是不是用常栀子花洗澡的缘故?对了,我还看到了传说中的小世子。他生得白白净净,我要是有弟弟,一定得比他可爱。”
端王和王妃育有一子,小世子被全家人当成宝似的养。镇国将军每月骑马往返将军府与王府八十趟,半夜能翻墙进院偷外孙,端王发现了,立刻骑马过去偷回来。
镇国将军惯用霸王枪,枪杆是和头都是玄铁,将军抡它如挥轻木。府中家仆更是人手一杆枪,端王妃亦会武,左右侍女也用枪,小世子耳濡目染,会走路时就会耍枪,耍得像模像样,那时,整个皇城都知道端王府的小世子是武学奇才,小小年纪就有大将之风。
然而好景不长,小世子长到六岁时淋了一场春雨,春雨催疾,烧得他整日整夜说胡话,皇帝听了都着急,太医院方法用尽,可病情无论如何都没有好转。危在旦夕之际,皇城来了一位巫医,神神叨叨,说皇城浊气重,世子无瑕,需上山清修才可免遭劫难。
于是世子被送去山中,每年回城一次,露面的次数少了,久而久之,人们便逐渐将其淡忘。
江横天“啧”了一声:“是不记得了,小世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朗云何说:“不需要记,顶着皇姓过于招摇,端王不姓穆,但王妃姓穆,端王年轻时远离朝廷争端,旁人称其为逍遥散王。”
如此,“穆逍”二字可解。
朗云何继续:“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推断。”
“已经可以确定了。我看外面那些人行事井然有序,必然是端王府或将军府派出的暗卫,他们担忧着小世子孤身在外不安全呐。”江横天摸着下巴说,“好大的阵仗。”
“穆逍刚来城中时我曾路过他的住处,并没有发现异常。”朗云何说,“这些人是最近突然出现的,穆逍口中的两月之期未到,说不定另有隐情。”
应梦怜:“夫君,我们该拿这小郎君如何是好。”
“管他那么多呢,我们又不是第一天在人家眼皮底下过日子。”江横天一锤定音:“回去睡觉,明早医馆开工,让他干活。”
世子怎么了,世子也不能吃白饭。
收拾妥当的客房里,穆逍睡得正熟,全然不知自己的身世被大家扒了个干净,他原来的住处中,一名女子独坐在厅堂擦枪。
女子名叫曲欢儿,是端王府的侍女,此枪是临别前王妃赠予她的。
数日前,端王府接到线报,小世子下江南时得罪了一个名叫青山宗的门派势力,他半途和人家少宗主打了一架,少宗主打输了,颜面尽失。这事本来没什么,可青山宗记仇,不久前凑齐了银两雇派杀手,随时准备取他性命。
不出三日,镇国将军秘密派人踏烂了青山宗的牌匾,可是追杀令已经下发,他们拦截不及,只能加派人手守在穆逍身边,曲欢儿深受王妃信任,只待两月之期一过,连哄带绑护送世子回皇城。
曲欢儿将头发束起,她的面部轮廓不像普通女子那般柔和,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
曲欢儿穿的是男子衣裳,坐姿洒脱,一只黑靴随意搁在一旁的矮凳上,手中洁白柔软的帕子滑过枪杆,擦拭的动作在栀子花的图样处停留许久。她蹙着眉头,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世子出走的理由,觉得自己有负王妃所托。
回家不好吗?回皇城吃喝不愁,当今的皇室血亲兄友弟恭,没有阴谋算计,大家生活安乐稳妥,只要不作死,可以享尽荣华。曲欢儿不过多劝了世子几句,对方连看也不愿看他,摔门就走。
曲欢儿想:果真是少年意气,容易冲动。明日,还得把他劝回来住。
正这样想着,大门开合,曲欢儿眼前出现了两个暗卫。
“曲姑娘。”暗卫们分别将背上的黑衣人摔倒在地,“我们在世子现在的居所附近发现了可疑之人,他们行迹鬼祟,随身携带江湖利器,嘴里还卡了毒药,我们怀疑是杀手。”
“死了?”
“没,发现得及时,没让他们得逞。”
“嗯。”地上二人眼皮紧闭,曲欢儿说,“弄醒。”
“是。”
一桶冷水泼下去,地上二人湿个透彻,可是仍旧不睁眼。
曲欢儿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前方打量:“怎么伤得这样重。”
“这……”两个暗卫一愣,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上前抱拳说,“搜身时他们挣扎,其中一个用脑袋顶撞了阿贺的下巴,阿贺是我们自家兄弟,大伙儿受不住气,就围上去揍了他俩一顿,在场一共三十七人,一人踹两脚,揍三拳,约莫是下手重了些,他们这才昏迷不醒。”
暗卫或许是揍爽了,说完还腼腆地笑了一下。
曲欢儿扯了扯嘴角,说:“搜到什么。”
暗卫呈上去一柄精巧的飞刀:“就是这东西,他们死活不让碰。”
曲欢儿食指勾起飞刀后柄,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半晌,她看不出其中端倪,说:“查。把他们带下去,看严了,务必审出幕后主使。”
“是。”
昏迷的二人被拖出去,留下一地湿痕。
秋重景派来的杀手足有六十人,聚在城外的有五十八人,他们没有名字,只按顺序排了编号,为首之人唤作甲子。
众人围聚在篝火旁,纳闷道:“踩点而已,丁卯和戊辰怎么去了那么久,难不成被发现了。”
“不可能,他俩是我们这些人中轻功最好的,被发现了可以逃啊。况且对方才几人,退一万步说,除了可能性最大的黑崖刀客和照夜胡娘,就算他们都是暗影阁的刺客又如何,不能光明正大显露身手,和普通废物没两样,丁卯和戊辰多半是买酒喝醉了,正躺在美人膝枕上做梦呢。”
杀手们齐声笑起来。
其中一人指着不远处的火堆说:“那边的人看上去是同行,也是来抓刺客的?”
甲子说:“不管他们了,我们时间紧迫,壬申、癸酉,明天你们进城,女子无所谓,一定打听到那位“江馆主”的软肋,主子命我们不能在城中动手,那样容易留痕迹,我们要把人引出来。”
“明白。”
甲子狞笑两声:“黑崖刀客被擒,也算是一件震动江湖的大事了。”
鲜血流淌成溪,残肢被抛在一旁,地上是一具面色惊惧的尸体。
尸体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爹!住手!”江月明被噩梦惊醒,她回想刚才的场景,慌忙挣脱裹成蚕茧的被子下床。鞋穿到一半时她才幡然醒悟自己在做梦。
她右手在胸前顺着气,道:“我就说嘛,我爹怎么可能因为一条破凳腿杀人。”
江月明一觉睡到中午,睡前她着急想去修理被自己弄坏的凳腿,结果不知中了什么邪,倒头就睡。梦里看见亲爹坐塌了凳,他提着刀去找木匠理论,江横天说:“我找你做新凳,你却给我残腿的废凳,收钱不做事,是不是没把我放在眼里。也罢,我砍你一条腿,二者相抵,这事就此作罢。”
“我、我冤枉。”
可怜的木匠缩在角落,百口莫辩。
刀起刀落,江月明猛地睁眼,她呼吸急促,觉得自己既对不起木匠,又对不起亲爹,江横天若是知道他在亲闺女梦里摇身一变成为因凳杀人的恶徒,指不定要怎样老泪纵横。
“最近总做奇怪的梦。”江月明用手蹭脸,她睡得太沉,恍惚间觉得时间流逝,好像过了一整年。
她心心念念那条坏凳,想要起身去医馆看情况。然而她身体尚未痊愈,才走两步就觉得腿脚软绵、天摇地晃,只能停下,双手撑着桌子喘气。
“回床上躺着。”那人推门而入,手里端着新熬的鱼煲。
江月明说什么也不答应,嚷着要去医馆修小凳。
“你说那条歪了腿的凳?”
“对。”
朗云何突然沉默了。
江月明着急道:“凳子怎么了。”
“被人坐塌了。”
“谁。”
江月明预感不妙,仿佛睡梦照进现实。
朗云何唇角一勾,目光中流露出狐狸似的狡黠:“先吃饭,吃完了我告诉你。”
第37章 信中言◎悲惨的信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