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跑?做梦”癸酉啐出一口血沫,他重新站到江月明身前,身后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到前方,江月明和癸酉的体型相差悬殊,她整个人被一片阴暗盖住,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她好像顶着一层无形的压力。
她坐在地上,垂目冷声道:“你想打我?”
她开始在地上摸索。
很快,她摸到了一条细长的枯枝。
“没有人敢打我。”
江月明缓缓站起,在即将站直时身形晃动,她往前踉跄了一小步。
江月明重新站稳,轻声细语说道:“这把刀好轻啊,不知道杀人快不快。”
癸酉放声大笑,不止他,所有看见江月明举动、听见她说话的杀手都在笑。
“你听到没有,她拿了根烂木头,说是刀。“
癸酉:“哈哈哈哈,你杀啊,有本事你杀一个试试,看看你的‘刀’能不能捅……”
江月明抬手。
癸酉的话语骤然而止。
霎时,洞里的一切声响都归于死寂,连一直让江月明快跑的穆逍都噤声不语。
癸酉的喉咙迅急涌上一股烈腥的铁锈味,他的身体里仿佛下了一场瓢泼血雨,将所有的话语冲刷殆尽。
他只是轻轻眨了一下眼,再睁开的瞬间,干脆、陈腐的枯枝已经像利剑一般贯穿了他的心脏。
血顺着枯枝往下滴落,一滴、两滴……
殷红溅开了弥漫的尘土,很快,像一条潺潺的溪流汇往低处,血沉默无声地击打在拦路的碎石上,洞里无风,石壁上架挂的火把仍在静静燃烧,直到黑猫发出毛骨悚然的叫声,众人才恍惚回神。
“这把刀有些钝了,好像砍不了人。你说得对,捅比较快。”江月明轻飘飘的叹息在洞穴里反复回旋,她侧头看向方才嘲笑她的人群,棕黑的双眸于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令人胆寒的蓝金。
她发出疑惑的问句:“方才,你们谁笑了?”
不知是谁的牙齿在颤动:“照、照夜胡娘,她真的是照夜胡娘……”
江月明倏地抽出木枝,魁梧的汉子甚至来不及闭眼,他膝盖跪地,最后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江月明思考片刻,点点头:“除了大阿清,你们都笑了。”
摔碗的声音在洞穴乍起,甲子拨开手下的肩膀走到最前方,他看见癸酉的尸体和江月明的眼睛。
甲子神色阴鸷,上斜的眼中外溢着暴虐的杀气,他一字一句,极狠地说道:“照夜胡娘,你敢杀我兄弟,我,要、你、偿、命。”
江月明好像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指着穆逍说道:“你们把大阿清放了。”
痴愣的穆逍被江月明一语惊醒,现在不是纠结身份的时候,他看见甲子的食指在身后勾起,他身边人的袖里几乎都亮出了飞刀尖亮的一角。
他大声道:“小心,他们有暗器!”
话音落下时,数道锐利的光朝江月明袭去,江月明后仰下腰避过,精钢在空中碰撞,她用双指卡住一柄飞刀,其余的掉落在脚边。
江月明有些站不稳,直起身时,她的身躯在晃。
“说到底不过是个病弱之人。”甲子和手下围成一条弧线,他们逐渐逼近江月明。江月明往后退,她后背贴到了洞壁。
她的目光从左往右在这几人之中巡视,最终锁定了右侧边的小喽啰,那处留出的空隙最大。
枯枝与刀同时从她手上飞出,分别刺穿了一人的心脏与另一人举起的右腕,惨叫声中,江月明快速穿过缝隙,在众人恐惧避退的状况下,她踹开挟制穆逍的手下,拽起穆逍的胳膊往外跑。
又是数道飞刀闪过,江月明将穆逍护在身前,她自己闪避不及,被刀刺中了肩膀。
“哪里跑。”
手下射不中,甲子猛地抽出飞刀朝江月明背后袭去。
即将击中的瞬间,一道黑影如电般裹挟着空中利刃消失不见。
“什么人。”甲子朝左右怒声喝道,“谁放进来的!洞口的看守死哪去了!”
前方,原本紧密驻守的出口无人应答,外面开始刮风,夜在呜咽。
甲子的瞳孔骤然紧缩,他终于看清了方才的黑影:一截露骨的手臂滚落在石壁下方,掌心镶的正是他甩出去的飞刀。
他看洞穴之外,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下,一名男子松开手中的衣物布料,一具断臂残尸倒地,再仔细看,那些原本在外把守的弟兄皆躺在他身后。
朗云何站在洞口,他看见前方脚步踉跄的江月明。江月明被坑洼的地面绊住,她扑倒在地,发出疼痛的哼吟。
朗云何迈出脚步,可他不敢上前扶,因为江月明爱干净,他现在满身都是别人腥臭的血。
相比之下,穆逍身上要好很多,朗云何看见穆逍立刻转身去搀扶江月明,他看见江月明肩上的衣物逐渐被血浸透,看见江月明因病烧红的脸和泛白的嘴唇,看见她从地上爬起来时抹了一把眼里渗出的泪。
江月明也看见他了,她苦涩着说:“朗云何,我的头好疼啊,我跑不动了。”
洞穴里,为首的男人在怒骂,余下数十人一个个摆足了进攻的架势。
甲子发令道:“给我拿下!”
朗云何迎面而上,用的是敌人的刃,沾的是敌人的血。
第42章 乱坟岗◎“我就是一开医馆的”◎
又有三人倒下了。
朗云何将飞刀弹钉在墙上,他朝甲子靠近,冷嘲道:“不入流的杀手,能撑到现在,全仗人多。”
甲子似被戳中了心事,他将手中利刃握得更紧。
确实,他们不入流。
秋重景培养他们时没有赐名,对待手下,秋重景没有身为主人的爱惜,养他们像在驯野狗,听话就喂食,乱吠就抽打,直抽到血肉模糊、野性丧尽为止。他们被驯得肉身与内力强横,一手飞刀使得出神入化,数十柄飞刀齐上,连江湖中声名显赫的高手也难以抵挡。
即便如此,每次任务的凶险总是出乎意料。最艰难时,秋重景便会命令他们集体出动,他不在乎野狗的命,旧的死了,新的马上取而代之,秋重景注重的永远是任务结果。
“处理干净了?”秋重景连眼皮都懒得抬,“没有留下痕迹?”
甲子跪在地上:“是。”
江湖中,稍有名气的杀手没有一个愿意如此低三下四匍匐在他人脚下,听说暗影阁的刺阁甚至能与阁主谈笑风生。
甲子不行,他的兄弟不行,因为他们都是亡命之徒,是被秋重景捡回去的弃物,他们只能卑微地听命于主。
洞穴之中,甲子兀地想起秋重景传信上的最后几句言语:此行凶险,沿路集结百家恶徒,务必将黑崖刀客拿下。
是,传闻中,江湖排行前列的高手能以一人之力对抗百家。可传闻终究是传闻,甲子觉得秋重景过于谨小慎微,就因为黑崖刀客杀了秋时雨?偷袭谁不会!区区一个刺客,那种不敢暴露真实姓名、成天蒙面度日的人,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甲子心中怨毒,他发誓要完成任务,他要证明暗影阁不过是靠吹嘘积攒出来的名气,江湖之中,只要敌人有心,没有人能逃过被杀死的命运,即便是排名前十的大刺客也不例外。
甲子将一切想得太简单,先前的他忽略了实力差距,如今却难以忽略背后冒出的冷汗。他敢肯定,面前的年轻男子绝不是黑崖刀客,但是,此等身手,放眼天下能排第几?与黑崖刀客相比又如何?
秋重景是对的,他没有小题大做。
甲子面上仍然保持镇定,他让残余的手下通通对准朗云何,每人每道指缝间都钳着一柄飞刀。
甲子指着江月明道:“就算你能保全自己,仅凭你一人,还有余力护住她?”
“谁说只有他一人。”
洞外人的身影被光照亮,石壁上炽热的火焰在咆哮,江横天于黑暗中现身,他的左右分别是褚非凡和沈客。
三人来时与壬申集结的山匪狭路相逢。山匪太多,昏暗的视线消磨了人的恐惧,倒下一批,后面立马冲上新的一批,他们不惜性命,身上全是莽劲儿,简直令人应接不暇。
好在曲欢儿口中的援兵及时赶到,几人这才脱身离开。
“位置选得真好。”江横天看着洞穴中若隐若现的火光道,“竟在乱坟岗边上。”
拦路的野草浑身尖刺却不堪一击。江横天把刀扛在肩上,面相不凶但气势尽显,他看上去比山匪更像恶人,疯犬见了都要绕路。
也是缘分,他半路捡到了杀手从自己卧房搜出的刀,原来的双刀只剩下一把,被发现时正凄惨地躺在乱草丛中,另一把不知所踪,估计被丢进了哪处石缝。
江横天不用双刀,这一丢,省去了他好多挑选纠结的工夫。
进洞之时,江横天看到被穆逍扶靠在石壁的江月明,心疼道:“哎呦喂我的宝贝大闺女,怎么伤成这样。旁边的穆小郎君,你的脸怎么回事,被人揍了?褚非凡,你别愣着,快把他们送回去。”
“好。”
“想跑。”甲子号令一发,空中暗器无数,道道奔人要害。
暗器与刀剑相击,下雨一般打落在地。
褚非凡不擅用兵器,他不能用拳脚去挡,只能一个劲儿往人身后躲。
好在前方三人将飞刃尽数挡下,褚非凡见穆逍手足无措守待在一旁,他连忙抽身去背受伤的江月明。
江月明看见眼前好大一团云雾,云雾下沉与她靠近,江月明掐着褚非凡的脖子说:“咦?我能抓着?这团雾的手感好奇怪,好像还有脉搏跳动。”
“我……”褚非凡眼泪被她勒出来,他伸手朝穆逍呼救,“死了,我要死了……”
穆逍终于从震惊中回神,赶紧上前把他俩扒开,褚非凡咳嗽了几声:“她怎么回事。”
穆逍小声回答:“也许是出现了幻觉。”
江月明方才一直把他叫成大阿清,应该是将自己错认成了弟弟。
穆逍想,江月明就是照夜胡娘,她就是自己一心想抓的刺客,不只是她,那个曾经自称病弱的朗云何此时正在浴血而战,还有江横天,在武馆时……
穆逍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他知道人心难测,知道江湖险恶,他以为自己做好了万全准备,可穆逍身为世子,锦衣玉食、一帆风顺地度过了十六年,真相与厮杀带给他的冲击之大,几乎击垮了他闯荡江湖的信念,事实证明,他并不能如设想般泰然面对凶恶的处境。
江月明早已将刺中后肩的飞刀拔下,穆逍看到她肩上不断流出的血。
他想:方才,如果没有她在身后阻挡,现在躺在地上的一定是我。
褚非凡咳嗽半天终于顺好了气,他正发愁应该如何将江月明带走,一旁的穆逍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泪如泉涌。
褚非凡惊了:你怎么也哭,难道被绑之后都要哭上一回才安心?
穆逍蹲在地上,头埋在双臂里,江月明的右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脑袋:“阿清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爱哭。”江月明头昏脑胀,穆逍的哭声不止,她自己难受得紧,过了片刻后被哭声感染,她也开始流眼泪。
带不走江月明,劝不动穆逍,褚非凡彻底拿这两个人没有办法了,他想:要不我跟着一起哭?大家哭成一团,总比待着无事可做好。
于是,冰冷的沙石地上,16岁、20岁和25岁的三位男女一道坐地痛哭。
穆逍哭:“我好没用……”
褚非凡哭:“我好穷……”
江月明哭:“我好疼……”
江月明轻轻一动就渗血,再想说话时,她已经被人凌空抱起,几乎是飞着出了洞穴。
朗云何为她拦住夜风,柔声安慰道:“我们回家,马上就不疼了。”
泪水模糊视线,江月明看不清前方的景象,她连抬头都费力。
江月明试探着问:“朗云何?是你吗?你身上有血味,你又瞒着我出去做任务。”
“改天买件新衣赔你。”
“你受伤了?”
“没有。”
“那就好……”江月明靠着朗云何的胸口,喃喃道,“衣服要鹅黄……”
她睡着了,不再说话。
沈客脚下踩着一只手,那只手在碾压之下被迫松开兵刃,它的主人发出疼痛的哀嚎。
沈客看着洞口方向:“他就这样抛下我们走了?”
江横天说:“你有没有良心,没看见我女儿受了重伤,你过来让我捅一刀。”
“别别别,对不住,打得兴奋,一时忘了。”
沈客的剑架在一人脖子上,甲子被江横天逼至死角,江横天拿刀对他:“听说你找我。”
甲子满眼红丝,怒视不语。
“是你找我,还是你背后的人找我?”江横天道,“我对你们的传闻很感兴趣,说,是不是秋重景指使你们做的?”
“你是黑崖刀客。”
不远处,听到甲子说话的穆逍哭声骤然变大。
“年轻人,不要着急下定论。”江横天似乎很有耐心与他掰扯,“我就是一开医馆的,什么黑崖白崖、刀客剑客,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穆逍的哭声减弱,他红肿的眼睛往这边看,内心极度挣扎,似乎想说服自己:这是真的,他真的就是一个开医馆的,江月明的瞳色也是假的,有句俗话说得好,生病的人千奇百怪。
甲子啐了一口:“你以为装傻就能逃过一劫?我已经传信出去,不过多久,你们所有人都会死。”
“哦?传给谁,秋重景么?”江横天慢条斯理道,“年轻人,身为大夫,我看你病入膏肓无药可救,这片乱坟岗这是来对了。”
手起刀落。
“呜啊啊啊……”穆逍放声大哭,根本没有什么俗话,都是他瞎编的。
第43章 风雨歇◎孤家寡人,谁比谁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