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春城下着细雨,沙沙嚷嚷的雨声打在草叶和窗前,令人舒心。江南风景被水雾笼罩,雨停后,微凉的风摩挲着人的面庞,燥热稍降。
江月明终于彻底退了烧,她的伤口被应梦怜处理过,用药镇定后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江月明睁眼时口舌干燥,她想喝水。
屋里没有人,江月明起身下床,她伸展手臂活动自然,推开窗,新鲜的风涌进,整个人像被草木气息洗涤一遍,感官终于不再麻木迟钝。
桌上的茶壶换了新的,面上描纹的是细腻的青花,伸手触碰时能感到水的温热。
喝水时,她听到门外脚步声匆匆而过。最先说话的是位女子。
“还是不肯出来?”
“是。”
“用过早膳了吗?”
回答的人在笑:“属下按照吩咐,把东西放在门口,半个时辰后去看时,盘子已经空了,三个大肉包子呢。装豆浆的壶被拿到里面去了,还没送出来。”
“你就给世子吃包子?肉呢?蛋呢?糕饼点心呢?”曲欢儿掰着指头数,“还有瓜果鲜蔬,世子尚在长身体,牛乳每餐必不可少。”
“这……不是您说包子好吃……”
“闭嘴。”
女声有些熟悉,江月明似乎在哪里听过。她放下瓷杯,依稀能记起最近发生的事情,独自坐了半晌后,那些记忆愈发清晰,她只要一闭眼就能身临其境般回顾,甚至能回忆起自己将麻绳当作毒蛇、紧掐云雾的傻样。
那么问题来了,那团雾是谁?还活着吗?
“完了。”江月明捂住脸,“形象全毁了。”
她想:现在把那些人打晕,让他们忘记这些事还来得及吗?一定要用粗木棍,敲完能让人晕五天。
门被推开一条细缝,江风清看到起身的江月明后,喜道:“阿姐,你醒了!”
江风清飞扑向江月明,三两步跳过去抱她,跃至最高时被人一把揪住了后领,江风清在空中扑腾,手脚并用划向前,可惜毫无作用。
他扁起嘴,哀怨地回头看向亲爹。
江横天说:“阿清,不许胡闹,你阿姐肩上有伤。”
“爹。”江月明叫了一声,问,“我睡了多久。”
“两日。”江横天把药碗放在桌上,“今天是第三日。”
江月明朝他身后看,没见着想看的人。
江横天哼笑一声:“找谁?”
“朗云何呢?”
“你这个小女子,一点不懂得矜持。”江横天教育她,“哪有一睡醒就找男人的。”
“所以他人呢?”
亲爹的地位比不上徒弟,江横天没好气道:“你娘说你今日能醒,那小子去糖水铺子买那个什么……雪芋牛乳羹去了,他说上次你没吃着,醒了肯定要念叨。那铺子开在闹市,鸡鸣时人就多,一直能挤到柴犬入睡,估计还得好一会儿才能回来。”
江横天实在摸不透这些年轻人的喜好,他们年轻那会儿不讲究吃喝,江湖之人赶路匆忙,没钱时,馋了就进店喝粗茶饮烈酒,最多叫店伙计下两碟小菜了事;有钱时进大酒楼,招牌菜一样来一份,吃不完兜着走。
现在与以往大不相同,街边不知冒出多少稀奇古怪的零嘴吃食,一个个奇形怪状,连名字都花里胡哨,就拿那个雪芋羹来说,大名叫“染金淬雪”,味道嘛……江横天不爱吃甜欣赏不来,江月明和江风清倒是挺喜欢,应梦怜尝过一回,说味道不错。
夫人喜欢,那就是好的。江横天姑且不挑刺了。
“对了。”江横天说,“还有一事,为了救你和穆逍,我们的身份是完全暴露了。这些天穆逍依旧住在我们家里,只是成天缩在屋里不肯见人。那些暗卫都不藏了,和他一起留下。目前来看,他们并没有打算拿此事来做文章。你出门时注意些,莫与他们起冲突。”
“知道啦。”江月明皱起眉头喝苦药,空碗震在桌上,“我干了。”
江风清在旁边拍手:“阿姐真厉害。”
江月明得意道:“那可不。”
江横天嗤道:“你当喝酒,来,亲爹陪你划两拳?”
庭院被处理得很干净,曲欢儿说他们是世子的救命恩人,这两日没少叫人帮忙,暗卫们纷纷上房修瓦、俯身刷地,一丝血水都没留。
穆逍在家里出事,应梦怜本意想将六千两退回,曲欢儿不要,甚至还花重金从医馆买了一大批伤药。
“我们之前擒住了两个人,他们的底细已经大致查明。”曲欢儿道,“有些话需等世子愿意出门再说,还有皇城……”
她一语未了,药园之中,褚非凡和暗卫起了争执。
褚非凡:“雨刚停,你浇什么水。”
暗卫:“就是因为雨停才浇水。”
褚非凡:“你根本没种过药草。”
暗卫:“区区学徒,你又比我懂多少。”
褚非凡掳起袖子上前:“我这暴脾气。”
曲欢儿连忙过去劝停,怎知褚非凡除了家里几位祖宗谁都不怕,反正都暴露了,他怀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和对面吵了一架:“花草不会养,衣裳不会洗,做出的饭连狗都不吃,除了偷窥放鸽子,你们还会做什么!”
暗卫冲上去和他打,曲欢儿拦架不成,一道加入了战局,最后两个男子抱头蹲在地上,脑袋上分别起了一个大包。
暗卫说:“姑娘恕罪。”
褚非凡摸着头上的肿包,怨愤道:“我不和女人动手。”
曲欢儿端详着褚非凡的脸,终于想起一些事。
那晚,曲欢儿刚入城,她四处寻找世子踪迹,她跃过无数屋顶,谁料前方突然出现一个男子,那人嘴里说着上屋修瓦,实际却往自己身上扑,曲欢儿大骂登徒子,当即赏了他一脚,直把人从天上踹到地下。
原来那天她踩的竟是江家屋顶,而眼前这个人……
曲欢儿又赏他一个铁栗子:“登徒子,不要脸。”
褚非凡捂着脑袋,他转头看到身倚栏杆托腮望向此处的江月明。
江月明身上披着一件白羽小斗篷,她至没有吃遮掩瞳色的药丸,一双蓝金眼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闹剧,与褚非凡对视时还飞速眨了两下,大眼无辜,仿佛在说:不用管我,你们继续。
江月明身边的黑猫在卧,趴在栏杆上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
褚非凡自己抱自己,愈发觉得命好苦,他遇到的女子一个赛一个凶悍,他这辈子都不想成婚了。
东街的糖水铺子人挤人,一条长队穿过琳琅的店面,几乎延续到街拐角的乐坊瑶池仙。
朗云何接在队伍末尾,半晌过去,长龙没有缩短半分,他站在原地,不动如山。后来的同样是位男子,那名男子感叹:“唯有美食不可辜负,朗兄,你说是不是。”
“有理。”
“不是有理,此乃天地至妙之理。”沈客继续,“我觉得他们店里新上的水晶豆圆味道最好,口感软糯,甜水滋润,尤其受晓春女子喜爱。你懂我的意思吗?身为男人,不能吃独食,带份回去给心上人,保准情路无阻,一帆风顺。”
“没吃独食,本就是替人买的。”朗云何打断他,“懂这么多,你有心上人?”
沈客话语一滞,仔细思量片刻,摇头道:“还真没有。”
朗云何将折扇竖在眼前,怜悯地看他:“啧。”
沈客:“……”
他觉得自己被嘲笑了,他明明和朗云何身量相当,沈客无端觉得自己被活活压矮了一截。
他肯定被嘲笑了!他得扳回来。
沈客道:“我在你们院里看到一块木牌,虽然被打得稀烂,但是勉强能辨认出上面的字迹,朗兄您的名字被压在最底下,这块木牌顶什么用呢。我得想想……”
朗云何挖苦他:“从前只觉得你沉默少言,是个哑巴也说不定,没想到伪装一卸,竟是个伶牙俐齿的孤家寡人。”
二虎相斗,旁者围观。路过的脚步放慢,同样排在队伍里的晓春百悄悄挪近,竖起耳朵听讲。
前半段话大家没听明白,后半段听懂了,他们开始小声谈论。
“听到没,沈大侠没有心上人。”
“听到了,医馆的朗公子说沈大侠孤寡。”
“沈大侠孤寡,朗公子孤寡吗?”
“他敢这样说沈大侠,肯定不孤寡。”
……
“你!”沈客左右看了一眼,小声道,“好歹我也帮了你们,你给我留点面子。等等,不对啊……”沈客反应过来了,他最开始明明是好心提议,没捞着一声“谢”也就罢了,怎么到头来受伤的是自己?
他问:“你平常就是这样和江月明说话的?”
朗云何摇扇的动作停下:“……”
沈客大声嘲笑他:“难怪你追不到姑娘。”
附近的人又开始议论纷纷。
“听到没?朗公子还没有追到江姑娘。”
“听到了,江姑娘不喜欢听他说话。”
“这样看来,朗公子和沈大侠差不多啊,都孤寡。”
一面相质朴的男子挠头笑道:“嘿嘿嘿,我不孤寡,我下月就成亲了。”
朗云何:“……”
沈客:“……”
朗云何面无表情:“队伍动了。”
沈客冷若冰霜:“往前走吧。”
第44章 算卦摊◎生活不易,老道卖艺◎
朗云何带着雪芋羹和水晶豆圆到家时,江横天正坐在井边修补洗刷破漏的大金盆。
要说这金盆也是命途多舛,原本是从黑店顺来的摇钱树底,后来成佛成仙被供在神龛上,再后来栽种小葱,没几天就被泰峰派的弟子用脸压扁,葱死了,杂草开始茂盛,小白花刚开一朵,又遇上杀手乱斗,它被打翻在地,盆底坑洼多洞,缝里卡的全是沙石泥水。
江横天说:“我们最近造的杀孽太重,要我说,还是你们把金盆从神龛上取下来的缘故,要是它一直待在上面,每日受香火供奉,哪里会生这么多事端。”
朗云何:“它还是个有灵性的?”
“当然。”江横天拿着小锤对准凹陷的坑,“金盆大仙听说过没有,专管江湖金盆洗手之事。”
江横天手劲大,一锤下去,直接凿出一个破洞。
朗云何凉凉道:“这下好,金盆大仙被您锤死了,再也管不了江湖事。”
“怎么会这样。”江横天拿窟窿对着眼,他能看到朗云何好大一个人站立在前,还有左右欣欣向荣的花草,怪哉,“我明明没发力。难道连它也镇不住我们家的凶煞之气?”
朗云何说:“明明是架不住您的力气。师父,您还是少光顾宋全知的摊位吧,明知道他是假半仙,但凡在他那里花了钱的,只要人家想听,他能空捏一个神佛出来,还有那些符纸,一半都是我们家阿清画的。”
宋全知爱偷懒,每次不想画符的时候,他就上街给江风清买糖,一把糖五十张。
宋全知拿糖诱惑孩子说:“小阿清呐,来,伯伯教你练草书。”
尽管这样,宋全知的算卦摊还是有很多人排队,路过的算一卦测运势,进出医馆的买一张保平安。
朗云何说的这些江横天自然知道,可他说:“你懂什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爹,你为何拿盆罩着脸?”江月明从后面走上,她看到朗云何手里提的东西,连忙欢喜接过,“我的雪芋,嗯?怎么有两份?”
“还有一份是水晶豆圆,听说卖得很好。”
“是嘛,等我尝过,好吃的话给你前进排名。”
江横天在一旁说:“没心没肺的小妮子,救你性命不算,难道吃的比命重要。”
江月明刚想反驳,她忽然瞄到江横天手里拿着的用来清洗金盆泥沙的皂角。
雪白,淡淡奶香,只剩一块很小的薄片。
她声音颤抖,指着那块东西说:“它是……”
“这个?”江横天把最后一点奶香皂扔进盆里,“我从那边角落里翻出来的,问了褚非凡,原来这几天大家的衣服都是拿它来洗,最后剩下一个角,刚好能够给大仙沐浴。”
路过的褚非凡听着了,停下夸赞道:“这个真好用,还是郎云何指给我的,可惜不禁洗,一下就没了。”
褚非凡最近练就了豹子胆,除了江横天和应梦怜,他称呼谁都是连名带姓。
江月明沉着脸问朗云何:“真的?”
朗云何后退一步:“误会,我只是随手一指,谁知道真能翻出东西。”卖奶香皂的云游商人早走了,他跑遍了晓春城也找不到替代。
“这是我买来洗脸的。”江月明“哼”了一声,“本姑娘心情突然不好了,排名前进的事改日再说。”
她转身离开,朗云何跟在后面说抱歉,这副模样,谁能想到他几天前才从血泊里走出来。
褚非凡好奇道:“江前辈,我早就想问了,他们到底是什么情况。”
“风水轮流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褚非凡不可思议道:“轮流转?照您这么说,江月明以前……”
他想问又不敢问,扭扭捏捏绕着井转了三圈,好奇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只等江横天受不了后主动提起。
“哎呀,你也不是外人。”江横天实在没法忽视褚非凡疯狂暗示的目光,败下阵来,说道,“我们家大概情况你应该了解,朗云何是我和夫人去西南时带回来的,他和江月明一块儿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