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日久生情。”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那小妮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直接,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对朗云何有意思。而我那个徒弟,毒病缠身……唉,很多事一时半刻说不明白,我拣近的说。暗影阁那会儿,你应该知道那小妮子有一段时间总消失。”
“对。”那段时间可把褚非凡愁坏了,生怕照夜胡娘突然洗手不干。
“你有没有想过她消失的原因?”
褚非凡靠在井壁上听。
生命如烛,朗云何这根燃得尤其快。那段时间,朗云何愈加频繁地接任务,所有人都拦不住他,到后来,江月明干脆放弃自己那份,朗云何出去时,她经常偷偷跟在后面,生怕对方有个闪失。
千面扇鬼每次都能出色完成任务,唯有一次,他过度动用内力,催发了身上的毒,目标死后,朗云何在回暗影阁的半道上突然毒发,是江月明发现得及时,一路将他背回家。
“你说说,女儿家都做到这份上了,哪个男子能不动心?偏偏朗云何死鸭子嘴硬,叫她另寻良人,我这个又当师父又当爹的在一旁听了真是又急又气,这个小畜生!小畜生!”
江横天怒从心中起,修盆的力道顿时大了三倍,哐哐哐直接把盆敲烂了底。
褚非凡害怕地缩起脖子,只听江横天冷静后继续说:“后来,江月明不再提这事了,朗云何依旧做任务。这孩子总觉得我们家对他有恩,是他亏欠我们,他做任务得来的报酬堆起了一座金银山,就等死后留给我们。唉,我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现在命被吊回来,他开始后悔之前的冷淡和推拒,可我女儿是那种轻易妥协的性子?这么多年的账不得留着慢慢算?”
“明明是一对有情人,荒废光阴瞎拖延。”江横天叹道,“可怜我们当爹娘的替他们干着急。嗯?这盆怎么烂了?”
金盆大仙伤痕累累,一命呜呼。
江横天惊疑不定地说道:“难道……这就是天意?”
褚非凡连忙退下。
江月明寻了块新木板,她照着原来的烂木写名字。
烂木真的稀烂,有脚印、有刀伤、有枪痕、有血渍,遮蓬倒塌,木头被雨水浸泡过后,破烂到上面的字迹都快看不清。
江月明靠近旧木,念叨:“这个人叫什么来者?”
当初写名字的时候没想到会编第二回 。上次,江月明把百家姓打乱顺序轮了一遍,又从诗词歌赋里摘了好多字眼,觉着顺耳就组合成名字,看上去像模像样,好像真有这个人似的。
可是让她原封不动再将这些人的名字还原,她做不到。
正辨认着呢,朗云何突然搬条小板凳坐在边上看着她写,江月明挺直了背,握紧了笔,聚精会神,发誓不能露馅。
朗云何说:“你手臂抬得这样高,肩膀会疼。”
江月明说:“不疼。”
她记得排第一的人姓封,好像叫封扬舟,江月明提笔添上。
朗云何纠正:“不是这个扬,是汪洋的‘洋’。”
江月明手一抖,一本正经道:“这是他哥哥,我突然发现比起封家次子,我更喜欢他哥哥。”
烂木上的第二人只剩个名,叫“悠然”,悠然君姓什么?江月明想,也许姓陶。
朗云何又纠正她:“姓白。月牙儿,你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清,样貌肯定全忘了,这样的陌生人都能排在我前面,我心如刀绞,伤心啊。”
这样说着,可朗云何眼里浸的都是笑意。
江月明把笔丢给他,不悦道:“就你记性好,你来写。”
“要我写可以,先说好,我排到第几。”
“一百。”
“我要是记错名字……”
“我不管,你写。”江月明甩手不干了,“我去医馆,那些暗卫笨手笨脚,我得帮娘亲看着他们。”
“好。”朗云何一口答应,“是你叫我写的,别后悔。”
江月明捏起拳头警告他:“你要是敢编狗蛋这样的名字上去,我让你退到三千。”
朗云何紧急调转笔画方向,闷闷“哦”了一声。
江氏医馆暂时找了曲欢儿手下懂医术的暗卫看顾,此时正值清闲,五六个凑在医馆门口看假道士算命。
宋全知指天指地念叨一阵后,面前之人仿佛豁然开朗,喜笑颜开地花二十纹买了三张符纸,一张十文,买二送一。
宋全知收了钱,拿出自带的水壶润嗓。
段沧海藏在他的破茅屋里,段沧海脸上有刺青,无法光明正大上街做营生,易容又过于繁琐,为此,应梦怜正在研究去除刺青的药水,成果未出,宋全知只能一人干活挣双份口粮,他突发感慨道:“生活不易。”
一个两鬓沾霜、手捻菩提的老者走到算卦摊前询问:“这里可是江氏医馆?”
宋全知指着身后牌匾:“喏,老大的字。您看病还是找人?”
“不急。”老者说,他坐在算卦摊前的椅子上,掏出碎银,“劳烦半仙给我算上一卦。”
“贫道能窥天命。”宋全知看见银子双目放光,摸着胡须,笑呵呵地问,“算什么?”
那人思索片刻:“劳烦替我占一卦前程。”
“贵姓?”
“秋。”
“少见。”宋全知观他面相,掐指后摇头道,“不太妙哇。”
那人神色微变,像是没料到重金购来的是这个结果:“缘何不妙?”
宋全知开始胡说八道:“秋风萧瑟,秋色显哀,后之为冬,有垂暮之意。后浪相击,老先生,淡泊为上,我这有张符纸,符灰泡水能助人安神养性……”
还未等他抽出符纸,秋重景已经从算卦摊前消失了。
买卖不成,宋全知将符纸拍在桌板上,再次埋怨道:“生活不易。”
第45章 不速客◎“还是烧饼香”◎
江月明出门时遇见了提着果篮前来探望的绣娘杨柳,二人好像很久都没见过面,杨柳见了她,喜道:“你可算好了。”
那日杨柳路过医馆时没见着江月明,一问才知,她发了高烧。
江宅大门连日紧闭,某天晚上还发出了奇怪的动响,有猫叫,又有东西倒塌碰撞的声音。杨柳担忧地想:莫不是遭了贼?于是每次路过都要敲几下门,没人搭理就去医馆询问情况。
“这两日,医馆都是生人看顾,他们说是你家亲友,来的人多了些,不免吵嚷,我还担心出事,差点就去报官。今天去瑶池仙……”杨柳险些说错话,忙接道,“去瑶池仙送绣品时,我看见朗公子在排糖水铺子的长队,那时我就知道你好了。你看,我给你带了果子,都是新鲜现摘的。”
端王府的暗卫摇身一变成为刺客的远房亲戚,江月明可不想和他们沾亲,连忙岔开话题。
二人聊了许久,分别后,道路无人,远处的树草微动。
江月明从后门进医馆,只见一群暗卫伸长了脖子朝外看。
“你们果真在偷懒。”她将门口偷闲的暗卫逮个正着,自己也凑上去看,“什么好东西。”
一个暗卫揉着眼道:“江姑娘,方才有位老者在摊前算命,不过眨眼的功夫,他突然消失了。”
另一个说:“不是突然,我看见他起身往咱们方向走来,三步就不见了。”
他们指着宋全知孤零零的算卦摊,宋全知已经把符纸收起,暂得清闲,他背在椅上,由于这些时日受段沧海影响太大,他用手指敲桌,点起节奏,眯着眼睛唱一首狗屁不通的混乱小曲。
“碎银能吃八天,符纸销不去,谁不爱名利,还是烧饼香,便宜又饱腹……”
江月明捂着耳朵问:“那位老者是不是两鬓斑白,穿灰衫,手里还拿了一串菩提珠。”
江月明是才到的医馆,她没有参与暗卫的热闹,大家惊道:“你怎么知道。”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千里眼?他们大腿一拍:就说嘛,照夜胡娘的异色双瞳肯定有特殊之处。
江月明让他们回头看:“这不在里面。”
暗卫心下一沉,他们往江月明所指方向看过去,果真!
老者悄无声息进入医馆,是真正的高手,和几天前的甲子比起来,他不知强多少倍。晓春城何时又来了这样厉害的人物?有什么目的?
暗卫们的拳头在身后捏起,他们身上藏了短匕,只要对方多做一个动作,他们随时准备出手擒人。可转念一想,他们这些人之所以被曲欢儿派来看顾医馆,就是因为武艺没有医术上台面,面对顶尖高手,他们不一定打得过,或者换句话说,他们一定打不过。
于是集体往江月明身后挪了半寸,边挪边说——
“我们没有害怕。”
“是信任。”
“是信任驱使我们这样做的!”
怂得理直气壮。
秋重景抬手拂了拂袖,说道:“这里是江氏医馆,请问江馆主何在?”
江月明只听说过秋重景的名号,并未见过真人,她深孚众望上前说道:“馆主今日没来,老人家找他有事?我可以帮您带口信。”
秋重景淡淡瞥过江月明的脸,视线在那双棕黑的眼眸处停留片刻,女子神色自然,眸色和一般人无异,看不出端倪。
此前,秋重景收到甲子的传信,信上只说确认了江横天黑崖刀客的身份,对其他事并未提及,看内容好似胜利在望。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秋重景在附近的城镇焦躁地等了三天,心中的不安愈发深重,今天亲自进城一看,江氏医馆好好的,甲子他们却了无音讯。
秋重景握紧手中珠串:“不知馆主近来身体如何?”
“吃得好睡得香。您可有哪里不适,我看您脸色有些差。”
江月明估摸着眼前老者的年岁,胡须发白,神色沧桑,怕是不止六十。他呼吸一直缓慢沉稳,身穿的是上好面料,鞋侧不沾泥,按照刚才那些人的说法,别的不论,轻功一定了得。
江月明暂时看不出眼前之人的深浅,高手总是喜欢藏着掖着,他们全家都是这样。
“倒无外伤。”秋重景左手捻珠,右手指着自己的心口道,“老夫有处心病,每每念起,胸口闷痛,恍若压石,还望女大夫能够开导一二。”
竟是找人聊天的,这倒稀奇。
江月明坐在秋重景对面,洗耳恭听。
秋重景:“老夫唯一的亲人被仇家戕害,一众徒儿受冤入狱,从小养到大的狗前些时日出去耍疯了,连家也不知道回,天意让我孤苦,心中烦忧啊。”
江月明回味他刚才说的话,心下一凛,思忖片刻后说道:“你这病看大夫没用,应该报官。您是晓春人吗?报官的话出门向左,一路直行,我们知府很闲的,可以帮您找狗。”
秋重景袖袍下捻珠的动作停住,二指骤然用力,生生将其中一颗捏碎了。
江月明奇怪道:“什么声音,像是人咬碎了牙。”
她回头问暗卫:“你们听到了吗?”
暗卫们点头又摇头:“不像咬牙声。”
江月明笑道:“那就是我听错了,您还有问题吗?”
秋重景倏地站起身,将衣袖一撇,径直走出医馆。
“真的不要我带话?问声好也行的。”江月明站在门口喊,“老人家,年纪大了,慢些走,莫要摔着。”
暗卫们看秋重景步疾如风,面面相觑道:“他是不是生气了?他为什么生气?”
“上年纪的老头儿都这样,阴晴不定,上一刻还笑着,下一刻就能摔碗砸锅倒地闹事。”江月明指尖绕着衣上的飘带,她看见秋重景的背影远去,然后对着算卦摊喊,“假老头儿,你说是不是!”
大街上人来人往,宋全知怕有心人听见,连忙摆手澄清:“恩人呐,不可乱喊,我明明是真老头儿。”
朗云何列好了排名,他确实没有写狗蛋这样的俗名,只是另辟蹊径,提笔思考着要不要在除他以外的每个名字后面画只小王八。
江月明匆匆提裙回家,朗云何一个王八壳还没画完,就听她说:“写好了放那里,我爹呢?”
朗云何放下笔,指着浓烟滚滚的厨房:“那里。”
等江月明走了,他又抬笔,思虑再三后,最终叹了一口气。
“罢了,排在王八后面,掉价啊。”
他将木板靠在药园的篱笆上,跟在江月明身后走。
乌烟瘴气的厨房里聚了不少人,皆是暗卫,江横天在一旁指挥他们生火做饭,一口大锅架在灶上,下面闷着干柴,明明看不见火,锅里却在冒黑烟。
不久,一条巨大的火龙从油锅里蹿上来。
一群人脸上黢黑,手忙脚乱下油下菜又灭火。
“谁让你往油锅里倒水的,说了多少次,锅盖!”江横天骂,“笨手笨脚,厨房被你们糟蹋成什么样,信不信我拿你们当柴烧。”
江月明一进门就被黑烟熏到咳嗽,她呛出眼泪,退出去冲江横天招手,“爹,你出来,我有事问你。”
江横天随手抹了把脸,脸上顿时多了两道黑,他走出来问:“什么?”
“泰峰派里,你只杀过秋时雨吗?”
“问这作甚,当然。”
暗影阁有规矩,除任务目标之外,刺客应尽量减少其他伤亡,毕竟,雇主只买了一条命,杀多了不划算。
“秋时雨和秋重景关系如何?”
“都姓秋,也许是亲戚?我怎么知道。”江横天伸手欲试江月明额头的温度,“还在发烧?怎么净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江月明拍开他乌黑的炭手,正色道:“方才,秋重景来医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