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明鄙视地看他,把谈话拉回正题。
“恩人呐。”宋全知身份被揭开,却没有改换对江月明的称呼,好像他生性便是油嘴滑舌,“问秋重景之前,不如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江月明依旧称呼他假老头儿:“你说。”
“泰峰派的掌门是谁,你可知道?”
江月明不假思索:“秋时雨。”
“死啦,我问的是如今这位。”
江月明想了片刻,不确定道:“秋重景?不对,他是长老……”
她在脑海搜寻半天,只是模糊地感觉到有这号人物存在,他出现在江湖视野的次数太少,江月明从没留意过此人,有关他的事迹一概不知,终于,她放弃说:“不知道。”
江月明答不出来,宋全知又问其他人:“你们谁知道。”
正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众人纷纷摇头。
宋全知说:“不知道才对,秋时雨死后,执掌门派的权力马上落到秋重景手里,所谓的新掌门不过是那位大长老手中的傀儡。秋重景对外的说法是,掌门突发重疾,委任他暂代职权,从那之后,掌门一病不起,江湖武林只认得秋重景。”
江月明转着镯子问:“都这样了,秋重景为何不直接取而代之?”
“因为他的名声坏了。”宋全知说,“秋时雨死后,外界突然传出流言,说秋重景是害死秋时雨的罪魁祸首,这样的消息一出,大家虽不知真假,但心中始终怀有芥蒂,秋重景好不容易聚起的人心散了,近在咫尺的掌门之位白白便宜了他人,不甘心,但无办法。”
宋全知语气暗讽,江横天听完后,大手一拍桌,道:“我想起一些事。”
身侧,边听边记账的应梦怜被他吓了一跳:“想起什么?”
江横天说:“那日我接到任务……”
泰峰派的主殿位于云雾缭绕的高山之巅,四周飞鸟盘旋,门内守卫异常森严,又依仗地势险要,几乎没有外人能自由进出。
江横天攀上峰顶时已是深夜,按他原本的计划,他应趁巡卫弟子交接之时进入门派。可他卧在山石后望,只见入口处的石灯明亮,高山没有飞虫,四散的光团照出一圈模糊的水气,八名守山弟子分成两列靠在左右石柱上,他们抱臂站立,眼皮垂下。
江横天以为他们闭目闻声,是在练功法,他不想打草惊蛇,于是藏在暗处静静等待时机。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江横天没见着其他弟子,倒是听得几声轻微的鼾响。
他心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守卫森严”。
弟子眼瞎,江横天一路摸进秋时雨的住所,屋外悬挂的金笼中有一只胖鸟,肚皮起伏,它在酣睡。
江横天踏步无声,连翻窗都没有发出丝毫动静。
秋时雨却睡得并不安稳,屋外一阵风呼便将他从床上惊醒。
“不要杀我!”他将梦话喊出,直直坐挺起身躯。高山夜间微凉,可他额上、背上全是汗。
这就是当今的武林盟主,连做梦都在躲避追杀的武林盟主。他如此胆小怕事却能统率武林,谁能服他?
这一醒,秋时雨与即将下手的江横天撞个正着。
戴面具的江横天提着寒亮的刀与他对望,半晌,相顾无言。
秋时雨的梦魇成真,他起声喊人,江横天任由他咆哮,因为四处无人。
秋时雨抄起枕边的钢刺拳套,翻身下床与江横天对打,他功夫不差,招招朝对面的心口要害袭去,可惜对手更强,秋时雨回回落空,打不中人,于是便将目光投向其他物件,顷刻间床烂桌翻,动响巨大,结果令人心寒,没有护院援兵,更无人应答。
秋时雨马上落入下风,他抵着致命的刀击,不停地问:“是不是他让你来的?”
江横天不理,一记狠刀朝他脖颈砍去。
秋时雨勉强抵住,他的手在抖,声音在颤,数次重复:“是不是秋重景让你来的!一定是秋重景,他给你多少钱,我出十倍,你替我杀了他。”
做任务的暗影阁刺客不会掺杂其他情感,杀人时,他们的心肠早已被磨得冷硬如冰石,除了达到目的,其余事项一概不管。江横天甚至不回答秋时雨的问话,连句“不知”也懒得开口。
又是一刀落下,秋时雨死了,江横天无情地甩干刀刃上的血,唯一的感想便是:这个任务好容易啊。
闯山容易,泰峰派,不像传闻那般固若金汤;杀人容易,秋时雨,他是碧华峰上用父辈的声望与金银珠玉堆出的天下第一,不过如此。
江横天道:“如今想来,守卫必然是被人支开了。”
江月明:“秋重景?”
“可能吧,毕竟秋时雨死前一直叫嚷。”江横天眼瞅宋全知,“真实情况还是要问他,谁要我杀人就是谁支开的,我又没见过雇主。”
宋全知拍手称赞:“恩人真是冰雪聪明。”
江月明疑惑:“这就更奇怪了,假如说泰峰派其他人抓刺客是为秋时雨报仇,秋重景图什么?掩人耳目?假老头儿,那些流言我从来没听说过,是如何被压下去的?”
“自然是靠他培养的杀手,有次没处理干净,还留了一柄飞刀在现场,你们应该听说过。”
何止听说过,前段时间还收缴了一波。
江月明说:“你知道的可真多。”
“不然我叫宋全知呢。秋重景和秋时雨人前关系还算不错,年龄虽然差得远了些,但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坏就坏在秋时雨养了一只鹦鹉,估计是他平日骂秋重景骂多了,被它学了去,第二日有客来访,听到了鹦鹉的粗鄙言语,于是不知真假把秋重景当成凶手传了出去。之后,秋重景最先找到的就是我,他当时心乱,不再乔装,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他的身份。”
宋全知叹道,“这也太巧了,他说我们做事不干净,我说可以帮他造势瞒天过海,他却叫我们帮他灭口,杀了所有可能知情的人,是可能!他疑心病太重,列出的名单里,有些甚至不是江湖人,我的提议被他驳回,暗影阁不做平民买卖,这事不了了之。做人呐,还是要有良心。”
这句话从暗影阁阁主口中说出来,简直不能再奇怪。
江月明道:“我看泰峰派的掌门多半不行了,秋重景想往上爬的心思不死,你说他生性多疑,大概是怕好不容易压下的事再度传扬出去,于是想抓住最后的知情人。阁主捞不着,便想找黑崖刀客,生怕秋时雨死前对他说了什么,就算取不了首级性命,也要问清楚他对此事的了解程度,有没有对人说起,还有多少人知道。我看他应该把名字里的‘景’换成谨慎的‘谨’,这人到底走了多少夜路才会做贼心虚到这般程度。”
朗云何摇着折扇,悠哉游哉,淡淡一笑,接道:“或者说,这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毒刺,秋重景如师父所言,偏执、疯狂,只不过让他受刺激的不是秋时雨,而是他夭折的前途。报仇是幌子,秋重景把所有怨气撒在了暗影阁身上,撒在了师父身上。暗影阁在时是庇护,秋重景无处宣泄,如今覆灭,正是他下手的好时机,杀敌一百自损一千又如何,要的就是至死方休。”
褚非凡搓着手臂,觉得周围无端冒出一股寒气。
江月明拧了一把朗云何:“你倒是了解他。”
“所以我把大家聚在一起。”宋全知继续补充,“秋重景为人狠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挑拨离间,栽赃嫁祸,借刀杀人,倒打一耙……总之,你们会的他都会,手段肮脏龌龊,无关人士也能被牵连。我成天在医馆门口摆摊,保不齐第一个受连累。”他起身拍拍沈客,嘿嘿笑道,“我一个人怪害怕的,进了这间屋子,劳烦你陪我一程。”
又拍拍段沧海:“你藏在我家,到时肯定躲不过。”
众人听懂了,他前面一段话在骂人,把自己摘得干净,然后两边一起骂,后面一段在说:黄泉路上要多拉几个垫背。
江月明支着下巴,真诚建议:“要不,我们先下手为强,一起把他做掉。”
宋全知伸出大拇指说:“恩人果断,一个秋重景算什么,直接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话音刚落,他被团团围住。
宋全知不安道:“你要弄死的该不会是我吧?”
阁主毫无尊严地被曾经的手下丢出院墙。
第48章 牡丹台◎重金说书◎
江月明不知是第几次探头往街上看,江横天瞧不下去了,道:“你就这么希望秋重景找上门来?”
“两天了。”江月明靠着医馆大门,她今天的装扮异常简洁干练,事实上,这两天都是如此。她把平日里喜好的首饰都卸了,指甲修剪得齐整,脸上粉黛未施,整个人澄澈得像湖水。这种时候,只要她将目光中张扬的神色略微收敛,任谁都会觉得她恬静温柔,尤其是陌生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袖里藏了致命的匕首。
这叫出其不意。
江月明抱着随时与人拼杀的心态在门口站立,她都想好了,万一秋重景真来找事,她就把门一关,刀一抽!
去别处打也行,秋重景肯定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江月明自认做好了万全准备,假若对面只有一个人,而她家有一群,解决起来还能更快。
江月明跃跃欲试,她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这又如何?谁要杀我,我便能杀他,江湖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况且金盆被亲爹砸烂了,连他都说这是天意。
天意不让他们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江月明心道:快点来吧,我还想留指甲,短的动手利落,但不如留长涂起来好看。
她又看一眼街上人群,结果令人失望:“他来还是不来?单挑还是群架?好歹托人带个话嘛。”
“安生过日子不好吗?”江横天责怪她,“我怎么就生出你这样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儿,你真该学学人家朗云何,镇定自若,处变不惊,多有君子气度,不愧是我徒弟。”
江月明:“您前两天可不是这样说的。”
江横天:“我说什么?一定是你听错了。”
朗云何从隔间出来,他刚替一位病人施完针,应梦怜在旁边看着,夸赞他马上就能出师。
朗云何拿湿帕擦手,面对眼前一对偷闲的父女,无奈道:“亏咱们医馆姓江,我是不是该把两位神仙供起来?”
“话不能这样说。”江月明道,“我们姓江的以数量取胜,你要是能找三个姓朗的,和你姓也不是不可以。”
朗云何见江月明频频向外看,她满脸写着‘急不可耐’。
江月明说:“这叫什么,敌不动,我不动?”
过了一会儿又说:“不会去找帮手了吧?假老头儿,你那里有什么新情况吗?”
宋全知叫苦连天:“一上午你问了我十八回,咱们才隔几步路,我能比你先知道什么?郎君啊,快劝劝恩人,让她收了神通吧。”
朗云何建议江月明:“守株待兔不行,那就主动出击。”
“不行,万一他挖了坑等我跳呢?”江月明眼珠一转,狡黠道,“除非你陪我一起。”
“你爱瞎跑,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一个人去。”
朗云何岂能瞧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多半是早看中了好多东西,一个人拿不完,就等着别人帮忙运回家。
江月明当即拽起朗云何的袖子往外跑:“爹,我们出门了,回来给你带酒。”
江横天冲远去的背影喊:“要杏花庄。”
“知道啦。”
……
江月明一路走一路逛,若不是朗云何在旁边提醒,估计早忘了正事。
她与朗云何来蓬莱居寻人时,已经接近中午,大堂人声鼎沸,他们逮不到闲小二问话,只听周围的食客说:有人租借了蓬莱居的牡丹台说书。
江月明凑上去问:“我们白听?”
食客点头道:“是啊。”
牡丹台位于正厅前方,高台形状宛如一朵富贵牡丹,大户人家办宴席时会请乐师舞姬上台助兴。由于蓬莱居要价偏高,平时的台面基本闲置,在上面摆驾说书还是头一回。
朗云何问:“谁出手如此阔绰?”
食客说:“听说是一位少年时期就出外游历的公子,他回城之后觉得城内消息闭塞,一定要给我们讲一讲他在外的江湖见闻,你说稀奇不稀奇。”
江月明与朗云何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流露出讶异之色:既是公子,秋重景头发花白一个老头儿,和他沾不上半点关系。
朗云何:“可知是哪家公子,长什么样,我还是头一回被人请客听书,真想见一见他。”
食客也不清楚,说:“马上开始了,到时就能见到。”
“这样吧。”江月明对朗云何说,“你留在这里,先找个两个空位,我去后面看看情况。”
江月明往院里走,廊道偶尔经过几人,遮天的桃树下传出一两声担惊受怕的呼喊。
她往声音源头望去,原来是蓬莱居的掌柜正在攀梯上树。
伙计在下方扶梯,还有几个摊开厚实的布单在地面随时待命,他们口中“啊呀”不断,生怕跨在梯顶摇摇欲坠的微胖掌柜从上面跌下。可是没办法,他们掌柜最宝贝的,除了蓬莱居,就只有这棵苍天桃花树,每天看着它赏心悦目,突然间树顶缺了一条粗枝,两夜风后,断枝后好端端开着的桃花又纷纷扬扬落下许多,一眼望去又少又秃,掌柜心里无论如何不是滋味,于是想了个法子,临时拿木枝和绢布做了簇假的,一定要亲自上阵给它补好。
掌柜抬高了手,正努力修补天上那处缺口,可绳子太细,后接的桃枝太重,暖风一吹,枝断花落,掌柜空手立在高处,神情萧瑟,好不可怜。
掌柜没有气馁,他让伙计再拿绳来,势必要成功。江月明看了半天后建议:“普通捆绳太细,不如拿粗红绸,颜色与桃花更搭衬。”
掌柜拍手:“好方法,快拿红绸来。”
献完策,江月明问旁边的伙计:“大哥,我打听一个人,你们这几日有没有接待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高高瘦瘦,手里拿了一串菩提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