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秋重景的样貌特征描述一番后,伙计连忙打断她,他悄悄指着梯上专心致志接桃花的掌柜,道:“快别说,这就是拜他所赐,你说谁家的老头儿有这么大本事,一把年纪了,竟能蹬上天,折了好大一根粗枝不说,后面的花也搅谢了,给我们掌柜心疼的哟。”
江月明:“他在哪里?”
伙计对江月明的追问起了防备,道:“你是他什么人,找他作甚?”
江月明想也不想,抬头望树,张口就是胡话:“唉,我们家门口的橘子树也让他折了,叶子摇落一半,我养那棵树好久,本来还等着果子吃,这下可好。我气不过,想找那人讲讲道理。”
“这样啊。”伙计颇有几分感同身受,道:“我不久前看见他从房里出来,你可以去大堂找找,现在的住客多半在那里等听书。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竟专门喜欢折人家里的树枝玩。”
“谁说不是呢。大哥,多问你一句,你方才讲‘听书’,是谁财大气粗包下了牡丹台?”
“这得问我们掌柜。”伙计抬头冲梯子上方喊,“掌柜的,租借牡丹台说书的是哪位阔少?”
掌柜一边系绸带一边回答道:“杏花酒庄的二公子。”
江月明道谢后回到大堂,再看时,牡丹台上的陈设已经布置好,红木桌面摆了精致的茶盏,座椅后是画景屏风,侧端还十分讲究地放了一盆富贵竹。
江月明朝人群望去,她看见朗云何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朝自己摇扇招手。走近发现,朗云何独占了一张桌,桌上还有瓜果点心。
朗云何递给她一个剥好的橘子。
江月明吃着东西说:“掌柜和我说是杏花庄的二公子要说书,我们家也算酒庄常客,竟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这橘子好甜,再给我剥一个。”
酸甜的汁水在口中迸溅,江月明满足地眯起了眼,她像一只餍足的猫儿,
江月明:“秋重景没在大堂,或许在楼上。”
二楼几乎都是被木门和厚帘遮挡的雅厢隔间,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朗云何继续投喂:“先不管他,还吃吗?”
“嗯。”
几句话的工夫,说书人上台了,他是名不到三十的年轻男子,身着朴素衣袍,衣上的补丁略显清贫,不是富家公子该有的打扮,面容倒还算俊朗,只不过脸侧有一道擦伤,像是被人打的。
这就是花费重金上台说书的杏花庄二公子,从表面看,他完全融不进富贵的牡丹台。
喝酒吃茶的众人放下杯盏碗筷,他们纷纷凝神朝台上望去,闹哄哄的大堂顿时鸦雀无声。
显然,大家对江湖故事很感兴趣。
说书人入座,他先喝了一盏清茶,然后双目微垂,半晌,只听他缓缓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旦踏入江湖,便不知生死会由谁来定夺。今日,我便与各位说一说江湖上一个夺人性命、判人生死的神秘组织——暗影阁。”
江月明将刚送至嘴边的茶杯放下,表情稍显严肃。
台上之人话语停顿,视线依旧低垂,半息后又道:“这个暗影阁嘛,里面全是冷血无情的杀手刺客,他们视人命如草芥……”
他讲讲停停,语调波澜不惊,生硬死板,江月明忍不住悄声议论:“他总低头做什么?”
朗云何道:“多半是看提前备好的书稿。”
不仅看了,那人甚至找不到自己方才所讲的位置,翻拨纸页的动静在整个大厅里回响。
好在晓春百姓耳力不如刺客,他们并不在意这些,只一心想知道接下来的内容。
纷纷催促:“然后呢?”
杏花庄二公子神色凝重地翻着书稿,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看得他眼花缭乱,心道:别催,在找了。
第49章 双簧戏◎赚钱不亏◎
蓬莱居二楼雅间,正如那日的峰绝城一般,秋重景与无名对坐。
秋重景坐在椅上,腰背笔直,他闭目养神,手上捏的依旧是那串菩提珠,只不过少了一颗碎子。
无名闻着茶香,讥笑道:“秋长老,这就是你找来的颇具影响力的大人物?别怪我多嘴,随便拎一条你养的狗上场,讲得都比他好。”
“晓春城民大多不理外事,心性过于天真,最好拿捏。这个季长言是晓春人,家里有些影响,说出的话比旁人可信,让他去散消息再合适不过,等着看结果便是。届时,还请你务必提醒盟主,不要忘记他的承诺。”
无名将杯放下:“好茶。秋长老,我真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执着于掌门之位,还有,你对黑崖刀客的杀心之重,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
秋重景猛地睁开眼,他看向无名的眼神充满警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要杀他,是为整个泰峰派报仇。”
无名笑道:“是我说错了话,还请长老不要介意。瞧,您杯里的茶都要凉透了。”
秋重景哪里还有心情喝茶,这些年,有关那件事的传言表面上看被压了下去,暗地里却屡禁不绝,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沦落到要求助于洛寒渊的地步,武林盟主发话,谁还敢对他的地位说不!
他秋重景就是要当掌门,这是他此生最大的执念。泰峰派不公,若不是还有秋家淡泊的血缘牵制,门派几乎要将他像垃圾一样荒废在旁,秋重景为争这一口气拼命了大半辈子,他想,掌门之位本该是他的,秋时雨那个懦夫根本不配。
他之所以还是长老,全是因为黑崖刀客的疏忽,全是因为暗影阁不肯帮他灭口。暗影阁该烧,黑崖刀客该死。
无名假意劝慰道:“长老,消消气。”
秋重景冷笑一声,他太能看穿无名的心思了,这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越是天才,越是不甘,因为天外有天,他们无法容忍被压制的滋味,正如无名,他一边被捧成江湖骄子,一边被暗影阁后来居上的刺客踩在脚下。
“我老了——”秋重景拉长语调,“心有不甘。你呢?你当真是毫无保留地为洛寒渊办事,当真没存一点私心?听闻你曾对千面扇鬼下战贴,呵,整整在暗影阁门口堵了三日,人家搭理你了么?”
无名默声不语,良久才道:“与你无关。”
楼下的说书声持续传来。
“江湖中,无论什么都要争个名次,门派有大小高低,武功有强弱先后,美名要排,恶名同样要排。暗影阁虽不像魔教那般理所当然地兴风作浪,可刺客们造出的血债冤孽不比魔教犯下的罪过少,刺客们一个赛一个狠辣歹毒,世人或根据其手下冤魂数量,或根据被杀者的名号、悬赏金额做排名,每年都要选出排行前十的大刺客。原本,按照惯例,每年刺客排名前五的都是稳稳的老江湖,后五名起伏不定,不能当作确数,然而,这几年却有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季长言读得愈发顺畅,语调有了起伏,甚至学会吊人胃口,他抬眼问台下:“你们猜是什么?”
底下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什么?”
季长言停下,喝口茶,翻了一面,继续念道,“正所谓后来者居上,其中三位老江湖红衣鹤、山中道人与勾魂无常竟被后辈挤下了榜,近三年的刺客排名变动几乎不大,稳居其上的几位分别是,黑崖刀客、白骨三娘、三步罗刹、千面扇鬼、照夜胡娘、花想容、以及醉书生。其中,以黑崖刀客与白骨三娘资历最老,三步罗刹所接任务最多,千面扇鬼手段狠戾,照夜胡娘妖魅,花想容变化莫测,醉书生……”
众人接着他的话,问:“醉书生怎么了?”
江月明咬着点心,只听那人将语调拐转,活生生念出一个问句:“最没有人性?”
他甚至还小声疑惑,“这叫什么形容?”然后便停住了,他来回查看,终于发现有行极小的字挤在中间,是自己漏看。
江月明用手肘捅了捅朗云何,道:“他要是靠这个吃饭,迟早得饿死。朗云何,不如你上台,你说书一定比他精彩,记得连夸三页我的美貌,要实事求是,夸不满不给钱。”
朗云何道:“他说错了,你是最没良心。”
台上,季长言纠正方才的话,道:“醉书生行踪诡秘。这些刺客是江湖上最没有人性的存在,但凡被刺客盯上者,不论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无一能见到朝升的太阳。”
蓬莱居的听众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又听他安慰道:“请诸位放心,朝廷岂能纵容此等猖狂之辈为祸人间?二月末端便已经派兵清剿暗影阁,所有冤债都在一场大火中灰飞烟灭啦。”
话音刚落,底下忽然有一道清亮的女声反驳:“照你所言,那些刺客既然有天大的本事,又怎会轻易被烧死?保不齐金蝉脱壳,早已混入了人群之中。”
季长言怒道:“哪家的女子口出狂言,竟敢质疑朝廷。”
那名女子站起身与他对抗道:“我担心自己的安危难道有错?我是说万一,万一真有漏网之鱼该怎么办?坊间传言道,那些刺客极擅伪装,他们混入人群与寻常百姓无二,白日对人笑脸相待,夜间便可能潜入他人家中,取其首级性命。除了日日相见的老街坊,谁能断定新进城的不是刺客,谁能断定新来的邻居不是刺客,谁能断定过往的商客、断定你、我都不是刺客?他们杀兴之大,若是当真遇上,我一个弱女子如何脱身?”
底下人开始窃窃私语,似乎都觉得她说的话有理。
江月明与朗云何隐在角落,只见四处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中间那名女子站得高,她用巾布包着头,看上去是个普通的渔家女。
季长言皱眉思索,然后拍案让大家冷静,铿锵道:“他们是江湖人,哪个江湖人敢在晓春城动手?闹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女子:“穷凶极恶之徒谁说得准?城里城外又有什么区别,你对暗影阁的事如此了解,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倒是教我们如何辨认刺客呀。”
“这……我今日说书本就是为大家图个乐子,没想那么多。既然话到此处,还是要提醒诸位提防些,小心新来的住民,小心往来的商客,以及,我还听说,有些刺客为了满足自己丑陋的欲望,专挑亲近之人下手,万一哪天你们发现谁家少了人、多了血迹……唉,不说了,不说了,怪我,不该讲暗影阁。”
季长言从座椅上站起来,冲下方人群斯斯文文行了一礼,道:“季某也是结合江湖传闻编的故事,传言嘛,虚虚实实,以上都是玩笑话,请大家切莫当真。”
台上之人已然退场,蓬莱居的客人依旧在回味他刚才那番话,虚虚实实,几分是虚,几分又是实?
大家面面相觑,你指我我指你,问:“你是刺客吗?”
对面摇头:“我不是?你是吗?”
“我也不是。”
“不管这些,喝酒。”
“对,吃菜。”
表面上风平浪静,可人心却被激荡起来,看谁都不免多留意几分。
江月明学着他们的举动,指着朗云何悄声问:“你是刺客吗?”
朗云何做了个口型:是。
江月明笑回:巧了,我也是。
身为刺客的她最清楚其中真假,刺客隐匿在人群中是不错,可他们才不会随意杀人,嗯……除非被惹急了。
桌上是一堆橘皮果壳,江月明拍掉手上的碎屑:“刚才那两人我有些在意。”
朗云何:“跟上去?”
“走。”
季长言绕出人群,穿过蓬莱居的大院往客房方向去,厚厚一叠书稿被他挥在手上,用来驱赶树下的飞虫。
进了屋,待他把门关好,转身之际,屋内兀的多出一个黑衣蒙面男子。
“哎呦。”季长言拍着胸口,害怕道,“你是谁?从哪里冒出来的,大白天怎的穿成这副鬼样?”
甲子不回话。
季长言冷静后试探道,“老兄,说句话?你是那人叫来的吧?我刚才在台上表现如何?口才好不好?之前答应的……”他搓着手指冲对方示意。
甲子抛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季长言欢喜接过,撑开袋口一看,抬眼笑道:“下次有这样的好事还找我。”
甲子冷道:“记住,闭好你的嘴。”
“一定。”
甲子走后,季长言半探身去窗外,他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无人后将窗户合上,然后坐下一遍遍数着银钱。约莫过了半刻钟,他的房门被敲响,一声重,三声轻。
季长言去开门,方才与他争辩的渔家女正亭亭立在外头,门才开了一条缝,她毫不留情用脚抵开进入,一手扇着风,一手扯下头上的粉巾,嘴里嫌弃着:“你说书简直一塌糊涂。”
“你真情实感骂自己?我能给他念出来就不错了,比不上你,情绪激昂,演挺好。”
渔女将覆在面上的画皮一撕,露出一张媚眼朱唇的浓艳脸庞:“要不是实在没钱,谁会给他演这出。”
“演出戏就能赚钱,怎样想都不会亏。”
“亏死了,他们可不是善茬,一定最先拿我们祭刀。要我说,你还不如下跪磕头给你家老爹认错,好歹叫他把你认回去。”
季长言摸着脸边的淤青,有苦难言,“我们不演还会有别人演,到时更难办。你找着阁主了?他当真在城里?”
“我人生地不熟,一上午没走丢就不错了,你是本地人,你找。”
“我十年只回两次家,和外地人没差,你找。”
他们在谁出去找人这个话题上僵持,突然,一道女声从门缝里幽幽传进:“二位,不如听我一言。”
第50章 花想容◎打个赌吧◎
江月明压腰睁眼试图往门缝里瞅,然而只能看见一条细小模糊的白线。
她一句话说完,里面突然没了动响。江月明于是双手撑着门,想把那条微不可查的缝隙扩大,可左右的门板好像楔死一般,除非用力砸烂,不然纹丝不动。
身后,一位普通住客走过,江月明不敢马虎,听见脚步声立马转过身去看,只见那人对她露出惊讶的神情,接着面露疑惑,仿佛怎样都想不通这样一位妙龄女子为何会做出趴门板、瞧门缝这样的怪异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