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娘被那个女人折磨致死,照顾他起居的大宫女也消失得悄无声息。那女人说,都是因他不祥。
他的心早像石头一样没有知觉,所以并不知道委屈。
可眼前那张笑脸,生生刺得他疼。像平静的冰面被强光晒出了个大窟窿,缓缓淌出的水,浸润过了溃烂得早已没有知觉的伤口…
“滚开。”
女娃儿皱了皱眉头,却又很快翘起嘴角。小手将那只纸袋子搁在了他脚边。
“那,皇叔记得要吃。”人已经走开了,还没忘回眸交代着,“我好不容易才叫他们从宫外买回来的…”
雪后的阳光,从那只幼小的身形后照耀过来。柔光中女娃鬓角的发丝在微风中飞扬,那双眸中的色彩,恍惚比阳光还要刺眼。
可恨…
“少主?”
“少主?”
眼前有只馋猫在喊他。许是见他走神,少年眉宇正拧着一处。见他看过来,霍广抬手指了指他拿在手里的糖炒栗子。“内个…赏我两个,行不?”
他这才将纸袋子放在小案上,“你自己拿。”
馋猫吃一个,揣着一个。吃完了,又来拿。
纸袋子里的栗子一只只变少了,馋猫饱了,靠在窗边打了个饱嗝。
他这才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吃饱了,便替孤去办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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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将过了午时,车队行入京城。大年初二,街道上尚且没什么百姓。掌印江随却早早带着一行内侍,候在北边城门口,迎接宸王和老侯爷回京。
陆时行落了马车,带着一行官员家眷,目送走了宸王和老侯爷,这才宣布各家可以回府。
陆府的马车转入北城小道,玉昀自也跟在后头。待马车一行缓缓停在陆府门前,大姑娘扶她一道落了马车,便见一身蟒袍骑马而来。
陆时行见是宸王身旁小将,正上前问了句,“小将军来,可是宸王殿下传话?”
霍广与陆时行一拜,方从怀中拿出块玉牌。“少主叫我亲手交给大公主的。”
“……”陆时行一怔,唯有侧了侧身,与霍广让了道儿。
玉昀接过那东西打量了番,是一块青玉的牌子,上头刻着只“霍”字。她尚未见过是什么东西,却听霍广道。“少主说,这东西精贵,还望公主好生留着。公主有了这个,出入京城不在话下。去到哪里,若遇着霍家军,见得这个也会帮扶一把。”
玉昀只先道了声多谢。自想起那日晚上,她的血算是救了他一回。许当是答谢吧。
天又下雪了。鹅绒般的大雪,纷纷飞飞了整整一夜。
陆北乔病得昏昏沉沉,即便被人扶回了若水院,也依旧神识不清,倒下去便一觉睡到了清晨。
睁眼的时候,是陆聪将他扶了起来。
“我睡了多久了?”
“昨日从昆山行宫回来路上,二爷便一直没醒。到眼下,已有整整一日一夜了。”
陆北乔此时依旧头疼欲裂,摇晃了一下脑袋,又用手捏了捏额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公主呢?可跟我们一道回府了?”
提起这个,陆聪却是不敢答话的。陆北乔抬眸看着人,“怎么了?”
“二爷您别急。”陆聪说着,嘴角扯了扯,明明是想叫气氛轻松些,却略显得有些滑稽。“公主昨日是回来过了。可傍晚的时候便又走了。”
“走了?”陆北乔一把掀了身上的被褥,“去哪儿了?可留了什么话?什么时候回来。”他正要下床,却见陆聪双手捧了一只信封送来眼前。
“公主,只留了这个。叫我务必交给二爷。”
“……”看着眼前“和离书”三个大字,陆北乔一时愣在了原地。虽然早就猜到了,可他却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快。他没伸手去接,却问起陆聪。
“她可跟主母说过了?可跟父亲说过了?”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陆北乔迅速地起了身,只吩咐陆聪道:“穿衣,洗漱。我得出去。”
小半刻钟之后,一身灰白大氅冒着小雪从若水院中匆匆出来,穿过府上小径,直入了梧桐苑。
宋氏正在暖房里给侄女儿上着药,便见陆北乔从外闯了进来。
“公主可曾来寻过母亲?”
“……她何曾来寻过我什么?”宋氏见儿子面色已经好转,到底心安几分,只是祸不单行,儿子将将好些,宋萱昨日回到府上,却又被宋家家主鞭笞了一顿,赶了出来,道是日后不再认这个败坏门楣的女儿。
却听陆北乔愤愤道,“母亲可是还不知道,公主走了?”
“什么?”宋氏的确不知道。昨日到今日,她来回在宋府和陆府之间,在宋家兄长面前替三姑娘说话,这会儿又才将将把三姑娘安顿了下来。“什么走了,去了哪里?”
“我还以为她至少回来与母亲说别…”陆北乔冷冷笑道,“没有…她没有。”
宋氏道,“她走了,你来问我要什么人?你表妹在宋府上挨了鞭子,你可问候过一句?”
却见陆北乔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哼,问候…”边说着,他边往门边退去。却也未曾看宋萱一眼,便又转背出去了。
宋萱委屈起来,扑进姑母怀里。“姑母,二爷定是在怪我。”
宋氏心中五味杂陈。公主走了,儿子竟是那般模样。哪里还有心思管宋萱,“你若不做出那等事,哪里会这样?你且看他平日里待人冷淡,可那也是七八载的情分。如今他变成这样,你便开心不成?”
宋萱一时也不敢委屈了,只忙收了泪光道,“我知道错了,姑母。”
陆北乔又去了柳姨娘院子。捉着大姑娘和秦氏问了一顿。
陆茹若自早知道嫂嫂要走,却不想会这么快。秦氏到底唏嘘,“我和公主才将将处近了些,本还等着她生养了娃娃,好还她给大郎做的人情呢。这下还怎么还?”
陆茹若一旁看着兄长,却也几分恨其不争。
“二哥哥这会儿才知道要找人了不成?嫂嫂昨日与我说,自打您和母亲定了三姑娘的事儿,她便就打算要和离了。这会儿已是太晚了。”
“……怎么会?”陆北乔眼前空空的。只想起前阵子她的冷淡,方知道许是为时已晚。
夜里雪停了。玉檀阁已是人去楼空。
陆北乔走来的时候,只是发现她常用的物件不见了。其余摆设,家私,全都带着嘲讽般地一成未变。
他将自己裹在她的床上睡着了。
那里的被褥也被收走了,空空的,硬硬的。冷得和冰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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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日头还未升起,宸王府的马车已备好在门外。
凌霆川一身玄金朝服,正从门里出来。便见大驸马陆北乔候着门外。
天很冷,带着些冬日独有的萧瑟。那人一身灰白的大氅,发丝零乱,染着一层白霜。面容已是十分憔悴。
“殿下…”没等他先开口,陆北乔已行来一拜。“求殿下让下臣再见见公主。”
“……大驸马许是找错地方了。大公主未曾来找过孤。”
陆北乔抬眸扫见那张冰冷的面孔,只觉希望又渺茫了几分。“怎么会?她、她不大可能回皇宫。不在殿下这里,她还能去哪儿?”
“你们二人才是夫妻。你都不知道,孤又怎会知道。”
凌霆川挥袖负手去了身后,自往马车上去。“孤还赶着往朝堂去,大驸马若在翰林院里清闲,孤大可与你升个官,叫你繁碌些。也好忘了情伤。”
“……”陆北乔这才知道躬身作礼,“殿下言重。是下臣唐突。”说罢便也不敢再拦着人,往旁边靠了靠。
凌霆川见他那副模样,自又将话说明了些。
“大公主虽未曾来寻过我。可早有人来回报,她离开京城了。”
“离开、离开京城了?”陆北乔早已恍惚,只好重复着听到的话。
“城门楼的御林军回的话。昨日傍晚,大公主带着婢子家眷,从南城门出京。至于去哪里,无人知道。”
马车缓缓从王府门前行开,陆北乔还怔怔立在原地。
凌霆川只叫霍广合上了车窗。
霍广回来方问起,“大公主去哪儿了,少主真不知道?”
凌霆川冷道:“南下寻淮南王罢了。”
霍广恍然大悟:“是先前那位太子殿下?”
老皇帝养出来的孙女儿,怎么可能看着凌成显那样的人登基坐视不理?
“她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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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檀阁的梅花全都谢了。黄的、粉的,落在二层的小檐上,伴着积雪,便是一副美画。
陆聪将将推开窗户,看着小檐上的景色,松散了松散低迷的心情。身后脚步便蹭蹭蹭地过来,一把将窗户合上了。
“不许开。”
陆聪不过是想透透气罢了,却见陆北乔眼里十分执拧,眼尾因为多日休息不善,泛着猩红。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也不曾打理。
陆北乔已有整整三日未曾出过门了。玉檀阁里残留的香气,叫他一步也不想走开。“淡了、散了…不许开,知道么?”
陆聪从未见过二爷这样,到底被吓到了些。“二爷,公主都走了好些时候。早就没有味道了。”
“有。”
“怎么会没有?”
“她还在这里,她没走。”
“……”陆聪没敢答话。公主将东西收得一件不剩,连个念想都没留。也怪乎二爷只能来玉檀阁寻些气息了。
“二爷,公主都走了,您自个儿也得注意身体才是。”陆聪只劝了劝人,却又见那人扑去了书桌上,翻起那封和离书来。
“没有别的了。没有别的了。”
陆北乔疯了似的,一字一字读着那封和离书。玉昀的字迹隽秀,却字字诛心,“一别两宽,两生欢喜。”最后那枚落印,大婚之后她陪他在书房的时候,他亲眼见她刻的。
“玉昀…”
陆聪这还是头回听二爷喊公主的闺名,却见二爷似忽的想起什么,三两下凑来捉起他的手来。“信…她说七夕的时候,曾去过翰林院给我送信。信呢?”
她的东西,早已剩下不多了。陆北乔去过藏书阁,连藏书阁里与她相关的古籍都被清走得干干净净。若还有一封信,那他定要找回来。
陆聪这才想起,好似是有这么回事。“那日…那日三姑娘正去翰林院里给您送汤,轻音姑娘送了公主的小信来,我便将信给她了。”
“……你给她做什么?”陆北乔心有怨愤,却忽想明了一件事。“公主送信,是说七夕在绥安寺一起放灯河…你将信给了萱儿,我却从未看到过信。”
“……”陆聪好像也有些明白了。“二爷、二爷这么说,好似确是三姑娘收走了公主送来的信。七夕那日,二爷送三姑娘回府,顺道又拜访了宋大人,之后三姑娘便落了水。二爷方才没赶上去绥安寺,而不巧公主在绥安寺里遇到大火,也受了惊吓,随之一病不起。”
陆北乔恍然大悟,唇齿间砸磨出二字:“宋萱…”
夜色浓重,虽还是新年,梧桐苑里却丝毫没有新年的喜庆。
宋萱这几日无处可去,只好被宋氏收留在客房。身上的鞭伤虽然不多,可即便上了药,也反反复复了几回。
宋氏将将在一旁,看着婢子给侄女儿上过了药,见人面色依旧不大好,又规劝了声。
“你先养着伤,好了,再去寻他吧。他这几日将自己锁在玉檀阁里不出来,到底还是念着些许同窗和夫妻的情分。给他些时日,过去了便就好了。谁又能记挂着谁一辈子呢?”
宋萱心里自然知道,陆北乔这回是将公主看重了。可她哪来的本钱计较?只与姑母点了点头,正打算躺下休息,房门忽的被人一把从外推开。
冷风从外灌了进来,陆北乔一身单薄的寝衣,冲来她面前,质问道,“信呢?”
“……表哥要的是什么信?”
宋氏见陆北乔的气势,唯恐吓着还在病中的侄女,忙一把拉着人。“北乔你做什么?萱儿病还没好。”只是话还没完,手上便被陆北乔一把掀开,她脚下跟着踉跄两步,只忙自己扶着桌子,才立稳住了。
陆北乔却没工夫理会宋氏,直直望着床上的宋萱:“七夕,轻音送来翰林院的小信。公主亲手写的。陆聪给了你,为何不见你给我?”
“……”宋萱一时怔住了,不想这档陈年旧事还会被人翻了出来。她那日正设计了二姐姐推她落水,想叫表哥和姑母心生怜惜,将她从宋府上搭救出去。
可谁叫公主要这时候来送信呢?表哥若去了绥安寺,那她怎么办?
可看着眼前疯魔似的陆北乔,宋萱却觉得十分嘲讽,她自幼费尽心机讨好的人,怎就变成这样了?“没有了。我把信烧了。”
“……为什么?”陆北乔眼里腥气落幕,唯剩失望。
“为什么?表哥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和公主幽会么?表哥迎娶公主为妻的时候,可有想过我的感受?”
陆北乔却是冷笑了声。“你的感受?”
“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长平侯府故意留情与世子爷,便想坏了二姑娘婚事。之后又刻意叫她推你落水,好叫母亲怜惜,替你和舅父开口,好嫁入陆府为妾。公主送去翰林院的信险些坏了你的好事,你便私自扣下,不予我知道。”
这话一出,宋萱登时没了话。一旁宋氏也恍惚了半晌,方才缓缓问出口来,“萱儿?可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