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凌霆川回到府上, 已是将近亥时。暮色沉沉压下来,几束月光洒在庭院里,冷冽非常。
他素来是习惯了这样冷清的。早年间在坤仪宫住下, 身旁便就无人。因淑皇后让人传言他不祥, 皇子皇女都不与他来往。
后来被软禁在这四方大宅, 倒是觉着松快了。淑皇后没功夫管他,便没人克扣他口粮, 也没人再动辄罚他跪着。是以即便是冷清,也是极好的。
只是今日, 冷清忽也有些不对了。
霍广见人侧眸望着客房的位置,方笑着来打趣儿, “少主若是想, 可以住在养心殿的别院呐。也不稍两地…”两地分离。
话没说完, 便被人狠狠盯了一眼。霍广当即沉了声儿,话也不说了。只送人入了寝殿,方送上一本折子。
“出宫的时候, 掌印给的。道是任命北疆大将的折子内阁票拟过了。这回,先给您看看,再让皇帝圈红。”
凌霆川广袖一拂,“孤有什么好看的?”
他只是冷冷笑了声,“叫皇帝定便是。”
摄政, 摄政。这政,他是真不想摄的。
大周姓凌,他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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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妃的棺椁在碧云宫中停了七日, 方由礼部主持, 迁往皇陵下葬。
出殡那日, 宋氏也来了, 抽着鼻子抹着眼泪,道是送别陪伴多年的姐妹。那般样子,做给礼部和后宫其余宫妃看,玉昀与成尧却都是不买账的。
自打玉昀上回在碧云宫里挨了鞭子,脸面便也撕破了。
“云太妃娘娘本是好好的,亏了您赏下鞭子。太后娘娘这般送别,很是别致。”
后宫风儿紧。那日云妃在碧云宫里受私刑的事儿,本就没传出去。被玉昀这么当众一说,才有人小议了起来。新皇登基作宴那日,众后妃原也见云妃是好好的,只才不出半月,便忽就病逝了,到底出奇。
今日听得长公主的话,大家方大抵猜着了。是有人当了高位,报当年夺宠之仇来了。
只是后妃之中,若有皇子的,都也将被遣往封地。若只有公主的,也都预备往皇陵旁的玉山庵堂里礼佛修行了。多半知道自己的命数,无人敢说宋氏什么。
只是陪着一同来的皇后宋菡,听闻得这事儿,到对这位姨母刮目相看了番。便不由得在想,若小皇帝将来后宫万千,她会不会也变成与姨母同样的人。只是想想,便已足够叫人害怕了。
小成尧跟着棺椁后头,也没抬头,只行来宫门之前,便见太后要回了。众人皆与太后行礼恭送。他此下,却是跪不下去了。
只垂首立在母妃的棺椁前,也不说话。
宋氏看着那瘦小的身形,觉着碍眼,面上却挂上几分笑意,宽慰起人来。
“成尧今日戴孝,便就不必大礼了。你且好好送你母妃上路。”
本该要听着一句“多谢娘娘。”却是没有。那小少年是不领情的,怔怔立在那里,一双眸子缓缓抬起来,饱含着的恨意,已是将要溢出来。宋氏只觉脊背发凉,嘴角的笑意渐渐沉了下去。只又扶了扶一旁新换来的内侍,“回吧。”
玉昀这才将成尧拉扯了过来,只听着礼部的人喝了声,“云太妃娘娘起驾。”玉昀才与成尧一并上了马车。
“方也太过显眼了。”
玉昀只望着眼前的小少年,话中带着几分斥责。小少年眼里泛着光,泪水在打转,话却说不出来。
玉昀自知道他是恨的。又怎么会不恨呢?
“将情绪写在脸上,且是最无用的。这是皇爷爷的原话。”她边说着,便见两颗泪珠子顺着小少年的面颊滚落下来。她只伸手去握住小少年一对肩头,那儿还很窄,不够宽阔,莫说其余人,连自己的命途许都是担不起来的。
“今日你是如何想的,便就此埋在心里,揉烂了,腐败了,也不好再在人前表露出来。知道了么?”
小成尧鼻子里抽了一声。摇头。
玉昀拧了拧眉,又狠道,“只等你的仇人死了。才再叫人知道。”
小成尧两下用袖口抹掉了泪珠。“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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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氏从安定门回到寿和宫,人便就不好了。
许是春日风邪,又许是成尧方那双眸子太过渗人。宋氏只觉三魂七魄,被人夺了一魄。心口气提不起来,沉沉压在里头,脚下便就不稳当了。
内侍请了孙茯来。孙茯诊为肝郁气结之症,开了药,却也没好。一倒下去便是三五日。
这日江随来探人,便听着新来的嬷嬷说起太后的病情,“都是被五皇子给吓的。”
江随笑笑,吹着滚烫的茶面儿,神色很是松散。“嬷嬷才将来,便给娘娘教坏了。”
那嬷嬷连连跪了下去。掌印那般笑面的老虎,她哪里敢要得罪。只是在望了一眼床上的太后娘娘,便瞧见主子一个眼神儿,她方忙低下头去,将错儿给认了。
“奴婢、奴婢只是心疼娘娘。哪儿是娘娘教的呢?掌印可莫怪错了娘娘。”
江随将将喝下一口茶,撂下茶碗,也不理会那地上的嬷嬷,便看向宋氏。
“与娘娘处了这么些时日了,娘娘有话直说便好。还叫下人们绕弯子,到底是看低杂家了。”
宋氏听着这话,心中方有了些底。只是身子着实是不好的,又小咳了两声,方将自己再支起来些。
“云妃是怎么死的,掌印是知道的。那五皇子一路眼睁睁看着,那日云妃出殡,那小儿郎一双眼里,便就直直写着报仇之意。就算还不成气候,将来若长成了,必是要回来寻我的。”
“五皇子素来羸弱,哪里来的那般心思。娘娘可是多虑了?”
宋氏听着这话,更是抽了两声气,“掌印那日是不在,若是在,便就该要知道了。”
江随一笑,“那,娘娘想要怎样?”
宋氏停顿了会儿,又叫人来与江随添了茶。“云太妃下葬,五皇子虽要守孝,可也得往封地去。这一路凶险,有天灾,也有人祸。五皇子该是回不来京城的。掌印您说是么?”
江随道,“为着娘娘安康,当然得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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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昀叫人将玉檀宫的的东厢收拾了出来。
玉檀宫是皇爷爷特地与她建的,其中布局与其余宫苑大不相同。碧云宫中还带着丧事,小成尧独自在那边,触景伤情。玉昀便将人接来,姐弟两人一同住下,便也有个说话的伴儿。
只是相处得几日,玉昀便渐渐发觉,小成尧是个可教的。
玉昀与太子哥哥、二皇兄都曾一起在皇子鉴里上学。多有世家子弟作他们二人伴读,自是见过不少聪慧的。小成尧若论天资,许只是中等。单单通晓文章要义,道出前后关系不在话下。可若要辩论作文章,前后关键,分量多少,轻重如何,语气如何。便还有待练习了。
然而贵就贵在,少年克己勤免。每日辰时起身,亥时前必定入睡。没有恶习,早晚该做什么,都早早有了想法计划。做事能入定,心也是沉的。单是这几点,已将凌成显比退了几条街去。
云妃那时受父皇宠爱,该是二人日夜相处之间,成尧也得过父皇些许教诲。人之为人,便是一道气。气正了,从了天道,人自然便生聪慧。
玉昀这会儿,正在书房里,看着小成尧读书。淡淡抿了一口茶水,便起了另外的念想。
时候正是午后,早春的寒意退散些许。微微湿润的风从花窗飘来,似要叫人心底里都发了芽儿。
她手里也正举着本行至,姐弟二人无话,只这么相互陪着读书,也很是惬意。
李嬷嬷端了两碟儿芋子糕来,又笑着传了话,“外头来人说,摄政王来了。”
成尧停了手中的书,抬眸望了望李嬷嬷,眼里自然有些生怯。皇叔于他来说是陌生的,那个趁着父皇崩逝,将皇祖母拉下马来的人,到底有些可怕。
玉昀只与李嬷嬷道了声儿,“请皇叔来书房吧。”方又看到小少年的脸色,“无事。你继续读书便好。不必管他。”
一身玄色长袍出现在书房门边的时候,玉昀自起了身去迎。
“皇叔来了?”
那人负手行了进来,“公主在宫中看来住得挺好?”他是没见着还有别人,便如往常一般说话。有些调侃,莫名又有些怨气。
玉昀却是没听出来什么,只回道,“是挺好的。”说完,又领着人去一旁暖榻上坐下,再叫嬷嬷看茶来。“小厨房里作了芋子糕,皇叔也尝尝。”
玉昀说着,亲自送了一碟儿过去。
这会儿,凌霆川方注意到书房里还有别人。成尧也忙起身,给他作了一礼。“皇叔万安。”
“你母妃去了,你节哀。”他素来懒得作这些寻常问候,只见着玉昀一旁摆了只芋子糕来他面前的碟儿里,方给了几分薄面。
成尧只道了声,“多谢皇叔。”便又回去书桌后头读起书了。
“皇叔怎有闲暇来了?”玉昀自个儿也拾起个芋子糕,送来嘴里。就着人家面前,却也并未见外。
“从养心殿下来,便往你这里来望望。”他话答得随意,好似真就如此随意似的。只撞上玉昀的眸色,目光一闪,又看向外头。“你这玉檀阁格局不错,地界不大,开朗。”
“是皇爷爷叫老工匠来作的。取了一小半儿的江南园景,又借鉴了东洋那边传过来的格局。”玉昀说着,指了指外头,“您看,花儿都开了不少。”
借着那人望向窗外的功夫,玉昀又将小成尧喊了过来。“成尧这几日在这儿读书,都觉着阔然一些。心性沉了,什么都能看落去。”
说着,又撺掇着成尧,“昨个儿成尧与我说起辛弃疾的诗词,道是很是佩服,正与你皇叔也说说。”
成尧原还害羞,不愿说的。却看见玉昀的眼色,方只如昨日说过的一般,将自己的感悟在凌霆川面前又说了一遍。
那人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懒散坐着,喝茶,望花,看着外头的小荷池,修剪得规规整整的矮松。待成尧说完,玉昀方问起那人,“皇叔觉着,成尧见解得怎样?”
凌霆川笑了笑,“公主觉着好的,自然是不差。”
只是再细看了一番眼前的女子,发髻是随意绾着,只簪了一支红珊瑚的螃蟹簪子。迎着春日暖阳,那双眉目愈发明媚,透出十足的暖意来。
“那皇叔觉着,成尧与成显比,怎么样?”
这话他便不好答了。她话里意图显然并非简单相比之意。到底不能随意,便寻了个理由,“年岁相差得远了,如何比?”
玉昀却将话挑明了,“可不止是年岁,心性、习惯、言谈,读书,都相差得不知一点儿半点儿的。这小皇弟,讨我喜欢。便想问皇叔求件事儿来。”
“你说说看。”他虽说着,心中多少有些着数。
毕竟方从养心殿里出来,江随便与他提过一嘴,既然新帝已经登基,其余皇子便该发配往各自封地,其余太妃太嫔,也可随皇子一同走。若是实在无子嗣的,便可去玉山庵堂里修行。如此安排,是大周惯例。
“我将和离了,又没有亲故。早前还答应过云太妃娘娘,要好生照拂着这小皇弟,便也不好叫他独自一人上路,去那西南封地。往西南去一路艰险,若是平安,我倒也是无愧于人的。可若在路上生了什么意外,将来我便就愧对着云太妃娘娘了。”
“玉昀想留着成尧在身旁,也好有个照应。如今我们姐弟暂且住着宫里,待长公主府修好,我便带着他过去。”
这到也没出他所料。只是其中原委和意图,却并非如她所说那么简单。
他只笑了笑,又看向那边放下书来听着的小少年,“成尧的意思呢?”
“成尧也想陪着皇长姐。”
那是自然,姐弟二人,窜同一气。凌霆川又看向玉昀,她嘴角微微翘起,正是一副有恃无恐,试探他,试探得明明白白。好气又好笑。
“公主喜欢,便留着成尧也无妨。”
凌成显才登基多久,她便想给大周换个皇帝了。那便换换看,嫌不嫌乱。
有了这话,玉昀心中便也落了底。自也不再说别的。李嬷嬷又送了点心来,客客气气与那位道,“公主说起您喜欢吃糖炒栗子。这宫里炒栗子的铁砂不好找,便只好蒸熟作了栗子糕。与外头如意楼里的一个味道。您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公主有心。”他只捏起一只栗子糕来尝尝。到底是叫人得了好处,这糕点甜口的,甜得钻了心。
二人又再闲扯了些话,玉昀方说,要去看小成尧练武,便要送人走。
凌霆川扯了扯嘴角,却也起了身。
玉昀只牵着小少年一齐走,将人送出玉檀宫,便见他的小舆在外候着。
“皇叔先回吧。我且先走了。”
却见那人神色有些不大愉快,一双手负在身后,只淡淡应了声。方兀自上了马车。
玉昀见马车开动了,便叫人摆驾往小岚山下的骑射场去。既是要扶人一把,自然文武都得两全,将来才衬得上皇祖父的英明。
将将走来了,便见马倌儿来迎。小成尧在这儿是养了马的。马倌儿牵马来,迎着小成尧骑着跑开。
日头已然有些斜了,小少年骑在马上,身影虽是瘦削,气息却是十足。玉昀身上,那种连着数月以来的无力感,终于消散了些许。
年少的时候,她也曾这样的骑马。那会儿,皇爷爷便在马场旁看着。她哪里做不足,他定是一眼便看穿了。可是落了马来,他却不说。只说,玉昀又长进了些。
真的么?她总会问。皇爷爷的话会骗人,眼睛却不会。玉昀一眼便能看到,他眼中更高的期盼。
小成尧骑了两圈,方也落了马来问她。“皇长姐,我总觉着,腰上不够直。您看到了,您说是不是?”
“比之上回,已是好了许多。成尧又长进了。”
她做不到皇爷爷所期盼的,叫他失望了。正如如今的皇庭,也定不会叫他满意。可至少,她有新的希望了。
成尧落了马,又去一旁射箭了。
玉昀忽觉着小少年身子单薄了些,那身雾白的骑服,便又叫她想起凌霆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