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昀又给他夹了一块东坡肉, “再用多一块吧, 你太瘦了。”
成尧没拒绝,只依着玉昀的意思吃肉。玉昀却有所察觉, 她和成尧同桌吃饭已有好些日子,却看不出来他喜欢吃什么。每日用食, 成尧总量吃得不少,可每样都不贪。
这是君王才有的习惯, 未免怕人看出喜好, 也未免有人居心否侧在君王喜欢的菜肴中落毒。成尧小小年纪, 却好似是被教导过了。
“成尧可有喜欢吃的菜?”玉昀试探着。
小少年点点头,又看着玉昀,“东坡肉就很喜欢吃。还有江南菜, 母妃是江南人。”
“那为何不多用一些?”
“父皇教导过,即便是喜欢的,也不可多食,不能叫人看的出来。”小少年道。
这果真和玉昀猜的一样。
说起来,云妃并不算命好。她进宫来的时候, 父皇已有些年岁,虽是常伴在人身侧,赏赐与用度, 却都很是低调。那时前朝太子哥哥与二皇兄争斗颇凶, 皇祖父在时, 已为太子哥哥培养了不少羽翼;而皇祖母又将心思全然放在了二皇兄身上。成尧虽是常伴在父皇身旁的, 便也从未被推去人前,被政客们看到。
而父皇却私底下对小少年教导有加。旁人只以为是个宠妃之子,自然没有太子和二皇子打眼。而云妃不过皇祖母从江南找回来的美人,没有什么外家。这般,小少年更是不露锋芒。
只是玉昀相处的越久,越发现小少年身上的优点。像一枚清透的玉璧,只需慢慢打磨。
“皇长姐怎不吃了?”
被成尧问起的时候,玉昀方发现自己走了神。“只是想起父皇了。”
“我也尝尝想起父皇。”小少年说着,一双眉目已沉了下去,“有时候,还会梦到父皇跟我说话。”
玉昀继续持筷,给自己也夹了一块东坡肉,笑着与小少年打趣道,“父皇他说什么了?”
“叫我好生照顾母妃,叫我好好读书。他说男子不必太过志向远大,只保护好身旁的人,便已是足够了。”
“……是么?”玉昀想想,保护好身旁的人,又何尝不是志向远大?身在皇家,保护好身旁的人,便已是不易了。父皇自己怕是都想不到,他驾崩之后,云妃娘娘会被如此对待。或许再大的志向,一开始也只是想保护好身旁的人呢?
话还说着,便听李嬷嬷来说,吴敏来寻她复命来了。
玉昀叫将人请来,便见吴敏一脸难色,与她作了一揖。“殿下,奴才将您选定的人都送了过去,可摄政王说喜欢清净,府上那两个琴姬便足够了,又叫奴才将人退回来了。”
她那人情,他不收。那便先欠着好了。
“看来是没着他的心意了。”玉昀笑着,又唤李嬷嬷取了银两来打赏吴敏。
吴敏说着不敢收,推推攘攘的,可最终还是拿下了,又与玉昀大道了声万福,才自行退下。
小成尧已用好了晚膳,玉昀便也叫人撤了席,又叫人点起书房里的烛火,与成尧一道儿读书去了。
如此清清淡淡度了些许日子,宋氏却在宫中筹办起来一场宴席。六皇子与七皇子即将往封地去,道是替他们送行。
玉昀本是带着成尧打算避开,临开宴之前,却收到陆时行从宫外送来玉檀宫的小信。
已是二月中旬,天气渐渐暖了起来。傍晚的时候,天边烧起了绯色的云彩,一丝丝的染来玉檀宫门前,忽叫人觉着空旷又新奇。
玉昀今日穿了身鹅黄的薄裙,本就是春日的宴席,便懒得再多戴宫花。倒是清清淡淡的,与薄薄的春色辉映。
成尧一同也穿得及其素淡。淡蓝的一身锦袍,配着镶嵌青玉的腰带。
玉昀特地早了些来了庆丰殿。因是与两位皇子送行,邀请的官员并不多,只原教习过两位皇子的老师,还有些许相熟的官眷。陆时行早年间也在皇子鉴任教,多少与两位皇子有些接触。陆时行便带着自家的家眷出席。
宴席还未开始,皇后宋菡已在庆丰殿后的小阁设了茶宴。难得宫中办宴,宋菡便特地请了宋奇南与徐氏一道儿来坐坐。
宴上摆了一桌的点心,都是春日里时行的,一同还有冰窖中取来的葡萄,去年进贡来,珍藏着的。
徐氏许久未见女儿了,又碍着礼数不能如以往般。只静静坐着喝茶,又说起些许家常。户部尚书宋奇南将将升迁,这会儿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挨着女儿一道儿,却也只说上了两三句,便就出去了宴上,跟其余到宴的官员寒暄去了。
宋菡见父亲出去,便有屏退了几个不相熟的婢子嬷嬷,这才好和母亲问起,“妹妹们的婚事都如何了,母亲该都有数了。”
“自打冬日里你进宫的事儿定下来,来相看的人便多了。你五妹妹心气儿平,到底容易些,只选了张侍郎府上的庶子,便叫姨娘与我说了。张家原本是清流之家,如今好歹是开始识时务了,你父亲倒也欢喜。难的是你四妹妹,府上就这么一个嫡女了,如今攀上来的人也多,你父亲便想着,要选个日后能为靠背的。”
宋菡喝着茶,一一点头。“四妹妹的婚事到底珍贵些,父亲慎重也是对的。”
徐氏却问起,“到是菡儿你,与陛下怎样了?陛下待你可还好么?”
提起这个,宋菡只觉手中的茗茶都不怎么香了。“他今日玩鸠车,明日玩九连环,后日又要去华庭轩看歌舞。哪里有功夫来待我呢?”宋菡说着,却是冷笑了声,“不来也好,我也不大想见他。”
“这怎么好?”徐氏皱眉,“你是要与皇庭繁衍子嗣的,总不好等陛下纳了个什么歌姬,还要坐在你前头。”
“说来,母亲也该是知道的。陛下的心智,根本只有七八年岁。他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了,我如何讨好都是无用的。更何况,他还心念着侯府那位嫡小姐呢。”
徐氏听着,又是恨其不争,又是心疼女儿。只好再嘱咐了一声,“那、那也是急不来的。你独自在宫中,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多往你姑母那里走走。其余的事儿,也只好再说了。”
宋菡这会儿才露出几分笑意,却想起来什么不对的地方。“母亲方说起四妹妹与五妹妹的婚事。三妹妹呢?她不是也及笄了,如今长公主与陆北乔都和离了,三妹妹总该讨个名分回来了。”
徐氏忙扯了一下女儿的衣袖,“你这话,可莫叫你父亲听见。他是铁了心不认这个女儿了。自打从昆山行宫回来,你三妹妹便被赶到陆府上了。你那大姑母本还好生待人的,也不知陆北乔与她说了什么,如今人也不管了。”
宋菡也几乎吃了一惊,“大姑母平素不是最疼三妹妹的?”
“谁知道呢?那丫头心不正,在昆山行宫,竟当着老侯爷与长公主的面儿作出那等的事儿来。谁又知道私下里还做过些什么。你且记得往长平侯府上吃宴那回,她到底将自己撇清了,此下再想起来,我们不定是错怪世子爷了。”
提起这个,宋菡到底多有些怅然,“若不是她从中作梗,我许也不会嫁来皇家…”
徐氏也跟着叹了声气,小小声道,“长平侯掌着兵权,到底也不比这心智不全的小儿差的。”
宋菡又问,“那三妹妹如今人呢?”
“还在陆府上呢。你大姑母不管人了,可陆北乔却也不放她走。道是,还是要留着作妾室的。”
宋菡只当是闲话听了,却又觉着好笑,给母亲再夹了只糕点,“他到底很是专情的,确是耽误了长公主这些年。”
徐氏吃着糕点,眉色一挑,又问起女儿,“我在宫外听闻,长公主是与摄政王…”徐氏话没说完,一对大拇指却勾了勾,意思暧昧极了。
“到是没见他们二人尝在一起。只是听闻,摄政王特许叫五皇子留下来了。特地留给长公主作伴儿的。”
“这样啊?”徐氏听着,便又想起什么,“那你太后姑母如何说。”
“自是不高兴的。”
“不过,也拿他们没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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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丰殿外的小亭里,玉昀正叫人给陆时行添了一盏茶。
玉昀打量了番人,方问候着,“许多时日不见,陆左辅憔悴了。”
陆时行恭敬着,“北疆告急,陛下又迟迟不肯封将,臣也是实在无法,只好来求公主了。”
玉昀却道,“前朝的事儿,我怕是爱莫能助的。”
陆时行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其余的人,方道,“您还是陛下的皇长姐,许是有些办法?太后娘娘不理会,掌印也不打算开口劝人。摄政王他…他更是不上心的。”
玉昀只问,“封将的帖子,您可送去给摄政王看过了?”
“送过了。看没看,臣也不知道。次日便被原封不动送回去养心殿里了。也没个回信。内阁票拟过的折子,人选都已列好了,多半最先那位就是最胜任之人。原本也只等陛下点个头,司礼监一个圈红。这般,已拖了整整一月了。”
成尧一同坐在桌旁,用了两只糕点填肚子。“皇兄性子便是如此,若是害怕的事儿,便就绕着道走。儿时,南海进贡了只会说话的鹦鹉,父皇赏下给雨辰宫了。只是下人们没养好,叫鹦鹉死在了游廊里。皇兄那会儿忌惮极了,整一年都没过那游廊,每每进出都走的远道。”
玉昀笑了笑,方看向陆时行,“陆左辅听见了。陛下便是如此性子。”
陆时行眉头一拧,“诶。”
“不过我们倒是可以试试。”玉昀道,“叫成尧试试。”
成尧到底一噎,“我哪里行的,皇长姐?皇兄虽是不厌烦我,可定也不会听我的话。”
“你试试才知道的。”玉昀对小少年道,“你只需问问陛下,要不要看一场比武。”
话说着这里,陆时行也似明白了。“公主是想,叫陛下边玩乐边定下?”
玉昀点头,“还得看成尧。”
陆时行眉头这才舒展开来些许,“那臣便候着公主佳音,若有用得上陆府的,公主尽管开口。”
“陆左辅客气了。”
话还说着,小亭外张统领拦下来了个人。陆时行闻声看去,便见是自己儿子,转眸在看向玉昀,方是一拜。“北乔、北乔今日也进宫了。寻来这里,许是有话与公主说的。”
玉昀却见,陆北乔一身绛色长袍,看来是新衣。只是那眉眼倦态,早已不复公子容貌。好似一下老去了数年。她这才看了看张统领,“让人进来,也无妨的。”
陆时行这才忙是一揖,“那,臣便先退下了。不扰着公主说话。”
一旁成尧见状,也起了身。“我方还寻着道儿旁生了新的花束,这会儿正好去仔细看看。”
玉昀叮嘱着人,“成尧须得带着张统领一道儿去。”
皇宫毕竟还在宋氏的眼皮底下,如今成尧又被特地留了下来,若宋氏起了什么坏心,后悔便就来不及了。
成尧应声,便带着张统领一并走了。
陆北乔跨入小亭,方与她躬身一拜,“公主,可还好么?”
“还好。你呢?”玉昀淡淡问候。
“我…”陆北乔深吸了口气,“也还好。”
玉昀却看了看他脚下,“春日湿气重了,大可不必再穿棉鞋棉袜了。该捂坏的。”
陆北乔素来是讲究的,陆府家风严格只是一方面,他自身也格外注意仪表与仪态。一年四季衣衫布料皆不一样,不止面料,连刺绣纹路也会注意应景。可如今天已暖了好些时日,那棉鞋棉袜还在脚上,且只稍稍留意,便能见上头还有泥巴痕迹。
玉昀只是觉着,他那句“也还好”怕是假话,毕竟此下走近了,还能见他衣领下揉乱的中衣。原本不苟一丝的公子,如今竟狼狈起来。
陆北乔只看了看脚下,好似才注意到似的。“失礼公主了。”
“倒也不碍事。可要坐下喝杯茶?”
“嗯。”
旁侧到底没有别的婢子。方玉昀与陆时行说话的时候,便都已将人屏退开了。玉昀抬手与人添了茶,便听他说起。
“听闻摄政王许了五皇子留在公主身边,臣还未恭喜公主。”
“是碧云宫母子惹人怜悯,云太妃走了,我也不放心成尧独自上路。”玉昀话中虽是没提太后宋氏,可早前有关云太妃之死的传言,早已遍布朝野。想必人家也是知道的。
陆北乔只道,“臣许得替姑母说声不是。”
“人都走了…”玉昀话只说到这儿,便已又几分怨愤在其中。
陆北乔听她停顿,方接着道,“人都走了,道歉也是于事无补。”
玉昀只心想,更何况,人家还没有道歉呢。只是看着眼前是陆北乔,她便也知道守着口风,并不多言。“二爷这话不必再说了。”
陆北乔却抬眸起来,其中生起几分星火:“若是早前公主未受姑母所害,被送入摄政王别院,我们会不会…”
“不会。”玉昀回得干脆,到底一丝余地也未留。
“好,我知道了。”陆北乔冷笑了一声。“公主是介怀宋三的事。”
玉昀抬手给自己添茶,“若说介怀,那也是年前的事了。如今好似已经过去许久了。反倒是该谢谢二爷。”
陆北乔眸中疑惑,“谢臣什么?”
“我年少钦慕于你,到底也是得过好些好处的。问着皇爷爷,要与皇兄们一起上皇子鉴;为了讨你注目,偷偷练字、读书、辩经。都是将自个儿修行得更好了。如今虽是离了二爷,这些到也一并跟着。自然是得谢谢二爷了。”
玉昀说完,淡淡喝了一口茶。方望了望远处的宫廷小径。柳条将将发芽,夹道垂落在小径两旁。玉昀指了指那边,“二爷还记得那儿吗?”
陆北乔寻着她手指方向望去,却想起年少的时候,玉昀尝伴着太子一同在那处钓鱼。他作太子伴读,也一同在侧。这会儿方明白,小姑娘家的,哪里喜欢钓鱼,许也不过是想离他近一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