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喜欢我什么呢?你看我与旁人相比,既不耀眼也不出挑,更别提我还没有家世,父母双亡,还有双弟妹。这样的家境就连坊巷人家都要考虑几分。结亲不是结的两个人的事情,是两户人家,门不当户不对,如果能美满。”
晏桑枝手撑在石头上,把整段话给说完,心里其实很难受。就她这样的家境,旁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是嫌弃的,有的还嫌她抛头露面。
所以她紧接着又声色低哑地问道:“还有,喜欢能有多久呢?我曾见过不少的人,她们生得美,也很得男子的欢喜。不说别的,只说遇到天灾人祸,那些男子就会抛弃她们,践踏她们。你现下说的很好听,可要我如何相信一个我只认识三个月的人呢?如何甘愿托付后半生。”
男子爱你时,话说的比什么都好听,可她切切实实地见过,前世那些逃难队伍中女子的下场。也曾亲眼见过,那些男子如何称呼他们的妻子、女儿甚至是母亲。
叫不羡羊,何为不羡羊,意在说女子的皮嫩,烹煮时比羊更好,是真的吃人。
从那以后,她便不能再吃羊,也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一个男子的话,人心最是难测的。
谢行安他从来都知道,晏桑枝与其他女子并不一样,但她的心也比一般女子更硬一点。
“确实,世上让人动心的女子很多,她们甚至美得都不一样。可是那又如何,人和人是不能相比的。因为我心悦于你,所以我偏心,我不能公正地比较,我也不想拿旁人跟你比。就算她们家世再好,容貌再出挑,可是我最多最多是欣赏,但我对你的感情,是心疼。”
一个人动心很容易,可维持长久的欢喜却不容易,尤其只是贪图美色的话。但是对一个女子生了怜爱,会心疼她,那在谢行安身上只能表明彻底地栽了。
他每每看见晏桑枝,他就会想起她曾经走过那么艰辛的路,受过那么多的苦,有多不容易,却没有叫任何的苦难击垮她。
坚毅、顽强、不服输、善良却又不愚善。
喜欢上这样的人还不容易吗。
“还有你说,你与我只认识三个月,可是若你连机会都不肯给。那你怎么能了解我。”
晏桑枝听到他的话心下漏掉一拍,若说完全不心动那是假的,可不过一瞬,理智就回笼了。
她直视谢行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即便我知道你是真心的,我知道你的家人都很好。可是你要明白,我说过要招入赘的并不是搪塞与你的。”
“可我也说过,弟妹的问题都是能解决的。我家中有屋子能给他们住,要是怕别人欺负他们,还可以住到一间院子里来。不想与旁的亲戚打交道那就不打,为何非得要找入赘的。”
谢行安虽为谢家的二子,但他日后要挑起的是谢家医馆,传出去只会有碍名声,他不能也无法这么做。
他的说辞说服不了晏桑枝,所以两个人只能僵持着。
最后晏桑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话语很冰冷,“那就这样吧,我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谢郎君,你要知道,你不可能入赘,我也不可能会嫁,所以既然别无可能的事情,我们就别再说了。给彼此留点体面吧,日后再见就当今日的话没有说过。”
“绝无可能?”
谢行安其实早就知道结果了,他只是还想问一遍,最后一遍。
“绝无可能。”
晏桑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只是边走,有东西滴下来落到鞋面上,晕染开来。
她知道,这辈子可能也不会再遇到这么好的人。
始终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和一方手帕。
只是很可惜,有的人啊,一点缘分都没有。
他们最后都没能同乘一条船离开。
谢行安坐在山顶上吹了很久的冷风才走下去,他好像有点空落落的。
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吧,自己都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他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全院的灯火全都熄了,也没有上床,就坐在外头的石桌上吹冷风,浑身提不起劲。
满脑子都是晏桑枝说的绝无可能,谢行安凝视着石桌,很轻地笑了声。
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
只要一想到她宁愿找个入赘的,都不愿意嫁给他,他就喘不过气来。
明明是她先入到他梦里的。
为何他真的动心了,却又这般决绝。
谢行安想了一整夜都没有想明白,他应该有骄傲的,既然她不愿意嫁,那就坦然放下,世上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子这般特别。
不过才认识仅仅三个月,怎么就能那么放不下。
想到晌午时想出头了。
他洗把脸换身衣裳直奔祖父的书房,谢老爷子这时在看松镇送来的信件,看见他时,挑了挑眉,“这书房万年也不见你来一趟,有什么大事要说啊?”
“祖父,我要去松镇。”
谢老爷子放下信件,他皱眉,“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要去松镇。”
谢行安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一遍。
“你真的是不要命了,”谢老爷子站起来,背着手绕着书桌走了一圈,把那信纸扔到他跟前。语气严肃,“你自己看看,自己看看!松镇现下死了多少大夫,那里不是江淮的安置所,那里的流民不是江淮的流民。你去了,你是在送命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要去,你晓得现下大家避之不及吗?你到底是哪根筋抽了,你要去松镇啊!你是想气死你祖父我和你爹娘啊,谢行安。”
谢家老爷子气不打一出来,更要紧的是他知道自己这个孙子的脾性,先斩后奏的事情绝对干得出来,就算把他拘在家里,他也有不少法子可以跑。
“祖父,你不是曾说为医要为民,不能贪生怕死。那我现在就是为民,松镇的瘟疫一日不除,江淮也无法安稳,难道真要叫一地的百姓死绝才成吗?要叫松镇没有人活下来,日后满地全是墓碑不成。祖父,你说为医最缺的是良心,你夸我有良心,那现在就该让良心安稳下来。”
谢行安说的义正言辞,他很清楚松镇的情况,却好像根本不怕死。
“你,我说不过你,我让你爹娘跟你说。”
谢老爷子知道再听下去,他就要动摇了。为医这么多年,他对松镇的事情如何不心痛,可是他真的不愿意让自己的孙子去送死。
迈着沉重的脚步声出门,再进门时,只有谢母一人。
她长得温婉,内心却不这般,不然也撑不起谢家来。
“我听你祖父说,你要去松镇?”
谢母并没有歇斯底里,反而搬了把椅凳坐在谢行安的旁边,像小时候他犯错时那样很平静地与他对话。
“娘,我想去。”
“为何?你跟娘说心里话。”
谢母问完,伸出手摸摸谢行安的头发又语重心长地说:“你打小就与几个哥姐都不同,别人爱玩,你不喜欢,你大哥好学,你也不喜欢。
我和你爹就在想,这孩子怎么就小小年纪活得跟老大爷似的。我们也愁,那时你祖父让你学医,我私底下是不想同意的。
你不过才六岁,可你去了一日,回来时很高兴,难得跟我说,娘,今日我学了很好玩的东西。你说以后要一直学,在上头也有天赋。甚至后来,医馆越过你大哥直接让你当少东家。”
当母亲的如何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她知道行医的都把治病救人摆在前头。可在她的心里,孩子才是最重的。
她说到后面,眼睛有点泛红,“你也挑起了这根梁,接过了这根担。我和你爹又欣慰又难过,那是个苦差事。所以你今年去了成镇,后面回来又去了安置所。现下你说要去松镇,你从来不会做什么把握的事情,为娘决计不会拦着你。”
毕竟他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孩童了,他也不需要爹娘再去制衡他的决定。
“娘,”谢行安难得说不出话来。去松镇并非一时兴起,初时便想去。只不过他想着,若是说开后,晏桑枝真的能答应,他便另做打算。
可是她既然说两个人之间绝无可能。
那不用担心耽误人家,松镇非去不可。
“娘,我见过成县的百姓,安置所的流民,如今我虽没有看到松镇的百姓,可我知晓那里的百姓就算爬着,也想要爬出那个地方,想要人救他们。
我在安置所医好过大量相同的病症,比起那些还没有医过就去的松镇的大夫要了解得更多一些。更何况,官兵会跟着我一道去,娘,我真不是白白去送死的。”
但是他后面话锋一转,又说:“不过世上也没有万全之事,所以若是我真的回不来,医馆交给行言也不错。
他虽说面嫩,但跟着祖父在外头奔波许久也长了不少心智,况且我这些年跟药行和其他镇上的药商打交道,所言所行全都记在本子上,又有祖父和爹的从旁教导,不会没落下去的。”
他握住谢母的手,说出了自己一直在想的事情,“阿娘,你别看谢家现下这般好,可从王大夫被收买后开错药方,谢家一直都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我们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会走得步步都对,只要被抓住一个错处,大肆宣扬以外,上头也不见得会保我们。因为他们可以扶植另一个医馆,更听话更能为他们卖命的。
但是我要是去松镇,那我代表的是谢家医馆,我是为民,可在知州眼里,我们谢家医馆是为他日后的前程卖命,一地全死光,他也逃脱不了干系。所以阿娘,我一定得去,我要谢家至少再安稳几十年,能稳住松镇最好,不能稳住,死在那里也好。不管如何,知州这一脉都要承我们谢家的情。”
有野心他从来都不掩饰,他既被选为当医馆的少东家,就得为医馆考虑,至于自己生死由命。但如果这次都能活着回来,他不想再如此谋算,他想为自己考虑一回。
“阿娘,”谢行安像小时候那样挨在她的肩头,很轻地说:“若是我这次能活着回来,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但这件事整个谢家都不会同意,他们还会觉得耻辱。”
“那你会高兴吗?”
谢母哽咽地问他。
“要是阿娘能答应,我会很欢喜。”
“阿娘应你,不管你说的是什么事,阿娘都应你,也会帮你在族中摆平。只要你能回来。”
谢母潸然泪下,她的孩子啊,从六岁就开始学医,日夜辛苦。十六岁坐镇医馆,跟药行的老滑头打交道,辗转在各种药商间,如今二十二了,却还要为谢家的名声,谢家的前途拼命。
连求她,都要这般拐弯抹角。
“你只要回来,什么我都应你,”她抹了一把眼泪,强颜欢笑,“我记得你最喜欢吃我做的面了,今晚我把大家都叫过来聚一聚,吃顿面再走。”
“好。”
谢母从书房离开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一路走一路哭,可她不能拖孩子后腿。
至于谢行安,他从有去松镇的打算起,就开始准备起各项东西,只要他说一声就能装船。若去的话,知州会给他派官兵,发药材、衣衫和粮食等,他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至于其他的,等他活着回来再说吧。
交代完一切后,走到谢家的饭堂,里面坐了两桌人,甚至还请了他的好友陈穆,连在书院的大哥也赶了回来。
屋里面气氛凝重,谢行安进门就笑,“怎么这般,弄得跟鸿门宴似的。我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
大家没人笑,都很沉默,谢行安也收起笑,站在那里,“总有人要去,松镇再乱下去,旁边的千门守不住。千门守不住,江淮乱起来过是时日的问题。安置所我们去了五十多个大夫,死了八个在里头,死了大半才平息。所以不必再说什么,船都已经备下了,今晚子时就走。”
“成了,知道你不听劝,来,我们也别劝这小子,吃菜吃菜。”
谢老爷子起了个头,让大家吃饭,但是哪有什么胃口,全围到谢行安身边劝他再考虑清楚,他却全然不为所动。
到最后里面吵吵嚷嚷的,他把陈穆叫了出去,走在谢家的花坛小道上。
“今年江淮的气候反常你知道吗?”
陈穆是他打小就认识的好友,身高体长,皮肤有点黑,随了他父亲,在司农寺当官的都这样。
他这个人直性子,眉毛紧皱,“你都要去松镇了,还说这个做什么?”
“你就说是不是反常。”
“是反常,要不能有瘟疫吗?”
陈穆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起这个,一屁股坐在那里生闷气,而后又道:“你真的不能不去?”
“别劝我了,”谢行安施施然坐下,他语重心长地跟陈穆摊开说:“那你们司农寺粮食存好了没?确保能不会因为雨雪渗水,今年的种子、农家田地里晚收的稻谷有没有催他们收完,气象反常的事情上报给管事的没有。”
一连串的问题搞得陈穆发晕,“什么玩意?”
“说你脑子不好使你还真不好使,回去把我的话跟你爹交代一番。今年天象反常,有瘟疫出现你如何确保不会有雪灾、极寒,到时候哪里有了灾情,要运粮,你们司农寺如何交的出来?不要觉得今年收成好万事大吉,一场雪弄塌粮仓,那你们是吃不了兜着走。”
陈穆被他说的背后一身冷汗,说实话因为江淮的收成好。粮食问题从来没有担忧过,甚至他们的谷仓也年久失修很久了,虫蛀都懒得管它,要是真塌了,后果不敢想。
谢行安无意恐吓他,把该说的话说完,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要上点心,把这件事给牢牢记住,保住粮食比什么都好。到时候真遇着事了,你是有功之臣,升官也未尝不可能。”
言尽于此,旁的他也不想再多说。
留陈穆一人在那里想,他回到厅堂。转眼到了子时可以上船的时候,该说的该骂的该哭的全都已经说遍了。
谢行安跪下来朝祖父母、爹娘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船。
船只渐渐远去,他的至亲好友身影也越来越远,直到完全看不清楚。
他把手搭在栏杆上,吹着河面的夜风。今晚是有明月的,他低头看河里倒映出来月的模样。
绝无可能。
谢行安又想起这四个字,他背靠栏杆,抬头看那一轮弯月,目光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