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接引他们的是个小和尚,长得如珠似玉,身形纤长,垂眸躬身时活像天上来的小菩萨。
逐风已经不记得寂空,礼貌回了一礼后与杨言清并肩而行。
寂空早在她下车时便认出她,但逐风看他陌生,想来是已经忘了自己。
寂空有些失落,旋即又释然了。
佛说,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天意。
何必强求。
杨言清腰背笔直,温笑:“今日天朗气清,正是出游的好日子。”
逐风:“公子此言差矣,此时天朗气清不代表今日天朗气清,以一概全,太过片面。”
杨言清:“……那以姑娘之意,该如何改?”
她的无礼似乎没有影响到杨言清,他照旧和气,让故意抬杠的逐风有些不好意思。
“应该是,现下天朗气清,正适合出游。”
杨言清沉思,点头:“姑娘说得对,是我措辞不严。”
逐风摇头,叹道:“公子又说错了,我说得不一定便是对的。”
杨言清额角一跳,这人怎么回事?他如此相让,还能挑出毛病?
但他还是好脾气道:“姑娘说话想毕十分严谨。”
逐风继续摇头:“此言荒谬,我非圣人,怎可能不出一丝差错。”
杨言清深深吸一口气,妈的,这让他怎么聊?
他肃容面对逐风,小心问:“我可是哪里得罪了姑娘?”
逐风眼睛毫不躲闪地直视他:“公子怎能说这样的话,让人听去,以为我们有私交。”
杨言清有些抓狂:“我们没有私交,那你为何处处抬杠?”
逐风面色坦然:“公子此言差矣,我只是指出不严谨之处,并未刻意抬杠。”
并未刻意抬杠?那什么样算刻意抬杠?
杨言清急得原地转了几圈。
逐风一脸关心:“公子……”可是生病了?
杨言清止住她的话,他现在听不得公子二字。
不远处,两家的夫人携手同游,眼睛却常常往两个年轻人那里瞟。
过了片刻,杨言清竟然丢下逐风向夫人那里走来。
杨夫人看着儿子:“言清怎的过来了?”
杨言清欲言又止,最后作揖:“母亲,逐夫人,晚辈忽然想起还有公务未办,便先行告辞了。”
说完,也没管两位夫人的脸色,转身走了。
走了没多远,便听见赶过去的逐风对两位夫人笑道:“我与杨公子,相谈甚欢。”
杨言清脚下一个趔趄,快步离开。
红色的芍药开得正好,花瓣层层叠叠。
逐风独自寻了个阴凉地,坐下。
寂空正在池边拿着扫帚扫地,清风玉树般的身姿格外引人注目。
逐风看见他,便招呼道:“小和尚,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明明是个和尚,却一身清冷矜贵,让她一眼便瞧见了。
寂空躬身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逐风不同意:“我已经看见了,它留在我的记忆里,怎么会是虚妄?”
寂空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不与她争论,拾起扫帚继续扫地。
逐风淡笑道:“你个小和尚倒是聪明,那杨尚书的儿子若是像你这般,哪至于拂袖而去。”
寂空沉默听着,不发一言。
两年时间,他早便沉稳许多,没有了年幼时的莽撞。
逐风松散地坐着,没了在杨夫人面前的端重:“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寂空低眉敛目:“小僧法号寂空。”
逐风拍手夸道:“寂空,名字不错。”
寂空还是那副恭谨的模样,闻言只是双手合十,浅鞠一躬,然后照旧扫地。
逐风看得无趣,觉得他颇为可怜。
她正要说出来,忽然顿住,她自己又何尝不可怜?
如笼中之鸟,困于一方,种种束缚捆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问:“寂空,你的道是什么?”
寂空扫地的手慢了一下:“小僧的道是佛。”
逐风笑他:“你见过佛吗?你没有了佛会死吗?”
寂空愣了,他自小长在寺里,学习佛法,钻研佛经,自然而然便觉得,他是为佛而活。
可是,没有了佛,他不会死。
逐风:“你的道不是佛,你不知道你的道是什么。”
寂空突然升起一股怒气:“我的道,便是佛。”
逐风似笑非笑:“先想想你为什么要学佛,再思考你的道是什么。”
逐风握紧扫帚,他长在寺里,从小师父便教他佛理,他明白凡所有相,皆为虚妄,理解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则般若生,清楚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唯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学习这些。
是为了渡世人、化万苦?
不是,他从未这样想过。
为何他从小修习佛理,却从未想过这些?他不适合理佛吗?可是师父们都夸他极有悟性,佛缘深厚……
逐风看他实在迷茫,不忍心带偏他,补道:“人活着不一定要有道,随遇而安一样是一辈子。”
寂空问她:“你的道是什么?”
逐风眼里闪着光:“不必拘于伦常,抛弃束缚,超脱自由。”她心中有道,但她的道不是婚嫁,然后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寂空不懂,又低下头扫地去了。
逐风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话给寂空带来多大的困惑,她坐了一会,便被逐夫人招呼回家了。
寂空之前没思考过那些问题,他只学习了表面,师父教,他便学,只知道佛理的含义,却不知道其中意义
他思考了几日,没想通,便带着疑惑去问师父。
师父听完,告诉他:“你会问这样的问题,说明你已开始真正学习佛理,若要知道答案,便自己去想吧,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你的道。”
逐风一行回了家,杨府的信很快递到逐将军手上,逐将军立刻展信细看。
信上杨家把逐风夸成朵花,结果最后话头一转,说自家儿子粗鲁愚笨,实在配不上逐家真诚单纯的逐风。
逐将军立即明白杨尚书的意思,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家闺女这么好,为什么杨家却没看上。
他把逐风喊过来,问她那天到底同杨言清说了什么。
逐风道:“我们就说话的严谨性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逐将军不信,他从夫人那了解的可是两人说了没几句杨言清便借口离开。
但之后无论逐将军怎么旁敲侧击,逐风都坚持自己与杨家公子相谈甚欢。
莫问,问就是相谈甚欢。
逐将军信了她的邪,却也知道此次议亲失败定是逐风的问题。
杨家很是厚道,没有传出一点有关逐风的流言蜚语。
逐风很是发愁,势必要让全京城都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未等她想好要如何实施,她爹把她叫进了自己的书房。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白日,云净天空,冥冥朔日。
她爹跟她说:“李侍郎家的小儿子颇赋才学,为人端正,我已为你看好了,明日李家便来提亲,你回去准备准备。”
逐风睁着无辜的大眼,热切地应了。
逐将军原叫她来便是为了看她反应,如今见她没有任何不满,遂放下心来。
等他反应过来派人去看的时候,逐风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念梦也不知道姑娘是何时不见的,姑娘从不让她贴身伺候,只知道她去洗个衣裳的功夫,姑娘就不见了,走之前还给她在桌子上留了几块银子。
逐风什么也没说,拿了两三件衣裳首饰和佩剑就走了。
逐将军勃然大怒,却也不敢明着找人,他把家里签了死契的家仆全偷偷派了出去,连夫人也没让知道。
逐风躲开所有人,翻墙跳出府的时候,便一阵茫然。
天下之大,她要去往何处?
随即,她就畅然了,既然不知道去哪里,那便随意吧。
宽怀完,她随便挑了个方向,背着包袱而去。
第16章 东洲(定禅卷)
逐风东躲西藏,顺利出了京城。
不过,她没跑多远便被后面的家奴追上。
领头的家奴骑着马,隔老远跟她喊话:“奴不想伤到姑娘,姑娘别再跑了!”
闻言,逐风跑得更快了。
笑话,好不容易跑出来了,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她扭身钻进旁边的树林里,泰明寺距此地不远,只要能藏进寺里,那些家奴多半找不到她。
夜凉如水,清辉泼洒进屋里,几乎所有房间都熄了灯,寂空躺在被窝里,闭目默背白日抄写的《金刚经》。
“吱——”
极轻的声音传入耳内,寂空展眼望去,窗户被人悄悄顶开,一个身形纤长的人从外面跳进来。
月光打在她脸上,漆黑的眸子发亮。
大概没料到这么晚此屋主人还没睡觉,逐风对上他探究的目光时,尴尬地笑了笑。
她关了窗,弓腰靠近床榻,嘘道:“法师莫要声张,外面有人捉我,我很快就走。”似乎笃定了他真的会听话。
她又没认出自己来。
寂空默然,平静地想,若是认出自己,便不会叫自己法师了。
逐风见他不说话,便默认他要帮自己,也不见外,找了张凳子坐下。
寂空摸黑,穿衣下榻,给她倒了杯水。
逐风有些惊讶,抱着杯子高兴道:“多谢法师。”
过了一会,院子传来人声,好几个人提灯进来,挨个房间敲门。
逐风呆坐着,一动不动,似乎外面找的人不是她。
寂空看了她好几眼,终于忍不住:“你躲起来吧。”
这种情况了,逐风还是笑,眉眼弯弯,眸子里全是笑意,丝毫不见慌乱地打量这个小小的房间。
“法师的房间似乎不能支持我躲起来吧?”忽然她看向床榻,“若是法师不嫌弃,可否许我在床榻上躲一躲?”
寂空想了想:“施主自便。”
等逐风藏进去,寂空放下床帘,自己在床沿打坐。
有人敲门:“师弟,师弟,外面有几个家丁说府上丢了个贼,你看看没跑你房里吧?”
“没有。”
来人推开门,脑袋伸进来扫了一圈,没发现有别人又缩了回去。
寂空打开床帘,正要下榻时,发现逐风已经睡着了。
抱着她的剑和包袱,肚子一起一伏,躺在那里没有一丝防备。
他给她盖好被子,自己在地上打了一晚上坐。
第二天逐风醒来时,寂空正好拿了吃食回来。
她刚要起身,脚腕剧烈一痛,一下趴在地上。
寂空忙过来扶她。
她掀起裤腿,脚腕肿得老高,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跑得太快,不小心崴了脚,那时情况紧急,没功夫去看崴得怎么样,没想到如此严重。
逐风不想给寂空添麻烦,瘸着腿爬起来:“多谢法师收留一晚,我这便走。”
寂空拦下她:“施主莫要逞强,还是消了肿再离开,这几日我可睡在佛殿里。”
逐风试着走了几步,无奈同意。
“法师如何称呼?”
“小僧唤作寂空。”
她拍手夸赞:“寂空,名字不错。”
寂空蹙眉,这个人好生奇怪,上一次听到他名字时,她便是这么夸的。
他想要问一问:“怎么个不错法?”
逐风只是随口一夸,没想过到底怎么不错:“……挺顺口的。”
寂空却笑了,这是她会说的话。
逐风的脚肿了好几天,具体几天她没数。
寂空如他所说的,一直在佛殿里休息,但一日三餐从不迟到地给她送过去,有时还会与她说几句话,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地看她吃饭。
寂空觉得与逐风呆在一起很舒服,渐渐地,他竟然有些期待去给她送饭。
一日午间,他推开门,没再在凳子上看见那个一脸笑意的姑娘。
只在桌上发现一只狗尾草编成的小兔子。
她走了。
又是狗尾草兔子。
他摸摸草兔子的毛,把它与十岁时逐风送给自己的草兔子夹进同一本书里,然后转身出了房间。
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人生无常。
时间飞逝,眨眼一个月过去。
寂空坐在桌前抄书时,一颗小石子砰的一声打在窗上。
他丝毫未觉,继续抄写。
外边的人等不到回应,似乎察觉到他没听见,便把手里的十几颗小石子一股脑全砸到窗上。
噼里啪啦的。
寂空终于听见响声,放下笔,疑惑打开窗。
窗前的杏树开满繁花,一个紫衣服的人坐在枝间,满头的杏花白衬得她面如珠玉。
她高兴地笑着,唤他:“寂空。”
寂空也勾起一抹笑,她终于记得自己了。
逐风从树上跳下来,顺手扔给他一个小泥人。
“我去了一趟神川乡,听说那里的小泥人很有名,便买了几个回来。”
寂空握着手里小巧精致的泥塑,心里微微波动。
袖珍的和尚光着脑袋,腰背直挺,正安然地闭目打坐,细看与他还有几分相似。
逐风点了点泥人的脸,得意:“我特意让那老师傅做成你的样子。”
寂空摸摸泥和尚身上清晰的衣褶,温和地笑:“很像。”
逐风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把身上的包袱和剑放下。
寂空一一看过去,那个锦绣制成的包袱旧了,长剑也有磨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