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慈看了片刻:“不怪他,打得好。”啪的关上门,转头进了屋。
祖万冷下脸色,坐起身, 诡异地笑:“她很可爱, 对吧?她也很相信你,比你母亲父亲, 都要相信你。你说, 她若是知道你是魔尊, 她会怎么对你?”
雎不得神情一变,脚尖精准地踩到他的七寸上:“是啊,她很相信我。实在可惜,本想放过你,可你偏要闯来送死,那也没办法。”
眼前的这个人,曾是他年少噩梦,他靠着他一脸的纯真无邪骗过了很多人,没有人愿意相信自己。
原来,还是有人会无条件站在自己这边。
少年的脸霎时变了,数不清的银白蛇鳞在他身上闪现,人形也很难维持,偏偏他无法反抗。
他眸中的愤懑恨极倾泻而出,凭什么?一个杂种而已,为何封印了灵力也能轻而易举踩住他的七寸?
雎不得脚下用力,少年登时吐血。
少年匍匐在地,水蓝的衣裳沾了泥,玉□□致的脸变得奇怪无比,他无力挣扎一番,带着愤恨不甘断了气,他死不瞑目。
他的灵魂慢慢从身体抽离出来,化为白色妖鬼。
他不甘心!他明明已经从那场血洗里逃出来了,雎不得明明没有灵力,为何自己还是被压着打的那个?自己为何死得如此突然?
雎不得看不见身边渐渐成形的怨灵,冷漠踢了一脚地上胳膊粗的蛇。
逃走了便不要再来找他了,偏偏要自不量力。
呵,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
他将白蛇随意挂到了树上,打了水冲干净草丛中的血色。
清晨的麦垄笼罩了一层薄雾,绿油油的一片上晕染青烟,周边都是潮湿的气息,置身其中宛若仙境。
田里早有人在劳作,男人女人都有,地头上还有几个拔草的小孩。
林念慈走过去,小孩俱露出好奇的神色,他们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姐姐,但爹娘说过不能随便与外来人说话。
劳作的男人女人们匆忙跑过来,抱住自家孩子,神色警惕。
“大哥大姐们不要害怕,我没有恶意,昨日与我同行之人若有什么得罪之处,我在此替他道歉。”
关于她给了村长一颗筑基丹这件事,村长已经告知他们,此时见这位姑娘言语平和诚恳,大部分人也就放下了警惕。
不过一上午,林念慈便与他们混了个脸熟,小孩子收了她的糖,也格外喜欢亲近她。
雎不得独自在屋里呆了两个时辰,见她还没回来,出来寻她。
青翠的田垄间,林念慈穿一身相衬的青衣,弓腰在地里与农人锄地,有几个不及她腰间的孩子围着她,像几只鸟一样叽叽喳喳。
农人看见他,已没有了昨日的警惕紧张,纷纷对他笑脸相迎:“师兄来了。”
雎不得一怔,没见过这样淳朴的笑,竟有些不习惯。他继续板着脸,去找林念慈。
农人受了冷脸也不觉尴尬,向着林念慈喊:“姑娘,你家师兄来接你了!”
“欸,来了!”林念慈抬头瞧见他,加速锄完最后一下,放下锄头走过来,“我待会就回去了,不必来寻我。”
她的脸上满是晶莹汗珠,墨发微湿,青衣袖子高高挽起,衣摆被扎在腰间,裤腿上已沾了泥点。
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这样的活,修仙弟子是不屑于做的。
她总是如此多变,每当他以为她就是这样时,她又变了一副模样。
“不要再做了,”他低垂了眼,闻见一丝极轻极轻的血腥味,“你的伤还没好。”
“我们借住这里,没别的用处,只有一身力气,总要替人家干些活吧。”她擦去额汗,难看的脸色早被她用灵力遮住。
“……我替你干,”他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回带,“你养伤。”
林念慈想了想:“我们可以轮流。”
“嗯。”进了屋,他关上门自己出去,“你换身衣服。”
门外茂密的果树上倒吊了一只灰白的妖鬼,他血红的眼睛静静盯着站在外面的男子,唇角勾起一抹诡谲的微笑。
林念慈包扎完,换了衣裳才发现干净衣服已经换完了,剩下的全是之前换下没来及洗的脏衣服。她将脏衣服放进盆里,抱着去院里打水。
雎不得闭目靠门坐着,脸上没有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见她出来,他缓缓撩开一只眼皮,看她在看什么。
水井已很长时间无人使用,承轴生了锈,转起来微微发涩。
“你要洗衣服?”他站起来,帮她打水。
“太多脏衣服,再不洗没得穿了。”
雎不得沉默听了,打完水,他撸了袖子,坐在林念慈对面,要与她一起洗。
她是真的想象不到,一身清贵之气的雎不得竟然会洗衣服。
他腰背笔挺地坐着,神色淡淡,一双骨节分明的素手从水里拿出衣角,水沾湿了那双总是握着玉扇的手,染上一抹透明的欲色。
林念慈看着他手里自己沾血的衣服,莫名地有些羞耻。她慌忙拒绝:“不必了,我自己洗就可以。”
他看着她,清若琉璃的眸子里现出疑惑。
她匆匆端了盆,跑到树下自己搓洗去了。
雎不得垂下手,不明白她为何不要自己洗。
之后的日子像小桥流水一样平静,两人很快融入了此处山外桃源一般的村落,每日随着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林念慈的厨艺也越发好了,至少再没忘记放盐。
如山水般寂静的一日,她坐在垄间看雎不得拔草时,眼前一黑,耳边只隐约听见有人奔跑过来,喊她名字。
见她昏倒,周围的村民都很慌张,他们这里全是普通凡人,若这位姑娘有疾,谁也治不了。
雎不得看着她骤然灰暗下去的面容,心底突地生出一丝恐慌。他将她背起来,跑了回去。
青色的衣摆掀起,包扎的布条全部浸湿,他想起近几日,她突然换布条换得勤了些。
布条之下,是依旧鲜红的伤口,漆黑的古老文字爬在伤口上,已经从小腹扩展到她的胸下,在她洁白似玉的皮肤上格外触目。再往上他没有掀开看,却也知道她的情况很是糟糕。
他没料到,这诅咒竟扩散的如此之快。
没由来的恐惧一瞬侵袭了他,他不知道她能否等到他恢复灵力的那天。
他为她清洗伤口,换好包扎的布条,在她身边躺下。
黑蛛蛛趴在炕沿上眼巴巴地给他递布条。
到了半夜,她还未醒,他靠着她,闭目假寐。
林念慈昏睡中突然开始发抖,他摸了摸她的手,身体温度很低,冷得凉手。他又给她盖了床被子,紧紧抱住她。过了很长时间,她才止住颤抖。
林念慈昏迷了一整日,这次她是被外面劈里啪啦的锅碗声吵起来的。她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眼前还是一派迷蒙,恍惚看见雎不得一头烟灰和菜叶子,蹲在灶台前。
他拍拍身上的烟灰,眸中似有惊喜:“你醒了。”
她眼前终于清明些许,看清他身上的狼狈,不自觉笑起来:“哈哈哈,你怎么弄成这样。”
他摸到头顶菜叶,将它们摘下来:“我不会做饭。”
“我教你。”
……
从那天昏迷以后,林念慈的身体便如倾泻的瀑布,急转而下,她极速消瘦,腹部的伤口也开始恶化,一天里很少有醒着的时候。
雎不得学会了做饭,每日为她洗衣服换布条,天天躺在她身边等她醒来。他一日一日地数着时间,无比期盼这一个月快点过去。
窗外吊在树上的妖鬼红着眼睛,看着屋里的人日复一日,然后有一日,它转身飞出院子,向无尽山里飘去。
雎不得捧着一束小小的野花:“林念慈,你快看。”这些是他方才在院子里摘的,院里不知何时生了这么多五颜六色的野花,它们小小的,有的还没有米粒大。
林念慈睁开眼,从里面挑出一朵紫色的小花,黑蛛蛛也从花堆里挑了朵白花,自己插到头上。
她喃喃:“我很喜欢紫色。”只是因为怕寂空留在雎不得身上的感情作祟,她才从未在他面前穿过紫衣。
但她有很多紫衣。
雎不得没听见这句话,他拿了个瓶子,将花束插进去放在窗前,期待林念慈能像这些朝气蓬勃的花一样,很快好起来,即使他无比清楚诅咒不除,她只会越来越差。
明亮的阳光透过窗纸射进来,将她苍白的脸照得透明,她瘦到嶙峋的手腕青筋凸起。
雎不得看着她生命力急速流失的脸上,生出一股不真实感,好似他现在正踩在云上,飘飘荡荡。
他没见过逐渐病重而亡的人在生命最后是如何的枯萎,他只见过上一刻还生机勃勃的人下一刻便头断而亡。林念慈日渐枯竭的状态,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他无法接受,也不想接受。
紧闭双眼躺在那里的林念慈,好像下一刻便会跳起来笑着告诉他“哈哈哈,我是骗你的,被骗了吧?”。
他充满期冀地盯紧了她,却只在她身上看见不能抵挡的死气。盛开的花和明媚的阳光忽然变得异常刺眼,他立刻站起来扔掉花束拉上窗帘,将那些生机挡在外面。
他躺下,重新抱起她,她的身上很凉,将他凉得发冷,他却不肯松手,似乎他一松手,眼前人的生命便会悄悄溜走。
雎不得很是奇怪,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喜欢林念慈,不觉得林念慈对他有多么重要,甚至即使面对这样的林念慈,他也不觉得内心起了什么波澜,可他就是不想看她死。
一线亮光偷偷从缝隙里爬出来,抚在他的眼上,他懒洋洋地生了困,闭上双眸,很快便睡着了。
阴暗的房间里,嫣红长裙的女子跪在床前,她捧着一个男孩的脸,温柔地笑着,大红的唇开开合合,雎不得听了很久,才听清她说的什么。
她的语气比她的笑还要温柔许多:“……我诅咒你永世孤独,不得人爱,凡你所求,皆不可得。”
外面漆黑一片,只能听见蝈蝈长鸣。
雎不得猛地坐起,惊得林念慈也动了一动。
他心中惊悸,不由去摸身边人,感觉到跳动的脉搏,才缓下心神。然后他坐在黑暗的夜色里,静默了很长时间。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她了,她的样子太过久远,以至于做梦也只能梦见她隐藏的歇斯底里和红的温柔唇。他脊背弯了弯,彷佛被什么东西压下。蓦地,一只手搭在他背上,让他不由自主又挺直了。
他侧头,看见夜里她漆黑的眸子。
她的语气很是虚弱:“我想出去转转。”
林念慈已经走不动了,雎不得便背着她出了院门。
乌云遮蔽星月,村里很是寂静,他背着她走得很稳,脚下没有一点声音。无边的黑暗包裹了他们,像裹了两个孤独相依的浮萍。
他们沿着小道一路向前,道边的田野都蒙上了一层夜色。
忽然,前路微微明亮起来,几只结伴而行的萤火虫从远处飞来,紧接着是一群发光的萤火虫。它们围绕着他们,一路向前。
莹莹的光照在小路上,整个世界似乎只有此处有光。
雎不得似有所感,因噩梦产生的压抑散了些许,伸手想要触碰那些萤火虫,萤火虫却避开他的手迅速飞走,他这才发现,那些亮盈盈的光根本不是萤火虫,而是灵光。
是林念慈的灵光。
第二日为林念慈换布条时,他看见她的腹间已轻微溃烂,他愣了愣,望着那道日益加重的伤口不知所措。
他转身出了门,回来时带了一个冷汗涔涔的老汉。老汉看了看那道狰狞的剑伤,便明白这不是他能治的了的,为了安抚男子,他象征性给他拿了些凡人用的补伤药。
雎不得拿着那罐药膏,皱眉看着自己的手轻微颤抖,他此刻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林念慈可能真的要死了。
为何偏偏是这时中了诅咒?为何偏偏是在他无能为力的时候?
求求了,再等三日吧,再过三日,一切便好了。
他给她上了药,包扎好,靠着墙头打量她。
灰白的妖鬼从半空飘进来,它看着雎不得失魂落魄的模样哈哈大笑,它现了形,冲着他狂笑。
他听见声音,迅速站起来:“你竟然成了妖鬼?”
祖万上身是人形,下身甩着银白的蛇尾,周身戾气。他笑得高兴:“雎不得,她即将因你而死。”
“你做什么了?!”他伸手去捉祖万,眼睛却下意识去看林念慈。
“哈哈哈,你也会害怕吗?”祖万的獠牙闪着光,看出他动作里隐藏的害怕,“我没做什么呀,我只是将你们在这里的消息告诉了千祇宗而已。”
全身如坠冰窖,雎不得来不及再与它问话,匆忙背起林念慈往外跑。
八个蓝衣长老从天而降包围了他:“你还想跑到何处去?”
明明还剩三日,明明仅有三日,此时,这三日就像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坎,横在雎不得眼前。
他反手将林念慈搂在身前,随意从地上抽了根胳膊长的狗尾巴草,右手一抖,草茎便坚硬如剑,无声的剑意从他身上升腾。
长老们也不再废话,纷纷抽出剑来,与他战在一起。
越打,长老越是震惊,他们修为不低,全是化神以上,此刻竟拿一个封了灵力的凡人毫无办法。这个凡人的剑意之锋锐,杀伤力之强,几乎绝无仅有,可以说他的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黑蛛蛛也变大,与长老们打在一起,但它尚未恢复,几下便被一个长老踢出老远,仰身躺在屋角,费了半天力都没翻过来。
八个人的拉锯战很快消耗了雎不得的体力,长老顺利捉到林念慈,剩余长老反剪他的胳膊,将他惯倒在地。
他额上青筋暴起,脸上通红,眼睛死死盯住依旧昏迷林念慈。
个子最高的那个长老得意炫耀:“这诅咒还真好用,要不然今日别想抓得这么简单。”
他看着那些长老随意将她扔在地上,看着她隐隐颤抖的身体,心头猛地一痛。
他伏在地上,浑身冰冷,求道:“不要让她躺在地上,她会冷的……”
祖万的妖魂坐在没有丝毫意识的林念慈身边笑,伸手去摸她苍白消瘦的脸。她生命力流逝的身体好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在地上慢慢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