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绮道:“回上海的政策有规定,知青子女只能回去一个。”
“可我们两个都要回去了呀!”秦姗秦洁异口同声。
袁绮把姆妈的原话告诉她们:“阿哥和外婆还有四个姨姨住在弄堂房子里,房子可没有这里的宽阔,只有一点点空间。阿哥是按政策回去的,有户口,有粮油补贴,有知青子女救济金,还可以和上海小囡一样免费读书,他还享有分房的待遇。我再回去就不一样了,首先没地方住,没户口就没钱,读书上高价学校。我这样白吃白住短时间还可以,时间长了,就算外婆不说什么,姨姨们肯定有怨气,姆妈讲,这不能怪她们,上海是个一分钱逼死英雄汉的地方,大家变得现实又自私是可谅的,因为要生活、要活命呀,谁都不想有个累赘在身前!阿哥和我不同,阿哥有户口,我去就要受罪,何必去看人脸色讨嫌,在这里自由自在多好啊!”
秦姗表示不赞同:“姆妈讲的,这里虽然自由自在,但哪里比得了上海繁华热闹,上海气候湿湿润润,女孩子皮肤都是又白又嫩,还有黄浦江,外白渡桥,外滩,城隍庙,动物园,马戏城,电影院,出街就是高楼大厦,卖各式各样的商品,小汽车嘟嘟嘟,自行车铃铃铃。”她拿出一张糖纸指给袁绮看:“看到小兔子没,陆叔叔就给我一颗吃。姆妈讲大白兔奶糖到了上海随便吃,还有五香豆,粽子糖,绿豆糕,什么好吃的都有。外国人也多,走几步就能碰到一个。”
袁绮咽了一下口水:“外国人有什么看头,和维*族人没啥区别!”
秦姗继续道:“上海四年级就有英语课,学校的教学质量比新疆好,我和秦洁以后就可以读名牌大学,过最幸福的生活!”
第六十章 分析秦姗案
秦洁总是附和姐姐的话:“上海还有外婆、舅舅和姨妈,都是我们的亲人。”
此时想起这些话,不由得心生悲凉。邵杰见袁绮盯着白板只是沉默,便站起走到她身旁,打量着照片,随口问:“从哪里弄来的?”袁绮抿唇回道:“秦洁的照片、是心健咨询一位叫杨鸣的咨询师给的;秦姗是从陆雪峰的朋友圈里截的。”
“陆雪峰?”
“嗯,WD资讯那个陆总监,秦姗的男朋友!”袁绮又添了一句:“我去永福路秦姗租住的地方碰见他的。”
邵杰点头:“记起来了!这个杨鸣是秦洁的什么人?”
“心理咨询师和客户的关系,不过杨鸣对秦洁表白过,秦洁因为自己的病似乎拒绝了。”
邵杰凑近秦洁的照片:“她的抑郁症很严重?”表面倒是难以察觉。
袁绮“嗯”了道:“重度抑郁,还伴着精神病性的症状,有自杀的念头和行为,性格大变,情感紊乱,甚出现幻觉或行为异常,不适合群体活动。所以她研究生没有读完,也没工作过。”并伸手指点给他看:“咨询师周蓓,一直给秦洁做心理治疗,今天碰到后,对配合调查她表现的比较抗拒,这位就是杨鸣,帅吧?”斯文儒雅的男子令人心生好感。
邵杰看了看她,噙唇低问:“有我帅么?”袁绮微怔,反应过来噗嗤笑了,红着脸道:“你最帅!”
邵杰抬手要摸她的头,忽又停住,是李元推门而入,扬着文件大声说:“BCM公司处罚书下来了。”袁绮连忙上前接过,BCM对执行法官上门调查秦姗多次阻挠,以至延误了执行时机,令秦姗及其家人得以逃脱追查。协助法院执行是公民、法人或其他组织的法定义务,不容推辞。鉴于BCM的行为已经严重妨碍人民法院调查取证,根据《民事诉讼法》第114条规定,对该家公司做出罚款十万元的决定......
袁绮看完递给邵杰,邵杰接过微笑着问她:“气顺了吧?瞧那天吃辣子鱼时委屈的。曹奕远和黄凯都不敢说话。”
“谁说的!我那是醉话!不算数。”
“你当时可不承认是醉话!挟起姜片往嘴里塞,以为是鱼片!”
李元圆圆的眼睛梭巡他俩两回,一拍桌子:“好呀!你们吃香喝辣竟然不带我!”
邵杰清咳一声:“我们再把案子理一理。”他在白板上写下秦姗,却把记号笔给了袁绮:“这个案子一直是你重点跟的,你来讲解最合适。”
袁绮便站到白板前,接着在秦姗名字后写道:“1983年生,97年回沪时14岁,99年16岁随父亲秦西强去往美国。09年26岁从美国回沪,赶上南京路老房子动迁,因为她的户口在这里面,分得一套位于梅随三村21号的动迁房。12年将这套房通过中介卖给郭康宝夫妇,却又私自将房抵押给她的四姨张惠珍。且她以境外炒房诈骗舅舅姨妈的钱财合计三百万,同年还发生了一件事,她的三姨张如珍因煤气中毒去逝。”
邵杰凝神听着,李元啧啧感叹:“张家这一年真不太平!”
袁绮接着说:“三年后,15年,张根发及张惠珍等发现被骗,对秦姗进行民事讼诉并胜诉,17年申请强制执行。16年间秦姗应聘到BCM公司金融分析部,任总监助理。这时她及全家住在桂林两村,并且谈恋爱了,男朋友是WD公司的产品总监陆雪峰。”她指向照片:“这就是陆雪峰和秦姗。陆雪峰在恋爱谈有一年多后觉得时间成熟,便向秦姗正式提及结婚之事。没想到秦姗却突然断绝联系,失踪了。她辞掉工作,换了手机,和姆妈妹妹租住到永福路8号。等我们追查到时,她们应该是得到音信,提前退租离开。其中还有两个小细节,一个在今年的清明节,秦姗归还了张如珍的五十万,二个BCM公司福利齐全,秦洁治抑郁症的费用可以全额报销,并且办理了信用卡。”
第六十一章 张家的生活
李元听着忍不住笑:“什么时候我们执行局成刑庭了?还小细节,真有关注的必要?”
袁绮未开口,邵杰先问:“我记得秦姗在BCM填写的履历,她的父亲秦西强是个成功商人,
她剑桥大学毕业回国,不但拿到属于自己的动迁房,又找到一份高薪工作,就连妹妹秦洁治疗抑郁症的高昂费用,都可以由公司全额报销,这样看来,她诈骗舅舅姨妈的大额钱财,不像是因为缺钱。那她的动机是什么?她又为何会归还张如珍的五十万?”
袁绮道:“秦姗还钱的事发后,张惠珍和张成英来找我了解情况,都表现出质疑。我和她们详细沟通后,大致有了些想法,讲起话长,你们要听么?”
李元蛮有兴致的:“别说,我们手上只有民事判决书、调解或裁定书,里面可没有你提的这些个‘秘闻’,我洗耳恭听。”
邵杰看看表,朝她点头。
袁绮道:“先说张老太,她早寡,将五兄妹拉扯成年,大哥张根发是打桩模子、倒买倒卖,自顾在外和狐朋狗友吃喝嫖赌,不管家里死活,没钱还要骗骗老娘的退休金,他的老婆忍受不了,带孩子回娘家长期居住,俩人和离婚没啥区分。二妹张淑芬去了新疆支边。三妹张如珍小时候跌到火盆里落下残疾,但结婚却早,嫁给了开出租车的沈建军,日子过得还算宽松。四妹张惠珍和小妹张成英初中没毕业就进了棉纺厂做挡车工补贴家用,生活拮据,一家子挤在南京路石库门、六十几平方房子里。”
“原本还算相安无事。直到1997年张淑芬带着丈夫和两个女儿回到上海家中,当时正逢南京路拓宽改造,她们的房子也被划入动迁范围。五兄妹为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都打起了小算盘,明争暗斗。”
“97年?!”李元一拍大腿道:“97年正是棉纺厂改制、下岗潮正劲的时候,我姆妈就是其中泱泱一员,印象太深刻了。张惠珍张成英又没啥文化,年纪轻,最适合下岗再就业,现在想想,她们没工作就没钱、一家大小怎么生活?总不能喝西北风吧!恰好这时房子动迁,又能分房又能分钱,无异于一根救命稻草嘛,兄弟姐妹各自算计也可以理解,人性就是如此!”
袁绮心底动了动,她不像李元是土生土长上海人,对时代变迁了解甚深。
张惠珍和张成英对下岗只字未提,一直在粉饰太平,不知是出于何种想法!转念一想,李元的话并不绝对,代表的是大多数纺织女工,或许还有小部份仍一直坚守在岗位上,这其中也包括张氏姊妹。听她俩絮絮叨叨说起陈年旧事,相异的说辞生出罗生门,给袁绮带来一种割裂感,当中的沟壑需要适当的内容去填充,才能还原出真面目。
她想想继续道:“为了动迁房,嫁出去的张如珍一家子硬住进来。”将从张惠珍和张成英那里听到的都说了,张淑芬一家四口尴尬的境遇,兄弟姐妹将她的钱挥霍一空后的疏离冷淡,到将她使唤如保姆的自然,尤其张如珍对张淑芬和秦姗姐妹的虐待,这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张惠珍和张成英的口径在这块是完全一致的。
待说完,三人都沉默了。
第六十二章 家中生旁事
李元骂了一句娘,捏着下巴仔细打量照片,突然问:“双胞胎都长得这么像么?跟一个人似的?”
袁绮道:“她俩是长得像,但也好分辨。秦洁发际线处有道疤。是小时候被人扔砖头砸的,流了好多血,缝过针,后来就一直剪短发,齐刘海把额头遮掩密密实实的。”
李元语气很惊奇:“你怎么知道的?”
“我认识她们啊!”袁绮微顿,看向他俩的神色:“我没说过么?我姆妈和张淑芬都在新疆农十师建设兵团支边,我姆妈是毛纺厂工人,张淑芬在小学里当老师,我们俩家离的不算远,平时总在一起玩,她们比我大,总罩着我,特别是秦姗,很仗义,你们不知,那里的小巴郎很野的。”维吾尔男孩们都叫小巴郎。
“秦姗秦洁97年回沪,你们很多年没联系吧?”李元见她点头,感叹道:“上海这地方吧,真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以这样的方式重逢,也是一种缘份!”
袁绮有些感伤,到底物是人非了,或从容,或狼狈,她们都不复从前的模样!
传来咚咚叩门声,是陆局长助理戴珂,有个临时的会要开,还是关于旺福家俱厂厂长跳楼的案子。邵杰推开椅子站起身,略思忖,朝袁绮道:“你和张根发约一下,听听他怎么说!”又叫住李元:“秦洁仍在心健心理咨询进行治疗,这是找到秦姗最直接的途径。你拟一份传唤通知书,给咨询中心法定代表人送去,让他到法院接受我们关于秦姗案的询问调查。”再看向袁绮,欲说什么,终是没说,扯扯嘴角径自走了。
袁绮坐回桌前整理卷宗,想着邵杰最后的表情,有些琢磨不透,偏头问李元:“小雨姆妈的赔偿款都收到啦?”
李元笑道:“哪里都!收了十户的钱,不多也不算少,反正有比没有好,剩余还积欠的住户,居委主任说杨越蓉这块硬骨头啃下来了,其他缴款是迟早的事,他们也会定时上门普法做工作。这次多亏郑青青,她是大功臣!”他话尾总要八卦一下,又不讲透,意味深长:“郑青青有心了。”
袁绮扔一块话梅糖过去:“你说过他俩不是男女朋友关系。”李元接住道:“是啊!单相思不行啊!”
袁绮盯着他噗嗤笑了:“你真讨厌!”
李元也笑起来:“戴科要撮合你和他的海归堂弟,怎么?见过了没?嗳,别不承认,院里传遍了!戴科那大嘴巴!”
“什么海龟,还海带哩......没兴趣!”袁绮继续手里的工作,待做的差不多时,窗外已经半黑,邵杰还没回来,李元要加班,先往食堂吃饭,她背起皮包下楼,记者们还在大厅里,便从侧门出去,天气愈发寒了,几颗白星闪烁,到家时看见玄关处有双半高跟皮鞋。
“绮绮下班啦!这样晚才回来,真是辛苦。”是大姨的嗓门。袁绮低问父亲:“有事么?”
袁父嗯哼一声,很含混的回答,袁绮不得要领,走进客厅,客厅也是吃饭的地方,姆妈和大姨围桌而坐,在吃桂花酒酿小圆子,一股甜香淡淡飘散,她招呼两句,放下包去洗手,袁父把热过的饭菜端上桌,有她喜欢的红烧带鱼,留的都是最肥厚的部位,袁绮其实不是很饿,但仍乖乖地坐下吃饭。
袁母一直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大姨便问:“绮绮,上趟我帮你介绍的相亲对象,叫啥邵杰的,还在交往着么?”
袁绮面颊莫名发烫,点点头:“还在交往!”袁母抬头看了看她。
“那多交往交往,仔细了解,要把眼睛睁睁大,除了家庭条件,人品最重要。”大姨并未追根刨底,她心底装着别的事:“绮绮,我同你姆妈刚刚讲过,外婆要从养老院回来住。”
袁绮有些吃惊,抬头看向姆妈,大姨立刻追问:“绮绮,你是不是不愿外婆回来啦?”
“没有啊......”
袁母打断道:“你问她个小孩做什么!房子本来就是老娘的,她爱回就回,哪怕让我们一家三口马上搬走,我也不会在这里留过夜!”
“你又讲气话!没人要你们走!”大姨把碗底刮净吃完,抽出纸巾擦两遍嘴,皱眉问:“嘴巴胶粘,有湿巾纸哇?”袁绮起身去取给她,听她说:“这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谁能想到老娘一生好强,快入土了竟然会得痴呆症,我晓得老娘回来是个麻烦,所以在养老院、和院长真个好话讲尽,没用,就是不肯收生病的,哪能办呢,只得接回来。我也晓得照顾老娘辛苦,又是这个病,和其它妹妹商量下来两个方案,全看老二你的意思!”
她接着道:“一个方案,老二你来照顾老娘,我们每人每月贴你五百块。等老娘归西了,这房子也归你。二个方案,老娘轮流在我们姐妹家里住,每人照顾一个月。你觉得哪种合适,我们就照办。”
袁母默了很久,才慢腾腾地开口:“我照顾就我照顾,不是为钱为房子,是不想老娘像头牛似的,一会牵到东家,一会牵到西家,她要不痴呆,晓得落到这步田地,宁可一头撞死在墙上。”
大姨半开玩笑半认真:“你呀!不是我说你,做再多的好事,只要一张嘴,就没人领你的情。是不是绮绮,你姆妈呀,刀子嘴豆腐心。”
袁母冷笑:“我要谁领情?要你们领情?帮帮忙!你们在我眼里算个屁,我只要无愧自己,无愧于心。”
袁绮赶紧问:“什么时候可以去接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