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看着鸟居后如沉睡一般的神社,分明是截然不同的建筑,可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毗沙门天神域的样子。
曾几何时,此地往来的信徒如云,香火不断,神器们忙得脚不沾地,那位温柔的女武神会躲在莲花池自斟自饮,偷得半日闲。
而后画面四分五裂,赤红的血流淌在隙缝间,是惨死的神器挣扎伸出的手,是脸上飞溅了血迹的兆麻,是如饱含杀意和绝望在哭喊的毗沙门天。
幻梦破裂了。
黑磨桑落从短暂的梦中惊醒,眼前还是那座陈旧的小神社,灰原雄悬在空中,担忧地看着她,冲她大幅度挥手,以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而已经走至鸟居后的七海建人侧身回望,眉心微蹙。
“怎么了?这间神社有什么问题么。”
甩开回忆,黑磨桑落摇了摇头,继续拾阶而上。
却在这个时候,温和的男性声音从神社内传了过来,隐含惊喜。
“你们,是来参拜毗沙门天大人的信徒吗?”
这个声音让黑磨桑落脚下一顿。
“如果是的话,请快随我来。我是侍奉这间神社与毗沙门天大人之人,你们叫我——”
“——兆麻?”
黑磨桑落喃喃自语。
红发的青年也闻声愣在原地,视线越过七海建人,怔怔地看向她。
“……桑落……大人?”
他唇瓣翕合,声音微弱得恍如梦呓。
第1卷 第55章
【055】
那位末广神社如今唯一的侍奉之人, 是毗沙门天的神器、兆麻。
或者说,再继续称呼他为“神器”是不那么正确的——
意识到这一点,黑磨桑落下意识要上前几步, 查看兆麻现在的状况, 却被七海建人挡在身后, 搁在了二人之间。
咒术师不离身的武器, 不知何时已经握在手中,而他看向红发青年的眼神, 明显是夹杂着些许敌意的警惕。
“不管这个家伙,是否和你认识的人容貌相似, 但桑落小姐, 请退后。你的话,应该是能分辨得出来吧?”
七海建人一字一顿地将真相摊开在阳光之下。
“这个家伙……不是人类。是咒灵。”
闻言, 身着正装、手持扫帚而立的年轻神主也并没有生气, 而是好脾气地笑了笑,轻声替自己辩驳。
“这位阁下是咒术师吧?这样的话, 咒灵倒也不至于。我觉得自己更像是地缚灵那样的存在呢。”
“我是侍奉毗沙门天大人的兆麻,没有做过恶事,日常也不过就是打理末广神社, 在这里等待信徒来访而已罢了。请不用担心, 我不是您的敌人。”
无视了七海建人有些尖锐的口吻, 兆麻侧过身,一只手指向神社深处,眼中平静而包容, 带着无害柔软的期许。
“既然你是桑落大人的同伴, 那便是末广神社的上宾, 兆麻会好好招待您的。不过……来都来了, 阁下要不要遵循礼节,先去参拜毗沙门天大人呢?”
“那位灵魂状态的阁下也一并来吧。”
——果然,这个自称是“地缚灵”的咒灵不但认识桑落小姐,而且同样能看见灰原雄。
明明刚才在路上,遇见的小咒灵是无法感知到灵魂的存在的。
这里是神社,而这个咒灵和桑落小姐都自称是“侍奉神明之人”……所以,“神明”真的是链接了二人的关键吗?
二十多年来稳固的世界观被敲开一个小角,七海建人还在权衡,黑磨桑落却扯了扯他的衣角,率先迈出一步,迎向兆麻。
“没关系的,七海阁下。”
她回过头来,对七海建人微笑。
“毗沙门天大人是七福神之中的最强女武神,掌管胜负。对于经常战斗的咒术师来说,参拜一下可是有利无弊的。谨记虔诚就好。”
——二者间第三个共同点:脸上这种宛如被岁月打磨、时间沉淀,显得厚重而温柔的悲伤。
因为没有肉()体束缚和记忆枷锁,灵魂能更好地感知情绪,灰原雄只犹豫了一下,就飘到七海建人的身边,也劝他去看看。
反正来都来了嘛!
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理直气壮的灰原雄,又看了看耐心等待的兆麻与黑磨桑落,七海建人最后无可奈何地暂时放下武器,顺应直觉,跟在了二人身后。
总觉得,他在靠近什么不得了的真相。
他想。
………………
…………
……
兆麻先带七海建人和灰原雄去拜殿进行参拜。
由于咒术师和灵魂都对参拜一无所知,兆麻认认真真地从头给他们细细讲解了一遍:
要先在手水舍清晰双手和口,以除去尘间污秽,使身心清净,是谓“静心”。
因为不是正式的升殿参拜,只需在拜殿外进行参拜即可。
先向塞钱箱内投入钱币,数额任意,但五元硬币谐音“缘”,更受信徒的青睐。随后摇动塞钱箱上方的铃绳,是以铃绳引起神明的注意,再行拜礼。
最常见的是二拜二拍一拜。
被人遗忘已久的规则,被兆麻娓娓道来,就好像是重复过不知多少次,早已刻进本能的重要之物。
从他口中描绘出的画卷,也似乎有那么几分庄重威严,让七海建人不自觉地沉下心来,专注于眼前的参拜。
好在路上,灰原雄嚷着要买路边一款电视上见过的甜味伴手礼,不然还拿不出五元硬币。
把灰原雄的那份也一同丢入塞钱箱,摇动铃绳,七海建人认真地行完拜礼,再起身时,视线与在旁遥望神明所居的本殿的黑磨桑落相触。
即便再三提醒参拜时要心中虔诚,可说出这话的、自称“巫女”的当事人,却丝毫没有一同进行参拜的意思。
七海建人让开位子,用上灰原雄和兆麻的理由。
“桑落小姐不参拜一下吗?来都来了。”
黑磨桑落却干脆地摇了摇头。
而对让七海建人参拜很执着的兆麻,也一反常态,介入了对话,不留痕迹地将话题引开,要领他们去授予所招待。
授予所并不大,毕竟末广神社都只剩下了这样小的一块地,但即便装修略显陈旧,可胜在干净整洁,一看就是被人长期认真清扫过的。
而且贫穷得也跟神社的荒凉程度成正比。
别说点心了,连茶叶都没有,杯中是山里刚打来的甘冽清泉水。桌上的果子也沾着新鲜的露珠,一看就是现摘来的。
不过这也合理——如果真如兆麻所说,末广神社只是由他一个人搭理,在没有信徒香火供奉的情况下,咒灵也不需要进食,自然不可能常备那些东西。
但令七海建人奇怪的是,兆麻只上了两个杯子,还是摆在他和灰原雄身前的。
未等他提问,对方便先一步起身,对他颔首致意。
“那么,就请二位在这里稍等片刻。如果无聊的话,也可在庭院内随意逛逛。在下先引桑落大人去本殿相谈。”
灰原雄一呆:这、这就是传说中的过河拆桥,用完就丢吗?!
七海建人蹙眉,一来是不放心咒灵和孱弱的黑磨桑落单独相处,二来,也是怕黑磨桑落趁机逃走。
她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太多,不管是出于责任还是义务,他都不能在做出完整判断之前,轻易放手。
“抱歉,恕我拒绝。目前来说,我需要陪同在桑落小姐的身边。”
七海建人同样起身,不卑不亢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是平淡但不留回转余地的坚持。
“请谅解。身为咒术师的我,无法对第一次见面的咒灵交付信任。”
兆麻沉默了一下。
“事实上,从刚才起,在下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七海阁下,您不是桑落大人的信徒吧?毕竟你身边的那个灵魂,甚至都没有被赐名。”
“身为背叛了神明的咒术师的传承者,难道您以为自己是桑落大人的监管者吗?这可真是……”
青年睁开了暗绿的眼眸,一直被妥帖收敛起来的“咒灵”那一部分的力量,被毫无遮掩地释放。
绝对是最危险的特级咒灵的水平!
但不同于之前任何一种咒灵带来的感觉,纯粹无暇,毫无令人作呕的常见污秽的气息,反而是那种庄重、威严、不容置疑的压力。
如同神明在云端俯瞰众生的高洁与一尘不染。
和深山中那头黑熊咒灵有些相似,又更强大,更磅礴,更具有碾压般的攻击性。
七海建人面色凝重,想要伸手握住武器,却发现自己在这股威压之下,竟一时间无法动弹!
“……太失礼了啊。咒术师。”
兆麻冰冷地对其宣判。
第1卷 第56章
【056】
兆麻身上那股威压中冰冷的杀意, 是真实且不容忽视的。
这让黑磨桑落不由愣了一下。
在过去,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一幕——作为毗沙门天的神器,为了不刺伤自己的神明, 兆麻必须永远温和、永远洁净、永远不被人类的负面情绪沾染。
对普通人的杀戮欲自然同样不允许。
然后黑磨桑落再一次意识到,那也只是过去了。
而现在站在这里的兆麻,是与她同样跨越了一千年的时光洪流,遗留在无神时代的异类。
连身份都是与“神器”天差地别的“咒灵”。
即便依然保持着记忆中的那个样子,可皮囊之下所束缚的灵魂, 终究受时间侵蚀,成了不同的形状。
“……兆麻。”
在红发青年抬手欲做些什么的时候,黑磨桑落忽然拽了拽兆麻的袖子, 仰头冲他微笑。
经由相连的肌肤,缭绕着兆麻的那些负面情绪连同诅咒一起被悄然敛走,堕落神明同故友长久地凝视着彼此,发出了积压在心底迟到的念想。
“终于又见面了。真是太好了。”
午后的阳光漏进了那对如夜色凝聚的漆黑眼眸, 通透纯粹, 不染纤尘,还是千年之前在黑磨山接受他的祈愿、在神域染血那日将他推开的模样。
穿梭过漫长到令灵魂也绝望的时间,再一次真实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眼中幽暗的绿一点点褪去,兆麻柔和了眉眼,发自真心地笑了起来, 目光温柔得小心翼翼,如同眺望着易碎的幻梦。
“……是的,桑落大人。终于再次与您相见了。太好了, 您平安无事, 真是太好了。”
无意再与七海建人纠缠, 兆麻直接给小小的授予所下了一道结界, 将咒术师和他身边的灵魂困在这里,径直带黑磨桑落去了本殿。
神社的本殿,即时被供奉神明的居所,是最神圣不可侵的地方。
若是此时毗沙门天还在,本殿便会被释以神术,扩展成巨大的异空间,也就是所谓的神域。
毗沙门天喜结,尤爱莲花,她的神域就是建立在一片莲池之上,而且池水有加速愈合伤口的奇效,很受武斗派神明的艳羡。
如今,神域不在,本殿也就只是普普通通、甚至还略嫌空旷的屋子罢了。
新鲜带露的莲花被妥帖供奉在神龛上。
兆麻领黑磨桑落在神龛前的小几旁落座,自己则坐在她的对面。
二人互相打量着彼此,一时间都怔怔出神,神情难免恍惚,竟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默了许久。
最后仍是兆麻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桑落大人,从刚开始就感觉到您的气息有些不太对劲,神之气息太淡薄了,更近乎于人类。您的身体还好吗?”
黑磨桑落便把事情细细说给他听:从她被黑熊先生藏进洞穴,醒来看见七海建人,被七海建人带回……
很多很多。
庞杂的、凌乱的信息碎片被黑磨桑落一股脑地倾诉给兆麻,也是她目前唯一能坦率沟通的故友。
末了,从醒来开始,就逼着自己伪装坚强的堕落神明,低下眼睛,茫然地自言自语,像是迷路了、不知归途的小孩子。
“兆麻,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醒来’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了。好奇怪。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
在樱木快要绽放之前的神诞日,遭到两位神使的背叛,被人救下,昏睡千年,再醒来时,一切都物是人非。
时间碾碎了她所熟悉的一切,该追寻的、该憎恶的、该喜爱的,所有的所有,都已经不复存在。
世界在永不停歇地大迈步向前,即便是兆麻也一直被时间携带着前行,唯有黑磨桑落被彻头彻尾地遗忘在了过去。
一觉醒来,她一无所有了。
兆麻闻言也默不作声。
沉默了许久后,他忽然开口,另起话题。
“在回答桑落大人的这个问题之前,先让在下简单阐述一下,神诞日庆典那日之后发生的事情吧。相信您也有很多疑问。”
千年的时光被兆麻以平淡至极的口吻,一一道来。
神诞日庆典后,虽然两面宿傩带着属下离开了,但黑磨神社依然维持了表面的形式,没有立刻解散,而是慢慢地销声匿迹。
取代了,或者说吞噬了黑磨神社的,是五条悟率领的五条家。
堕为黑巫女的阿怜也在其中。
既有天一派系的神明扶持,又有权贵相助,以五条家为首的咒术师一点点确立了地位,并和巫女、阴阳师等侍奉神明之人的势力和平共处。
随后,以影子术法成名的禅院家、使用赤血操术的加茂家也抓住机会,迅速崛起。
不知道为什么,禅院家从第一代家主禅院慎开始,就格外看不顺眼五条家。
不光是禅院慎跟五条悟隔三差五就打起来,后面的家主也是有样学样,是著名的死对头。
但那个时候,也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