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崇月略想了想, 答道:“他们这样死心塌地倒并不是念着废太子的好,说到底就算他真的是旷世明君,我们这一辈也是不得而见的,但犯上作乱的逆贼如今大多已多是你我年岁之人,他们所确凿的,不过是一种自长辈口耳相传下来的‘太平盛世’之可能罢了。如果光宗没有起兵,废太子继位会如何如何,正是因为此事未有发生,才会对他们如此之有吸引力,引得这些人趋之若鹜。当然,还有从龙之功的权柄昭彰不也是诱惑本身吗?后者哪朝哪代的皇帝都会遇见,这不奇怪,然而前者的话,只要当今盛世的迹象越发明显,世人的那些‘可能’便不再作用,自然会活在当世之下,不去多想其他。”
她说完见萧恪不走,静静看自己,于是赶紧补充道:“是我说错话了吗?可我所说都是心里想得大实话!”
萧恪自走出大理寺典狱后第一次笑了出来:“我只是惊讶,虽然早就知道你见识非凡,但还不知道居然有这般超脱圣贤书的见解,从前我那般信你,却也是小看了。”
被这样夸一顿,尹崇月倒有点不好意思。
此时一个幼童手持点燃的莲灯从长街一侧跑过,身后跟着呼唤不止的家人。二人已走出大理寺街,四周渐见人影,前面是何去路却不知晓。
陈麓此时折返,只寻常见礼且换了京中富贵人家的称呼道:“前面是宣德东街,再朝前便是十字州桥了,已是黄昏,那里会有夜市,二位贵人还是随我避开鱼龙混杂的地界,寻静路返回宅中。”
“州桥夜市?”尹崇月忽然来了兴头问道,“今天是十五?”
陈麓点点头:“正是,所以恐怕前面人会极多。”
“你还没见过州桥夜市吧?”尹崇月拽拽萧恪的袖子,凑近低语,“可热闹好玩了!”
萧恪只听过帝京当中每月十五便在宣德东街附近有极繁盛的夜市,从前因京中骤乱频发,宵禁了许多年,自己继位以来才开始恢复,他十分心痒,便也想去看看。于是吩咐陈麓道:“有你护卫,朕……我自然是放心的,大不了再多叫几个得力禁卫跟着,我也好看看帝京民情。”
陈麓无奈,只得答允。
尹崇月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陈麓,自己在旁边一直撺掇,萧恪又难得出来深宫,当然一听便从,只是苦了这位护驾的指挥使大人。于是萧恪走出去后,尹崇月回头朝他略略揖礼,暗道抱歉,陈麓看她天真纯然却又可爱的率性只是无奈摇头苦笑。
他心道,尹崇月能得独宠果然不是只凭美貌,这样的心智与性情,聪颖却不造作,明明惯有心机,但又天然般可爱明澈。怪不得连裴大人那般已有家室且品性正直不阿、为官清明素有声威的人,竟敢觊觎贵妃犯下滔天不忠的大错。
自己这个殿前司指挥使,将来不会还要帮皇帝捉奸吧……
果然可能还是兵马司好混一点,虽然都是禁军,但像自己行走大内,好多不想听不想知道的事都没办法不听不知,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看卢雪隐也知道,枢密院虽然累,总算不会要知道掉脑袋的祸事。
想完,他自己也觉得无奈,于是点齐身后一直跟随的禁军侍卫,命他们看紧周遭,而后自己疾走几步,跟上前面二人,踏进繁华街道。
萧恪哪里见过这般景象。
十五夜市到处灯烛荧煌,还未到州桥,便已是车马盈市人头攒动。此时正值落夜十分,街鼓响过四十九下,夜幕悄落华灯初上,宽阔石砖街路两侧每个十余步便立一石雕瓦陇,内置莲灯一盏,以水浮托,映得路桥生辉行人皆是人面桃花。
两侧楼馆勾栏更是又挂上各家灯笼,茶坊酒店勾肆饮食也打起火红纱帷明灯亮盏,更有几处高楼重檐生意做得好大的门户院落更是以金珠牙翠装饰自家照灯旗招,一时整条望不见头的街道所见各处皆是颜色旖旎罗绮满街。
萧恪看得眼睛发直,尹崇月连问他三四声好不好看,他才回过神,连连点头。
他自幼浸淫富丽,却也没见过如此人世烟火的繁盛之景,一时心胸开阔又舒畅愉快,脚步都轻盈许多。
两人在人多的地方自然不好再拉手亲昵,却也紧紧挨着,时不时低头絮语笑靥频频。
每月十五州桥夜市从来都是富贵人家与平头百姓共游一街,倒也少有避嫌与俗礼。不少穿着颇为贵气的世家男女前呼后拥夹在人潮当中,萧恪见了常常忙将脑袋转过一边,生怕这些人会将自己认出来。但走得久了,也就不大在乎,谁会盯着自己看,这条街上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实在太多啦!
于是尹崇月朝他介绍这些宫外稀奇的人间烟火,他见到有些排场颇大的熟悉面孔,也忍不住跟尹崇月念叨。
“那个扎在人堆里也偏要骑马的,是段忠公的小儿子,很是不上进,他老子两天前进宫和我哭哭啼啼,要给他谋个荫职,我面子上过不去,只能给了个不疼不痒但油水不少的位置,瞧他得意的样子,想必最近是很顺意了。”
……
“这是太常寺卿赵大人的独女,你不知道,之前你去邰州,一群人要给我充实后宫闹得最凶时就有他一个,哼,无非是想把宝贝女儿奇货可居送进宫罢了。你看她的模样,哪有你三分好看,就算真是进宫,也被你制得死死的!”
……
“呦呦呦,这不是贞淳郡主的郡马吗?你看他搂着那个姑娘,看都知道不是郡主本人,啧啧啧看不出来,胆子不小,当年我年纪还小时这位郡主选夫闹了好久一阵子,最后挑了那一届的状元郎,这不是就是这位嘛,现下看来……精心选得倒也没多好就是了,还不如咱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造地设。”
……
尹崇月很少见萧恪这么多话有趣,也是极其兴味盎然,两人走了一路说了一路,还各买了不少零碎小物,又拿不下,就都塞给不远处的陈麓,搞得他两手全都是乱七八糟的物什。
眼看到了州桥,此处运河经流,岸边遍植桃李杨柳,初夏时节虽已无花,但却浓荫蓊郁,流风带绿。沿岸满是人群,翘脚看去,原来是都在放河灯。
不知什么时候尹崇月也买了两个,塞给萧恪一个说道:“咱们也来许愿,一起放!”
萧恪想了想,笑道:“你我所求恐怕是同一件事,就不必写作两个,劳烦神仙多看一遍。”
尹崇月知他心意,笑着称好,又把自己手里那个多余的塞给陈麓,转身回来,与萧恪在岸边点燃灯烛,送灯随水,飘进莲灯之流。
二人双手合十,格外虔诚,四手捧起两心,闭着两对眼睛,所求得,却是同一件事:
惟愿天下泰安,再无流离纷乱,盛世早至,永日承平。
许愿完毕,两人相视一笑,再看河灯,已渐渐混入其他河灯之中,随波逐流,却碰到另外一颇为华丽,上面还额外缀了个绢帕的灯盏,那灯似乎是刚放的,萧恪顺着来处望去,只见一容貌可人穿着富贵的少女正望向自己,忽而羞赧一笑,娇俏低头,但仍止不住拿眼角眉梢去瞟他两眼。
今日他素服出宫,牙白织金的束袍,悬玉的腰佩,一身闲适贵公子气派。如今见这样的情形,萧恪便极为得意,心想自己若真是男子,什么狗屁卢雪隐,肯定比不过他玉树临风雍容天成,还想勾搭自己的女人,当真是不自量力!
可他去看尹崇月,还浑然不知傻了吧唧用手舀水去冲走停在面前的河灯!
“你男人都被人调戏了,别管那个破灯了!”
萧恪气急败坏推她两下,尹崇月才如梦方醒骤然抬头:“什么!哪里!我还没死呢!”
萧恪很不怀好意地用下颚示意河对岸,尹崇月便看见那抛媚眼的少女还在不胜娇羞的模样,于是气不打一出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勾搭有妇之夫?”
看她的模样萧恪很是想笑,刚要说你还好意思说,自己红杏出墙春意闹,旁人见我俊俏眉目传情都是错,可他话没说出来,只见尹崇月不知从哪捡起个掌心大的石头,竟然朝那用莲灯传情的少女扔去!
她又不像真的侯门贵女那般端庄肃丽,下手快准狠,不讲修养只用蛮力,正好打中少女脑壳,一声清脆响声,少女应声大叫,继而大哭起来,顿时四周围上好多家眷与护卫来。那少女看着也确实是富贵人家出身,娇生惯养,被这样当头暴打怎肯罢休,呼和左右指出尹崇月,一副要杀了她再当街抢她男人的架势,那些家丁也不是吃素的,撸胳膊挽袖子,便绕过州桥,高喊着朝河这岸跑来。
“快跑啊!”尹崇月知道自己闯祸了,萧恪身份又不能暴露,只能拉上他快跑。
萧恪看对面来者不善,又十余个人,赶忙跟上。
陈麓看前面两位刚才河灯还放得好好的,却忽然跑起来,立刻扔掉手里全部东西,朝他们护过去,却不知身后左右哪来了十几个凶神恶煞的壮丁,喊着什么“我家小姐”,穷追不舍。
当朝九五之尊,被当朝九五之尊的唯一贵妃拉着,像被狗撵的兔子一样在人潮当中乱窜,后面跟着当朝禁军殿前司指挥使,也是满头雾水跑得不明所以。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甚至可以说是鸡飞狗跳。
负责京畿安定的日常拱卫是中京府尹衙门的内城总衙司禁军,每月十五都格外戒备巡逻,眼见有人闹场,便二话不说也加入捉拿。
整个州桥夜市乱成了一锅粥。
第32章
◎卢雪隐人虽然讨厌,但也算有情有义,喜欢这样的人亦或被这样的人喜欢,也不算亏。◎
中京府尹大半夜被人叫起来, 迷迷糊糊正要骂人,却听说州桥夜市上闹了起来,最后抓住了个大官, 细问之下来报的人只模模糊糊记得是个什么指挥使,中京府尹当时人就麻了。
只有禁军里的军官才叫指挥使, 这可不好惹, 可是指挥使好端端的在夜市闹什么闹?这两个月京中事多, 人人紧绷不说, 城防也一再收紧,虽说夜市没停, 但也是加派人手执勤以免漏掉一星半点的祸端, 可别再闹出事。他想了想,虽然老婆的热被窝舒服, 但公事儿和乌纱还是要紧, 于是连夜爬起赶到府衙办案。
府衙里中京府府判早到一步, 跟府尹见面后低声说道:“大人,抓来的这位是殿前司的陈麓陈指挥使, 和他一起的还有两人, 一男一女, 逮住的时候说是正和参军令聂大人家的家仆打成一团, 聂大人家的千金也在, 不知是什么过节。”说完他又凑近府尹耳畔压低声音, “聂大人方才也听说消息, 现下怕是正在赶来路上。”
参军令可是大官, 至少比指挥使大多了, 再说聂大人的姻亲可是卫国公的掌珠, 他们两家在帝京可是排得上号的权贵, 他即便是府尹,那也不敢轻易开罪。
只是也要看看情由,这案子牵扯甚广,只怕闹起来要上达天听,这两天他得预备着皇帝叫他去天章殿问政了。
想罢,中京府府尹大人正了正衣冠,踏进中京府府衙大堂。
堂下左侧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右侧站着一个女子与一干嬷嬷仆从。府尹扫过右再看到左。
然后他就站住了,僵直在原地,像是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府判差点撞上他后背,于是轻轻在后面叫了两声,府尹没有反应。
这并不怪府判,他虽是京官但级别不够,大朝不上也没机会去天章殿问政,从没面过圣,可中京府尹管得是天子脚下一亩三分地,他恨不得天天被皇帝叫去汇报工作,那张脸,他是再熟悉不过。
府尹有那么一瞬间,想钻进中京府的铡刀里,自我了断。
“冯大人,你脸色不大好,是素日里的咳疾又犯了吗?”萧恪站在右边非常亲切地关怀,“眼看就要入夏,可得好好保养啊。”
这场闹剧最后以中京府府尹冯大人跪地叩拜萧恪后受惊过度,当堂昏死过去告终。
尹崇月想,都怪萧恪,让陈麓把这些人打趴下他们跑了就完了,偏偏萧恪不许动手,还束手就擒,没得三人被抓到堂前溜达一圈,还吓病一个朝廷命宫。
不过参军令聂大人何等乖觉,第二天便请罪辞官,说孩子没教育好,要回家专心搞教育工作,萧恪乐呵呵地表示无妨无妨,就差说出窈窕君子,淑女好逑这种话来,还盛赞中京府尹管理有方,帝京民风淳朴,当真是百姓日子红红火火。
但卫国公心思活络,他是老油条了,知道这件事是误会也是契机,便非说自己外孙女思慕皇上成疾,那一日又阴错阳差皆是缘分使然,这般姻缘不如皇上成全,让他孙女能入宫侍奉。
这一手打得尹崇月和萧恪猝不及防,两个人聚在一处人脑袋想成狗脑袋,最终决定用尹崇月的脸皮解决。
她第二日素服脱簪,直挺挺跪在天章殿前,说自己无德侍奉君王,特来请罪。
听闻这个,乐康侯夫妇全都受不了了,也来请了三四次罪,说女儿不贤,是他们家教不好的罪过。
萧恪热情接待了自己的岳父岳母,表示自己可喜欢他们女儿,奈何群臣紧逼,才让他们姑娘在宫中如此难做,说罢一家四口哭成一团。外官知道了,便有参奏卫国公的本子递上来,但也有参奏尹崇月的本子,说她善妒,用这般手段逼迫皇帝,很不地道。
万万没想到,一个石头子砸出这样大的风波,尹崇月暗恨萧恪作死带上自己,也怪自己冲动,谁承想会有这般事端,只能咬着牙,继续假装闹下去,在天章殿外长跪。
反正晚上有萧恪给她揉膝盖当做补偿。
天章殿是皇帝日常问政之地,自然有官员来往,总有几个熟人见了不免尴尬。尹崇月最怕见的是卢雪隐,但偏偏卢雪隐任职枢密院,官居要职,常来常往。萧恪似乎也不想尹崇月为难,便这几日没有召卢雪隐来。然而这天朔州有紧要军情,卢雪隐还是来了天章殿。
他离远处便看见跪在天章殿前那小小的背影,昨日雨下了一晚,初夏尚有余凉,飞檐斗拱上滴滴答答,隔着雨幕,更显得尹崇月单薄无依凄惶无助。
要是那天与尹崇月一道去州桥夜市的人是他,定然不会令她受如此委屈。
他心情沉重复杂,走至台阶上,经过尹崇月,不禁放慢脚步。
一大早就跪在这里表演的尹崇月很是困倦,她努力不去打呵欠,余光只见一缓慢影子微微斜下,正好笼罩在自己身上。
抬眼望去,便红了眼眶愣在那里。
原本她是没有什么委屈的,本来就是演戏,无非逼真不逼真罢了,可见到卢雪隐不知怎么回事,心中酸楚,万般心绪一齐涌上,只是想哭,可却不能掉泪。其他大臣鱼贯而入,偏他放慢脚步要在自己身边停上一停,是幸灾乐祸么?
又丢人又难过的尹崇月别过头去,晨雨微凉,忍不住打个喷嚏,全身都晃上几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