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雪隐觉得自己脑浆都要被她这几下晃动摇匀了,恍恍惚惚,便进了天章殿内。
谁都看得出皇上这几天不痛快,爱妃在外面跪着,卫国公和冯大人在朝里怎么都不肯松口,还有一杆子打不着的那些御史跟着起哄。只是谁也不愿多说得罪卫国公那一派罢了。
该议政议政,该谈事谈事,军情聊完,此次问政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萧恪便让众人先退,卢雪隐却行礼站了出来。
“皇上,不知继入废太子后裔为嗣子之事现下该如何处置?”
大家都愣住了,为什么武官会关心这个啊?
萧恪却心头突突一跳,意识到这话中玄机。聪明人说话不需要事先沟通,他立刻叹气,说道:“罢了,此事暂且搁置吧。”
许多大臣都十分关心此事,一听说要搁置,便都不干了,心想好不容易消弭夙愿还朝野太平的好机会,怎么就搁置了,难道皇上反悔?于是也都不想早点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事了,纷纷谏言说此事万万不能搁置,此乃功在千秋的大事啊!
萧恪只是苦笑摇头,拿出一份少年天子的挫败和无奈来说道:“诸位爱卿之意朕又何尝不知?只是这两个孩子本是要继入尹贵妃名下的,如今……如今尹贵妃尚在外面跪着啊……她说自己有罪,那有罪之人,又如何养育此等重要的子嗣?”
众大臣顿时感觉皇上图穷匕见,都傻了眼。
只有卢雪隐对答沉稳,丝毫没有畏惧说道:“皇上此言谬矣。微臣万望恕罪。万事皆有轻重缓急,唯国本一事不可缓,贵妃本就无罪,实乃自责,皇上应当以国本为重加以安抚,照常入嗣之事,不该因小失大有所延误。”
其实其他大臣也差不多是这样想的,要是入嗣这事儿办不好,后续的麻烦可多的是,只是碍于不敢得罪卫国公和聂家,便三缄其口,如今卢雪隐当了出头鸟,他们乐不得赶忙在旁边敲打起边鼓,见皇上犹犹豫豫,生怕他反悔,便是劝了又劝。
萧恪其实心里挺不是滋味。
他当然高兴有人说了这话,但想到说这话的人是卢雪隐,心中便有点酸酸的感觉。他自己是女子,和尹崇月当然没有男女之情,可多少感觉自己是人家名义上的丈夫,还得让自己女人苦肉计吃了这样大苦头来替自己办事,但自己女人的奸【】夫却卖命吆喝想要伸手帮她一把,显得自己这个正牌老公很是没用。
可转念一想,自己外面的小姐妹确实也没白白跪着,卢雪隐人虽然讨厌,但也算有情有义,喜欢这样的人亦或被这样的人喜欢,也不算亏。
他还是有点替尹崇月高兴的。
于是大笔一挥圣旨一下,便说为了入嗣一事要紧,尹贵妃还是尹贵妃,她也没有错,甚至还有养嗣之功,而这时要是再纳后妃,难免被人说是急着要生自己孩子,不看重入嗣新子,显得非常功利且小心眼,他不是这样的皇帝,群臣也不是这样的臣子,那就一切照旧,给你们个台阶下大家都别再叫了。
当然这些话都是用很礼貌的方式说出来,尹崇月晚上一面享受着至尊帝王级别的膝盖揉捏按摩,一边读着圣旨,很是受用。
“其实,我还要谢谢你那个卢雪隐,不是他开口,我也不好下这个台阶。”萧恪一边揉一边略带歉意说道,“只是他这样惹恼旁人,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暗中针对。”
尹崇月又何尝不担心,可她担心也没多大用,此时路只能朝前走了,于是便安慰萧恪说道:“他本事很大,咱们都知道,要是真的受连累,到时候我偷着帮忙,你不算我偷人就行。”
萧恪又好气又好笑,便用力一捏她腿上的肉,疼得尹崇月嗷嗷直叫。他下手没轻没重,道歉了好一会儿,才又回归正题:“那两个小孩子不肯听话,我今日听人说,他们被关在东宫闹得很厉害,入嗣的典仪将近,你去劝劝他们,别没完没了,差不多得了。”
尹崇月是不爱去见那两个小孩子的,但萧恪发话她也没有办法,只能答应,心中却哀叹,不知道要怎么和一个犟种一个呆娃沟通。
第33章
◎“徐太后,你好大的胆子!”◎
嗯呢第33章
事情不是尹崇月不想就能不做的。
她站在东宫墙外, 深感人生不易。
说是东宫,听着尊贵,但自当年废太子开府出宫, 此处便一直空至今日,再加之他后来命运, 这座宫宇便有了不祥的意味, 而光宗忌惮, 自然不愿靠近或打理, 以至于先皇做太子时根本没住过这里,于是就成了眼前还不如冷宫的模样:荒草生与院墙瓦檐, 碎石裂砖断于足下。
倒是禁军一圈圈将东宫缠得死死的, 怕是苍蝇蚊子进不去也出不来。
曾海珠和陆望辰两个孩子安顿在此后,萧恪虽然很少来看, 但也安排人手稍加整理, 至少尹崇月看到的小院也不至于死气沉沉, 但屋内陈设却老旧且破损,只是十分干净, 正有个宫女侍奉将五层的漆木大食盒一一展开, 取出汤食饭菜。那宫女见贵妃至此, 连忙行礼, 回禀自己是太后遣来送些吃食。
尹崇月心下哂笑, 萧恪还能饿死这俩孩子不成?用她屁颠屁颠装慈爱。
让宫女摆好食物后下去, 再屏退左右, 屋内便又是只有尹崇月和两个孩子了。
当初在邰州曾家祠堂的对峙仿佛仍在昨日, 尹崇月也不想吓唬小孩子, 可曾海珠静静站在那里把弟弟护在怀里的模样和当初没什么分别, 这个恶毒后母她不想当也必须得当。
尹崇月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 随意的就像回自己宫里,开口也是慢慢悠悠的语气:“后日是你们入嗣的典仪,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吗?”
“我们有得选么?”曾海珠冷冷说道。
“你这话说得像我有的选一样。”尹崇月无奈摇头,“你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看得出来我和你俩半点不投缘,这件事我也头痛得很,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有的选么?”
她说得这样实在,倒让曾海珠有点摸不着头脑。尹崇月也不和小孩自一般计较,继续说道:“皇上让我来看看你们,就我们三个,就不说本宫不本宫的了,名义上你们是我的孩子,但看年龄,傻子都知道不可能,所以咱们三个就面子上过得去就行,明天表现得漂亮一点,给足皇上面子,你们就可以安顿下来,也不会有人为难你们的,包括我自己。这点我还是可以保证。”
“如果我们要是不配合呢?”曾海珠挑衅一般抬眼看她,“你还会像在邰州一样威胁我对不对?”
尹崇月这次只静静看她的眼睛,用很平静却不像方才那么柔缓的声音正色说道:“我不会威胁你,但是皇上可不会像我这样好说话,你最好想清楚。”
曾海珠不说话了。
和小孩子置气并不能让尹崇月心情愉快,她只捡重要的事说,巴不得快点走:“你们明天起就可以冠回萧姓,皇上说,海珠这个名字极好,沧海遗珠,你的的确确如此,你从今往后便叫萧海珠,你是皇上的头一个公主,也是姐姐,当然尊贵,皇上也特意给你拟了个封号,叫宁国公主,你学问极好,该知道这个封号的重量和寄托。”
曾海珠闺训甚嘉,身姿仪态总是落落大方,极少低头,即便此时心中震撼露于面容之上,也还是努力望着尹崇月的眼睛。
“宁国公主……真希望她的存在能宁兴国邦。”萧恪初次和尹崇月聊起这个封号时已经是极深夜里,他却怎么都睡不着,忽然说起,“曾经璧阳公主的封号直接用了我的名字,还是父皇特意起的,他说这个名字他起时便很是得意,给他唯一的公主不能更好,因此不必单独另起封号。我朝百年来,也只有我这一个公主有这般尊荣。”
可他的声音里没有半点骄傲,只有惆怅弥漫在浓郁不化的夜色当中。
尹崇月回忆彼时,对萧海珠说话的语气也不自觉柔软许多:“你很聪明,但真正的聪明需要更大的胸怀,这宫中内外不止你一个心中有深仇大恨的,你看他们活得如何?皇上给你这个封号,也是过了自己的心坎。”
她见萧海珠不再言语,也知至少这孩子把这些话听进去了,便看向那个还在发抖的说道:“你也是四五岁了,怎么这么胆小,将来如何保护姐姐?她要是遇到事情,你该学着挺身而出才对。不过算了,就慢慢教着吧。皇上已经开始给你们找合适的老师,有了正经的授业,想必都会好起来。对了,萧家皇族一脉的男子皆是单字,皇上也给你赐了名,叫萧靖。”
男孩眨眨眼,似乎不明白,去看姐姐,而姐姐也只是沉默。
“你们两个……其实不用想太多,不用担心死活的问题,这样的情况已是保了你们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当然前提是不作死。”尹崇月希望自己的这番话能起到正向作用,因此也不说太多太深的东西,只是站起来准备离开,又道,“之后会有礼官专门指点你们宫中礼仪,这玩意儿特别烦,我学了好久才弄明白,你们就速战速决,明天稳住就好。”
尹崇月很满意今天的谈话质量,还想顺口再夸两个孩子一句,却见他们二人各有心事的模样,索性算了,想说也不非挤在一天,她也不是聒噪饶舌的人,便打算离开,余光看见桌上饭菜尚有热气,心想徐太后还是挺细心的。只是那菜上却有个苍蝇趴着不动,她略微皱眉,顺口问了句:“平常太后给你们加餐改善伙食,送来的菜色可都新鲜?有无吃过后肚子不舒服?”
萧海珠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话题转这么快,颇为实诚地回答:“这是太后第一次送来吃食,之前一直有御膳房送饭菜来,都很新鲜。”
这回换尹崇月愣了,她以为太后早有想收养这两个孩子的意思,便提前来做出一副慈祥祖母的样子,日常送些吃食关照,可居然自己撞上这是第一回 ,还是太后已知晓计划落空后的举动,这就怪异了。她伸手去驱赶那苍蝇,谁知苍蝇一动不动。
尹崇月拿起筷子,居然将苍蝇夹了起来,细看才知道,居然死了。
她顿时脊背发凉。
萧海珠见她举动古怪,也凑上来,看见筷子上的死苍蝇,又惊又疑。她本不是无知孩童,又经历过极其惨烈的生死幻变,且十分聪慧,略一细想便明白尹崇月为何脸色骤然发白。
“是……毒药?”她不能确定,只好去问尹崇月。
尹崇月定了定神,想拿点银饰试毒,可她满头满身端是一派华丽富贵,哪有半点银饰可摘。正是很尴尬的时候,曾海珠却从自己鬓边摘下一支掐银丝的小小须钗递来说道:“父母养我有恩,虽也是有所图谋,但仍旧恩重如山,因形势所困不能尽敬孝道,只能以一点心意聊表哀思了。”
果然她全身上下皆是淡色衣裙,头上也无任何绢花缠饰钗环步摇,只是略略用几支素银小钗将乌云秀发齐整得干干净净。尹崇月明白她是在给养父母戴孝尽一份感念,心中也有所触动,心想这萧海珠这个女孩子,脾气倔是真的倔,也不大好相处,但心地却正直有担当,不似一般朱紫之门的贵女。
眼下并非感叹此事的好时候,尹崇月接过银钗,轻轻触碰菜肴,那小钗明亮的银色顿时通体漆黑。
萧海珠吓得后退一步,尹崇月也是惊悸不安。
要是在典仪前萧海珠和萧靖出了事死于非命,那不知多少人要暗度萧恪不肯容下这两个孩子,怕是残余废太子党也不会就此罢休!
好恶毒!
尹崇月看看两个孩子,心想自己再讨厌他们也没想过让他们死掉,徐太后当真是心狠手辣,之前了解她过往的那半点同情也顿时烟消云散。
她顿时起了念头,反正大家已经撕破脸,不如干脆把话说开,免得她以为自己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
想到此处,她便将一干宫婢嬷嬷太监叫入殿内吩咐道:“今日起将公主与皇子送至本宫宫中,一切饮食与本宫同,典仪后再有安排。皇上那边本宫自会知会。”她从来说一不二,宫里又都知道尹贵妃得宠,便也无人敢说什么只应了开始替萧海珠和萧靖收拾起来。尹崇月让两个孩子先过去,再让宫女重新装好食盒,拎着跟自己杀去宁寿宫。
她还没在请安以外的时辰来过宁寿宫,这里即便是下午时分也并无那种闲适感,井然有肃却又安静的院落里不见半个人影,但却花草繁茂处处阴凉,有人报了尹贵妃的鸾驾,才有宫女太监有条不紊出来迎她入内。
徐太后人在书房不在正殿,本来也不是请安时候,她只穿着日常的装束,颜色也总是略深一些,明明没比尹崇月大两三岁,却好像是往大二三十岁一样打扮。尹崇月看过去见她平常打扮很简素的确像个寡妇,然而这般素衣却也遮蔽不住精致的美貌,徐荧真当真是国色,即便全身上下的老气横秋,她仍然有种天然雕饰的静谧庄肃之美,令人想要敬而远之,又渴求她垂怜。尹崇月忍不住想,要说出墙,她可比我适合多了……
看到尹崇月气势汹汹,徐太后也不惊不恼,只镇定在书台后看她问道:“贵妃何事?”
尹崇月命人都下去,屋内只剩两个人时,才扬起下颚说道:“徐太后,你好大的胆子!”
第34章
◎仿佛这个问题的答案,比他性命都要重要。◎
屋内登时静悄悄的, 徐荧真并不说话,冷冰冰的寒意自她目光中流溢。
尹崇月虽然不畏惧徐荧真,但她有股威压, 令自己有些不适,但怒意占据上封, 她横手一指方才宫女撂下的食盒, 用更冷更威严的声音说道:“如果不是我恰好去看望皇上未入继的两个嗣子, 想必此时他们已然命丧黄泉了。”
面对聪明人, 话不需要说全,徐荧真微微一滞, 目光从尹崇月逡巡至食盒, 再看回来时似已知晓发生了什么。
不知为何,她的反应尹崇月看在眼中, 却觉得古怪。
“尹贵妃是来兴师问罪?”徐荧真撂下手里尚未展开的画卷, 徐徐说道, “若是觉得其中有毒,大可上达天听, 不必找我这凶手枉费唇舌。”
徐太后那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震撼到了尹崇月, 她要是有这个脸皮, 早跑去继续和卢雪隐你侬我侬了, 怎么会成天还纠结。她怒极反笑说道:“太后, 我知道您家中的能耐, 自然不敢造次, 但有些话是必须要说的。如今的形势再做这种垂死挣扎也没有多大意义。更何况那是两个孩子, 稚子无辜, 在邰州时我便问过, 他们不知道此次谋反的细节, 也不会暴露什么,太后大可放心!”
徐荧真一开始还很是淡淡听着尹崇月的话,但当提到家里能耐时,她的目光倏然锐利,直至最后尹崇月话音刚落,她便径直接上问道:“贵妃的意思是在暗示哀家与谋反有所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