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不省心,可是捡来的孩子却莫名其妙开始争气,萧靖最近频繁来请安,甚至有那么一两次还带上了萧海珠,虽然他们“母子”三人实在说不上什么,不过总算是个好开端,而且这俩孩子听说要去家宴,虽然都不大乐意,但也同意了。尹崇月以为他们是终于对眼前自己的处境有了清晰的认知,结果某次好奇询问萧靖为何这样听话,孩子给了她答案。
“卢师傅说不能为尊上者分忧,也要为尊上者消愁,尹贵妃就是我的尊上。”
他卢师傅讲得不是军策,什么时候变孝经了?
尹崇月不知道该感谢卢雪隐,还是该深深叹口气。
到了消夏家宴那夜,尹崇月特意吩咐自己爹娘千万别来,她含蓄表示太后和皇上都在,咱们家就别凑热闹了,其实她是清楚自己爹妈的斤两,这二老这辈子没碰过朝政和俗务,还是适合去享清福好,他们家就她一个人蹚浑水已经够了。
于是当夜,只有一两个最近在京身有差事的王爷带着家眷,以及徐太后的父亲哥哥到场,家宴很是凋零,萧恪还沉痛对尹崇月说道:“萧家人丁单薄至此。”
尹崇月想,最能生的废太子可惜死了。
但她不敢说。
徐奉乃是太后父亲,他和儿子徐顾臣便坐在极靠前的位置。尹崇月第一次见徐太后家的外戚,看第一眼便觉得,徐奉的病绝对不是装的,他几乎需要人喂食才能吃下去东西,倒是徐顾臣,不愧是太后亲哥哥,和她长得也是极像,兄妹两人都一副雪域琼花的清冷高贵,只是奇怪的是,徐荧真和自家人却好像不是很热络,只问个好便不再开口。
宴会很是乏味,中间乐舞也并无乐趣,尹崇月强打精神装作很感兴趣,猛然间感觉手被狠狠掐了一下,她差点洒了酒,偷偷去看,原来是萧恪在案几下捏她一把。
然后萧恪便站起来了。
“贵妃去邰州时听过极好的诸宫调,宫内舞乐乏味,朕特意安排了个班子献演,听说是新排的曲目。”
他说完拍拍手,似乎很是入兴,尹崇月却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自己男人又要整活了。
萧恪这个人,自幼被按照帝王之材培养,做任何事几乎都是带有目的,除去跟自己相处还有几分小女儿的自然之态,其余时候作戏熬人样样在行。
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弄来诸宫调。尹崇月将这三字和其他事略一联系,忽想起姚思延来,心下顿时明白,这是萧恪要试探徐家了。
诸宫调弹的唱的五六人都已各执了乐器站上台子,行过礼,便只等萧恪下旨。萧恪却不急,慢悠悠说道:“听贵妃说,越娥班名气大,但出挑的先生却多擅南音,她倒更喜欢咱们中京本地的班子,唱词少些又念词爽脆,只是不知这擅作主张入不入在座的耳。”说罢示意开演,目光却连看都不看徐太后和徐家人一眼。
尹崇月只能赔笑,心中却暗骂,她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几声弦音就着摇铃,唱调的女先生敲着砑了紫铜皮的象牙云板,起音便又沉又稳。尹崇月细细听来,心想果然没错,他们唱得便是之前邰州听人讲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姚思延的《白红袖入京斩千鬼》。
尹崇月略懂一些诸宫调的曲牌,知道第一首正唱的是《乌夜啼》。
“夜雨迢迢路,壑幽谷深风疾。帝王乡正怀哀怨,且听鬼言凄。生死梦魂弥乱,老仙仰斗扶乩,问得平泰何时近,天意尽玄机。”
姚思延笔触流丽却也通俗,怪不得人人爱听,尹崇月也想知道听了自己旧日爱徒和已疯故友的曲子,徐家人是何反应。
但她没转头,便见上座站起一人,正是徐太后本人。
她面色平静,看不出是怒是悲,用甚至比萧恪还温和一点的声音说道:“哀家不胜酒力,先行回宫休息。”
萧恪也不留他,只极礼貌地笑。
场面格外诡异,在低徊的吟哦中,徐太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可待其转身后,尹崇月却看见在徐荧真精致的发髻后面极隐蔽的有着一支拱形镶有珍珠的小小斜钗。
她忽然想到什么,便起身装作孝顺的模样,说要去看看太后是否身体不适,便跟着徐荧真离开宴席。
第36章
◎“昨日之日,便真的只是昨日才忧?他日之忧,才真的只是他日该忧。”◎
哀颖绮丽的唱词声渐渐被夏夜疏风吹至安静, 尹崇月沿着御苑花盛翠茂的步道,一路走至漫桥。
其实这根本算不得什么线索,萧恪多少有点睚眦必报, 倒不是他沉不住气,而是实在被拿捏得紧了, 想找点空子也让人尝尝这种慎之又慎的滋味。但没想到, 城府之深如徐荧真, 竟然也有不想再装下去提前离席的时候。
尹崇月以为这招只有自己会用呢。
姚思延叫徐太后一口一个妹子, 又知她和卢雪隐哥哥青梅竹马的事情,想必当年也是格外亲厚, 如今既已知晓姚思延疯病缠身又被关在典狱, 听他写得曲词,想必即便是徐荧真这样冷静自持的个性, 也难免心绪浮动。
尹崇月想找徐荧真并不用特意追赶, 此时徐太后并未回宫, 正站在漫桥之上,远远看去一身浓郁的蓝仿佛像要将纤细窈窕的身影溶解入夜色。
漫桥两段的石窟灯燃着星点似的橙红光火, 亮过徐荧真随行宫人手中淡金色的宫灯。尹崇月浩荡过来, 此处便彻底明亮了。
“皇上便这般不放心么?”
徐太后挥手屏退左右, 如今漫桥迷人的石木桥弧之上便只站着她们两人。
尹崇月最佩服徐荧真的一点便是她能将不管多阴阳怪气的话都讲出礼节感, 这是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这话让她来说, 只怕语气会拐四十多个弯, 生怕别人听不出来在损人。
“是臣妾不放心。”尹崇月见宫人们退得足够远才略微扬了扬声音, “皇上听得正入迷呢。”
徐荧真只是笑笑, 这倒显得尹崇月像是跟来找茬, 不过她的确有准备而来, 缓缓从头上摘下了一支斜钗,在手中把玩:“太后应该很熟悉这斜钗的式样,七八年前,帝京刚刚开始时兴这类小支的斜钗,便有巧手的师傅打出拱月的弧形钗头嵌了珍珠,精致又典雅,一时富贵人家的女儿都戴了起来。我平常在观中修行,不爱戴也用不上,但我娘偏偏爱俏,喜欢这类玩意儿,做了一对,说是送给我一支,母女俩戴一样的钗环多有趣。这东西我倒很少用,这两年帝京逐渐也时兴起其他样式的头佩,入宫前收拾妆奁,见了此物便想可以常戴常思家人。”
徐荧真看了一眼那支斜钗,面无表情,只是静听尹崇月絮语。
“但是前几日的时候,这钗给我带来了一个故事。我去邰州带回一人,便是写今天那曲《白红袖入京斩千鬼》的姚才子,只是他已彻底疯癫,在典狱里频遭暗杀。我受命去探望一二,他状若疯魔口中胡言乱语没什么好审的,谁知,他竟朝我伸出手来,却不是僭越非礼,而是小心翼翼拔下当日我所戴得这支斜钗。”
纵使入夏,这般深夜风也是有些凉了,有宫女意欲上前为徐荧真披上披风,却被她抬手制止。
尹崇月的语气也没有幸灾乐祸,说这些时,她总是免不了想到那日情境,心中总有戚戚:“他将斜钗攥在手中,朝我笑,还唤我一声荧真妹妹。”
徐荧真望着桥下水流载着收拢的幽莲,声音的起伏甚至不比水流:“所以,这是今天这出戏的来历么?”
尹崇月摇摇头:“我也是方才看太后离席,看清您佩戴的这支斜钗才忽然想到的。”
她等待徐荧真的反应,不料对方只是笑笑,顺手也取下那支斜钗,递至尹崇月面前:“这支么?”她问。
说实话,这两支斜钗只有制式相同,其他无论明珠的大小与花托的塑型都并不太像,然而不管怎么看,却都感觉他们像是出自一个匠人之手,有种朦胧的相似感。
尹崇月不明白她为何这样做,只觉得掌心一凉,徐荧真已将自己那支斜钗递入她手中。
“贵妃喜欢的话,凑成一对就是了。”
“我只是想问一声太后,故旧之人是如何成了今日这般模样。”尹崇月并不想要这个钗,她干脆不顾道理,拿起徐荧真的手掌,将钗硬是按回它主人的掌心。
徐荧真手掌纤美,钗上明珠亦被压去三分皎白,她并未斥责尹崇月,只是问道:“若是让你选,入宫和疯魔,你选哪个?”
尹崇月愣了愣,她自小便知道要入宫,又是师父的安排,从未有所抵触,顶多是心有愤懑,但后来得了萧恪这般知己好友,便也不再牢骚。她如今能这样施展才能颇为自在,也多亏这个身份所赐,要让她选,肯定是入宫也没什么不好。
然而徐荧真会怎么想呢?她妙龄嫁给一个孩子都比自己大的人,还是因家族利益牵扯其中,又怎么会快活?
“你我已是宫中人,都已做出了选择。”尹崇月思索后说道,“太后,我很同情姚才子,他已经说不出任何关于谋反的线索,如今关在典狱当中,不过是怕他不知被哪来的人害死了……就像那两个孩子一样。太后,我想问你,那个送下毒饭菜的宫女,是不是……与你无关?”
这是徐荧真与她在桥上对话以来第一次视线相遇。
尹崇月越发觉得先帝不是那么单纯想找个徐家人质入宫,因为她自己被徐荧真用这样深邃又瑰丽的视线凝视一眼都开始浑身飘飘然,那些臭男人怎么顶得住!
“那日我唐突问罪,其实……也不大好。”尹崇月见她态度变换,急忙转换思路,拿出对付萧恪和卢雪隐都十分好用的服软一招,连发软语,“当时心急,如果真不是太后所为,还望不要怪罪。你我二人本就非仇敌,如今无非牵扯至最近风波当中,都身不由己罢了。太后若真的连牵连都无,只是被……被姓氏和往昔所累,那你我便完全不要再像过去那样相处了,我还是……挺好说话的。”
徐荧真忽得笑了,她是个很少会笑的人,这样的人笑起来,便更有种夜绽昙花只一瞬的凄迷与流丽,单是一个炫目极难形容。
“原来皇上如此宠你爱你,不只是为你机敏聪慧。”
尹崇月觉得自己被骂了,但又不知道骂了哪里,虽然她是长得没徐荧真好看,但也……还行?这话一点没贬损她以色侍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尹崇月的自尊心觉得,还不如说萧恪就是看上了她这张脸呢!
本着徐荧真更美所以她说得更对的原则,尹崇月答道:“能替皇上分忧最好,若是不能,陪伴一时也算缘分。”她话锋一转,又落回徐荧真身上,“能与太后相识一场,我想,也是缘分吧,至于好还是不好,我觉得是该太后说了算,而不是我。”
徐荧真依旧那样安静地看着她,最后,又将自己的斜钗轻轻插进尹崇月的鬓发当中:“是不是缘分,你拿着这支钗再去典狱,也许只有疯人说了不疯的话,你我才真正算是有缘。”
说完她不等尹崇月回话,便转过身去,低声道:“昨日之日,便真的只是昨日才忧?他日之忧,才真的只是他日该忧。”说罢迤逦而去。
尹崇月听得愣住半晌,伸手去摸头上斜钗,只觉得云里雾里。
“贵妃娘娘?”
直等到有个熟悉声音叫她才回过神。
“陈大人?”没想到陈麓会来,尹崇月也略微惊讶,“大人怎么在这里?”
“皇上见娘娘久去未,便叫末将前来查看。”陈麓行礼说道,“如今宴会已散,末将护送娘娘回宫。”
萧恪果然还是挺有良心的,尹崇月很满意自己的姐妹时刻惦记自己的安危,不枉费她半夜吹冷风挖些线索。
但一想到徐荧真的事,也的确头痛,她的几句话都让自己不明所以。
尹崇月看见陈麓始终垂首在一旁等着自己离去,忽然冒出个想法。她一直觉得陈麓颇为可靠,虽然话少,但却很有主见,至少好多不该说话的时候他绝不开口,这样的人往往开口便会说些精妙之语。于是尹崇月病急乱投医,灵光一闪,向陈麓问道:“陈大人,方才太后与我闲谈,有一两个问题我想不太通,想问问你的意见。”
听尹崇月以我自称,陈麓很是惶恐连道不敢。但他心中虽然对贵妃许多私事多有一些迷惑和不知所措,却十分敬佩尹崇月智谋心胸与才干,她有差遣,自是尽力而为的,如今问话虽然觉得古怪,但也表示知无不言。
尹崇月便不再迂回直接问了出来:“那日在典狱,陈大人是听到了太后与姚思延的关系……还有太后入宫的契机。我今日问太后,她却只是反问我,入宫和疯魔选哪个,总不可能姚才子也差点入宫当后妃吧……”
陈麓听到这话愣了愣,沉吟片刻后说道:“疯魔又何尝不是一种禁锢。若是太后……当初曾不愿进宫,那她的问题便是在两种禁锢之中取其轻。只是末将所知甚少,不敢造次。”
“这话我问大人也确实强人所难了。”尹崇月怪不好意思笑了笑,“大人家里有妻女在,好不幸福,哪会想这些有的没的。走吧,我该回宫了,过两日可能还要麻烦大人护送我去一趟典狱,皇上还要些话想问姚思延。”
她走得轻快,并未注意陈麓听了她的话后那一抹诧异的神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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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登穹庐挽北斗,天自高来我自强。
这是一个灼灼少年成长强大、位极人臣的故事,也是他率领罪臣之家重回名门望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