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慑足够,尹崇月又去往外看,谁知姚思延又在后面碰她。
“荧真妹妹……”
他声音很小,但在安静之处仍然刺耳,尹崇月不敢高声训斥,正要回头故技重施,但却听见凌乱脚步声已至窗外,不敢言语乱动,只得侧身探手去摸姚思延,想要再捂住他不老实的嘴。
谁料,探出去的手却只摸到一片虚空。
然后便是一只手拉住了她,将她整个人一同扯入当中。
木石摩擦的声音过后,到处都是漆黑,尹崇月脚下一滑,竟不知从哪里滚了起来,浑身打在一级一级仿佛石阶的东西上,疼得她咬紧牙关才没叫出声来,等到整个人停下来时,已然几乎浑身的骨头都在黑暗中叫惨呼痛。
而让她停下来的,似乎是个活物,摸索过去,听到嘿嘿两声熟悉的笑,不是姚思延又是谁?
“你……你干了什么?”尹崇月说完就后悔了,她能从个傻子嘴中问出什么来?
此处阴暗潮湿的味道弥漫,似乎是个密室,从方才她跌落的感觉来看,似乎在地下。只是姚思延是怎么歪打正着打开密室的机关……而且大理寺里,为什么会有这种地方?
简直匪夷所思!
尹崇月揉着身上最疼的几个地方,扶着墙站起身,忽然摸到墙上似乎有把手一类的金属,触碰几下,摸出大概是油灯的墙架,凑近一闻,还有些油脂味道残余。
此时她的双眼已渐渐适应了漆黑的环境,略微能看清周遭近物,那架子上似乎还有火石火刀与引油壶,尹崇月试了几次才勉强对上打出火花,引燃油芯,点着壁灯。
好奇怪,这壁灯看着像是焊在铁条里,与之前在大理寺所见并不相同,尹崇月又拿起手举的油壶灯,朝四周照去,不由愣住。
这是哪里?
空洞洞的一个铁门,整个屋子没有家具,就算是密室也太敷衍了吧!
屋内就墙上有四盏类似的壁灯,她索性都点燃了,屋内极为明亮,照得那扇铁门乌黑油亮。
铁门没有锁,内里的情形看不太清,尹崇月先没有往前勘探,举着灯往方才摔下来的台阶上走,十几级后见到的是一堵封得死死的墙壁,根本没看到有任何可以打开的机关。
此路不通,她便只好走下来,一手拉上姚思延,一手举着灯,往铁门里走去。
铁门内又是一间漆黑的屋室,顺着墙去寻找壁灯,果然找到一个,尹崇月点燃后逡巡屋内,几乎凝滞了气息。
这里有一个不小的囚室,占据屋子一半大小,另一半则由铁栅隔开,摆有桌椅柜架,又设有吊架绳柱,俨然一个小小的刑讯囚牢!
刚一进入此处,姚思延便开始小声呜呜咽咽,待尹崇月点亮壁灯,他便嚎啕起来,不断尖叫着哭泣。
这声音在石壁之间碰撞凄厉又刺耳,想到此处可能真的有过这种声音,尹崇月不禁更加毛骨悚然。
但不能让姚思延一直这样下去,于是尹崇月便想尽办法安抚,然而姚思延怎么都不乖顺,惊惧令他抖如筛糠,尹崇月忽然想到太后给的那支斜钗,赶忙从怀中取出递给姚思延,他便慢慢地、慢慢地停止了哭泣。
“不要害怕,我在这里呢。”尹崇月去摸他鬓发,犹如姐姐安慰弟弟一般柔声软语,姚思延虽然眼中还有恐惧,却已不再跑跳乱叫了。
“不然你去外面等我,我看看就回来陪你。”尹崇月还想查看整间屋子的玄机,又怕姚思延再次发作,只好先哄他出去,然而姚思延似乎很害怕一个人待着,怎么都不肯答应,只紧紧攥着她衣袖和手腕,像个稚龄幼儿。
尹崇月没有办法,就只得拉着他在屋内转悠,眼见他又要哭叫,便柔声安抚一番,待到平静后才能继续查看。
她对姚思延格外耐心,许是知晓他过去春风得意的人生与目睹被牵连后沦落至此的凄凉,便也不将他当做寻常男子,只当成小孩子,不去避嫌,不但让他拉手,还允许他害怕时挨着自己瑟缩。
但姚思延到了小小牢室的铁栅栏门口,却怎么都不往里再走了。尹崇月无奈便自己进去,告诉他自己看一眼马上出来,反正他站在门外也看得见自己,不必害怕,也不知姚思延听懂没听懂,只是站在原地,因为紧张和恐惧不停将身体摆动着。尹崇月叹了口气,拉开铁门迈步走进里面去。
然后她便知道,自己要对姚思延失言了。
因为见到眼前情境,她一步都走不出去、迈不开腿。
这个小小牢狱三面为石凿墙壁,一面为镂空铁栅,除去铁栅,三面墙壁都满满或刻或写,留下无数遗言和诅咒。
只扫一眼便能看清这些怨毒、绝望与悲伤字句的主人,其实都有同一个落款身份:
废太子的后人。
第39章
◎“她的良心,比今夜的明月还亮上几分!”◎
萧恪很想大骂。
尹崇月那么大个人, 还拽着个疯疯癫癫的姚思延,他们两个人怎么会凭空消失?
然而陈麓身上似有负伤,神情焦急歉疚, 萧恪也知他是尽过力,便只能硬生生将自己的情绪压下去, 像个皇帝一样, 聊表对臣属的安慰和称赞, 然后吩咐他继续寻找, 切不可遗落任何一处线索。
傍晚已过,深夜悄至, 陈麓离去时门的开关之际有细细晚风偷偷闯入天章殿, 萧恪略有濡湿的额发鬓角最先感受到凉意。这汗珠是他听说尹崇月又出事了时惊出的。
卢雪隐比陈麓还早一步到,他请命说要带禁军巡查, 萧恪当时很想揪着他领子问, 你不给朕找到满满, 朕就让你再见不着她,但他不能发作, 只得沉沉应了。再就是裴雁棠, 因为休沐时出了这样大的事, 他特来请罪, 说来好笑, 萧恪觉得, 他比自己更像丢了老婆一般的脸色, 极其自责, 恨不得以死谢罪。
再加上后来复明的陈麓, 这三人都算是朝中与满满交情颇深的大臣, 看他们这样上心, 萧恪也略微替满满感到欣慰。
可有时他也会忍不住想,要是满满笨一点没那么聪颖明【】慧,没有那么博学强思,或许会更安全,而她如今频繁深入险境,也都是因为自己,于是心中更重深愧疚惭。
但事情还没完。
萧恪略一思考,总不能自己在宫里什么都不做,于是借着尹崇月反正也差不多和徐荧真撕破脸摊牌的架势,径直杀向宁寿宫。
反正里面住得也不是他亲妈!
徐荧真仿佛知道萧恪是来找自己兴师问罪,只屏退左右,和他两人静静对峙,并不先开口。
萧恪先说起那支斜钗,如果不是徐荧真给尹崇月了线索,她也不会又去大理寺找一次姚思延,偏偏这时候大理寺出事,简直巧合!他越说越有帝王之威,索性决定一次将话说开。
“太后,朕不知你如何看尹贵妃,但她从未在朕面前说过你一句偏颇之词。即便下毒谋害萧靖萧海珠姐弟事后,她仍公允向朕陈言,说此事也并非就料定与太后有关,不可排除你也是受害者。她……并非圣贤,有时脾气冲动且嘴巴不饶人,冲撞过太后是一定的。但她也绝非小人,不会因此背后进谗污蔑他人,她的良心,比今夜的明月还亮上几分!”萧恪越说心中越替尹崇月不值和委屈,朗声道,“太后母家消息灵通,知道那些篡逆审出的证言和自己有关,便要动手。可是满满何辜?徐家若要再起当年之罪,朕才说罪魁祸首之亲孙,便冲朕来好了,新账旧账一齐算清,还天下和朝堂一个太平。”
这样慷慨的话他早就想说,但真的说出口时,却极为平和从容,仿佛等这一天已经太久,早已酝酿过千百回。
萧恪说完欲走,却被徐荧真的话引得停住。
“皇上亲自去过大理寺么?”
这话没头没尾,萧恪眯起眼看她,眼神不善,语气倒是还正常:“自然去过。”
“先皇在世最后一年曾修缮过一次大理寺,皇上彼时尚为太子,不知是否还记得?”徐荧真眼神顾盼生辉,即使宫宇内灯火不甚明亮,这双眼睛也依然彩照流光。但她说出的话却比眼眸的光彩淡漠许多。
萧恪那时已经开始跟在父皇身边学着些朝政繁杂,自然知道,只是当时修缮之事父皇全权亲自操办,没给他派差事。
“自太【】祖开国,大理寺已立近百年,先皇在世后期国库又见充盈之相,因此对许多年久失修的衙署都加以整葺,不只有大理寺,光禄寺和兵部衙署以及浑天监察院等都有加修。太后为何单问大理寺?”
徐荧真似乎很喜欢和萧恪这样立即就能发现自己话中重点的聪明人讲话,甚至露出了笑容道:“因为大理寺很特殊,它有很多皇上都不知道秘密。”
“先皇不管何事都会授告于朕,若是大理寺有何不妥,他必定有所嘱托。”萧恪不相信她的话。
“如果不是呢?”徐荧真含笑凝视他的眼睛。
萧恪自尊心受不了,难道我亲爹不和我说实话,还和你这个他有所戒备的小妈讲这讲那?但他心下有所松动,觉得这或许是某种暗示,难道尹崇月尚在大理寺中?他幼时活泼,如今却已将一切不适合帝王的品格磨砺成深沉与缜密,略微思索后便不再和太后逞一时口舌之快,只撂下冷冰冰却礼貌的告辞之言。离开宁寿宫后,萧恪立刻重新召回卢雪隐、陈麓和裴雁棠,命他们一面京中四处搜寻,一面重新去大理寺查看。
而大理寺密道地牢深处,尹崇月还在像带自己第三个天上掉下来的便宜孩子一样,哄着姚思延。
他闹起来很是可怜,一会儿哭一会儿抖,尹崇月心中恻隐,想想不如给他找点事做,于是顺手拿起牢内的笔墨递给他,让他替自己抄写从卢霆陌手中抢下来的案卷。神奇的是,姚思延双手一碰到笔便忽然乖巧专注,一双眼睛只盯着纸和字,笔走如飞,一手好字看得尹崇月又叫绝又可惜。
她没太多时辰多思多想,自己也拿起笔,重新钻进牢房,一个字一个字抄录墙上那些话语。
上面的词句几乎每个都带“冤”含“怨”,成百上千条,抄写起来很是心惊。其中绝大部分人都是废太子的后代,看落款,许多就是他的儿子女儿,有的则是较远一些的旁系姻亲。
“吾从未识得外公面,诞日其死多时,何辜?何罪?”……
“天杀暴帝,戮良无辜!”……
“罪父已然伏诛,覆巢之下虽无完卵,然寸草不生邪?”……
大部分都是一句话一个字,由指甲刻出来一道很浅的白印,也有些锐物石子刻下的比较深,地上掀开乱草,还有一些以血写成,交待了被抓始末,只是留下的年月日让尹崇月额头直跳。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先帝所在时期的记录?
先帝继位后不断纠正光宗所犯的谬误,宽容为怀,先后缓释了许多有罪之人,并宽宥下大批废太子后裔,只是将他们维持庶民身份,送至较远的州郡,分予房产天地,给予优待。天下就此才略有缓和,更有不少人盛赞先帝之仁行。
但这里似乎在先帝在位后几年仍然处于使用状态,仍然有遗言留下……
她略微细想就遍体生寒,心中苦涩道,若是萧恪知晓此事,不知心中会有多苦多悲。
不知是自己笔力快还是在这种不见天日地方时辰仿佛过得都比外面慢,还差最后地上的几条,她便都抄完了,然而这最后的几条里,着实有一条吓到了她。
“吾儿霆陌雪隐,若有生之年得见此言,切勿入朝为官,子孙亦勿出仕!千世万世吾家为盛名所累,罪在天与其侧不在吾等,今为父冤屈已难再纾,只为求全丈夫立身之忠义与以一死换天下安泰,如此双手空空而来,空空而去。你二人互相扶持,若有难处,切勿去寻旧日友家相助,天地之间仅你二人彼此可知可信。吾年少为父,若有不当,吾儿莫怨,父生平仅为臣堪用,为子不孝,为夫不柔,为父不责,切勿效吾。”……
这是卢雪隐的父亲留下的遗言。
尹崇月抄写之时右手颤抖不已,回过神时,纸上已多了几点氤氲。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再朝下看,又倒吸一口凉气!
“恩师误我,我陷恩师,天地无德,人鬼同途!”……
这十六个字是没有落款的,但是这个字迹,尹崇月刚在心里夸过十遍八遍……
再去看姚思延,他仍乖巧听话的在完成尹崇月布置的“课业”,丝毫不知自己未疯之时曾用血写下的话此时已重现世间。
怪不得他知道这条密道。
尹崇月赶忙将这一条也抄录下来,额外画上一圈,再将所有抄录文稿一并贴身存好,再收拾起姚思延给自己抄得那份案宗以及原本,分开整理又塞回案囊,准备就绪,最后再去哄姚思延说道:“姚大哥,你知道怎么进来,但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吗?”
也不知当年徐荧真是不是这样叫他,只能硬着头皮扮演了。
或许是这假装的温言软语真的让姚思延以为眼前的女孩是徐荧真,他将手指竖直贴在尹崇月嘴上,惶惑的眼睛不断闪烁乱瞥,最后才低声说道:“妹妹小声点,你怎么也来这里啦……快跟在我身后,我带你出去……”
尹崇月便依照他的话,任由姚思延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小心翼翼朝外走。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之前滚下来的台阶,尹崇月只能听见他口中喃喃自语些古怪字词,连成串却不是句子,待走到最上方无路可走的墙壁前,姚思延停下了。
这墙很厚,听不见外面是否有声音,姚思延跪在地上摸索,竟然在台阶下按下机关,门应声而开。
许久未见光的尹崇月猝不及防被面前灯盏照得两眼昏花。
竟然到了晚上,她浑然不觉。
而再睁开眼时,光线渐弱,有一个身影挡在了她和灯烛之间。
这次尹崇月不会看错了,即使再多的光和暗她都不会看错,卢雪隐正站在她面前。
屋里除了目瞪口呆的裴雁棠和鼓掌笑跳的姚思延再没别人,劫后余生,尹崇月便也不顾什么后妃之德,眼眶红热着,伸手抱住卢雪隐宽阔的肩膀,落下泪来。
第40章
◎偷【】情的时候有人加油助威,场面何其诡异。◎
一个职业司法官员的素养告诉裴雁棠, 此时他最需要做的不是棒打鸳鸯,而是警觉地出门盯梢,不让任何人成为尹贵妃和自己卢贤弟“通【】奸”的人证, 既然知情不报,那便只能包庇到底。
《刑律》有云, 从犯无论轻重, 一律同罪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