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崇月身上一耸,骤然紧绷:“没有,姚思延被这里吓到是不可能自己进来的,只有我看到了。”
她看见萧恪松了口气,紧绷的身躯又恢复平静。
帝王的杀意总是来得如此突然。
还好,他到底对自己还是很够意思的。
“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静静。”背对尹崇月,萧恪忽然开口,声音幽幽的,仿佛在和虚空说话一般,“卢雪隐就关在大理寺典狱,你知道那里怎么走,进去后安排好人看守,但别让人听见你们说了什么。”
尹崇月愣了,低头小声道:“你不是不让我替他说话么……我去听了他的话,是必然不忍心他这样子的。”
“查查这件事到底如何也好,没有人比你更会尽心为他奔波。我……不想去用眼前这屋子里的方法对待朝臣了,至少现在不行。我并不相信他,但我相信你是不会和妄图谋反我之位的逆贼相知相许。”
这话差点让尹崇月落下泪来。她何尝不是想直接吼给萧恪听,以我们俩的关系,我会跟逆臣搞这些不三不四的关系么!但要事在前,她几乎快憋死自己也没说出这话来。如今自萧恪口中听到,她心中百般焦急,最终也不再忍耐,任由眼泪滑过脸颊,点点头,听从要求留下萧恪一人在此。
典狱深处还是老样子,幽暗深邃,往前走去好像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路。
但卢雪隐就在尽头的牢房。
这里原本关押着姚思延,但经过这一折腾后,萧恪怀疑大理寺内有逆党,便安排去刑部的大牢。
门打开后,监吏便听命离去,只留下一点也没有意外的卢雪隐看向走近自己的尹崇月。
“你知道我一定会来?”尹崇月总觉得卢雪隐像能看透自己一般。
“我被以死罪关押,你怎么肯善罢甘休?但你若求皇上求得太狠,他必有怀疑。”说到此处,卢雪隐却是自嘲般笑了笑,“不过谋反和与你……都是一死罢了。”
“你又没有谋反!”尹崇月面颊绯红,朝他怒道,“皇上知道我在邰州对此案多有涉及,便允许我暗中查访,你快给我从实招来!你哥哥是不是我在邰州茶肆看到的那个人?你早就知道他没死!为何不告诉我?”
她不能告诉卢雪隐太多,尽管这些秘密在心底越积压越多,但她必须守口如瓶。
“他如果还活着,皇上那里或许还逃得过去,但徐家和太后是一定会至他于死地的。”卢雪隐淡淡说道,“他知道的只怕比姚兄还要多。”
尹崇月心下了然,一时也很惶惑:“可他被抓了啊……那现在怎么办?”
卢雪隐却不多说,只是牵起她的手,仿佛当此地是月下花畔一般,拉她席地而坐,低声说道:“我知道为什么我会被连累在此,所以并不慌乱,你也不用慌张。”
“为什么?”
“我不是逆党,但我哥哥自幼与我分别,他是不是,我想大概这个答案我和你以及皇上都不太会喜欢。我也是在邰州时才知他并未罹难,但他希望我一起同报父仇却是真的。”
尹崇月愣住了,忙问:“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卢雪隐的目光中蒙上一层淡淡哀伤:“我说父亲遗愿绝不是复仇,他比任何人都更期待你我无恙和万世太平,又怎会愿意波澜再起?”
尹崇月心中从大惊至悲恸,一时半会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果然知父莫若子么……卢雪隐说得没错,他们的父亲……确实只有这两个遗愿。
有那么一瞬间,尹崇月真的想告诉卢雪隐他父亲那份最后的遗言。但是她不能说,卢雪隐一旦知道,纵然没有谋反,也必然会被萧恪所不容……
“怎么了?”
卢雪隐何等敏锐,立刻看出尹崇月情绪异样,只是她心念百转立刻掩饰成愠怒的模样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现在皇上觉得你包庇他,你已经百口莫辩了!”
“或许这就是我哥哥束手就擒希望得到的结果。”卢雪隐笑了笑说道。
“你是说……”尹崇月略微皱眉思索后,当即明白,狠狠拍了自己大腿一下,“你是说他故意让你被怀疑被抓,再想办法救你出来,如此你便彻底和皇上决裂,不被容于朝堂,便只能跟他们搞这些掉脑袋的事?”
卢雪隐点点头道:“因此,不久就会有人来劫狱,置我于不义之地,那时你就算证明我确实在此之前与谋反无关,恐怕也已来不及了。”
“那我还有一个问题。”尹崇月盯着卢雪隐的眼睛,“你自己是如何所想?我不信你真的不恨光宗。”
她以为卢雪隐会用很深沉悲恸的模样和自己讲述心路历程,但谁知,他显得格外云淡风轻,只是语气里略有唏嘘和悲伤,但并无强烈的怨恨蕴含其中:“自幼我便深恨自己晚生多年,不能生于光宗之朝,为世人诛去祸患,为家人免去罹难,求得太平安稳。但这些却是已无法更改之事,我投身仕途,并不为从中作梗,只是即便自己生在今朝,所想得也还是一样,无非是希望我之悲哀再不会发生在他人身上。”
尹崇月听着这番话,看着卢雪隐澄澈明亮的双眼,心中泠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只是爱慕眼前的男人,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如今听罢,只觉得自己此生与他大逆背德一番,当真是此生幸事!
第42章
◎太后不管卢霆陌,她是不能不管卢雪隐的!◎
虽然是从牢里探望归来, 但尹崇月重新恢复了与人斗争到底的决心,红光满面昂首阔步,简直像是戏台上赢了大仗的先锋女将。
此时她心中想得全都是要怎么好好收拾那些随便破坏别人愉快偷【】情的混账!
其实最开始她还是很担心的, 方才牢牢握住卢雪隐的手,满脑子都是四面八方伸过来的阴影。
“若是他们来人救你, 我们该怎么办?”
“既然知道他们会来人, 那又何必着急?”
尹崇月何等聪慧, 立即理解了卢雪隐的意思。
他要的就是守株待兔, 以自己为诱饵,捉下这些人给皇帝看, 来得人越多越能证明他是无辜的, 因为卢霆陌也被抓了,为什么这些逆党乌泱泱都跑来救还没落罪的自己, 却不去救真正已经定罪要被杀头的主犯?
萧恪又不是傻子。
她回到宫中第一件事, 便是告诉先一步回来的萧恪, 卢雪隐说自己不是逆党,皇上你又不会相信, 我就不重复强调了, 但是可以借这个机会看看谁要兴风作浪, 守株待兔便能等到线索从天而降, 何乐而不为?
萧恪也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平和, 沉默半晌, 答应了她。
“只是你要帮朕办一件事。”萧恪说道。
尹崇月有点惴惴不安, 一般来说, 萧恪对她称“朕”时, 便是要她当个听话的臣子, 她没有拒绝余地。
“朕有话想让你去问问太后。”
“是关于先皇的事么……”尹崇月大概知道萧恪想知道什么。
“事到如今朕才知晓, 太后所知远甚于你我。有些事只能从她处得知了。”
从萧恪处离开至宁寿宫这一路,尹崇月心事重重,每走一步都是满心疲惫。原本轻快的心情全都不见,只觉得自己仿佛被看不见的浪尖推至天高,却仿佛即将摔下来,毫无安全感可言。
但见到徐荧真那一刻,她还是本能打起精神摆出战斗状态,行礼都十分雄赳气昂。
“你是替皇上来的吧?”
徐太后当然知道她的来意,适才萧恪已经和尹崇月讲过自己之前与太后的一番对话,因此尹崇月并不意外:“有些话,皇上不方便来问太后,便只能我来了。”她和徐荧真你来我往这些回合,也不必装模作样了。
“大理寺死牢的事,你们已经看过了?”徐荧真说这话时格外平静。
尹崇月点点头道:“触目惊心。”
“其实皇上大可不必忧心,此事先皇也是在永宁之变后才接手下光宗曾用过的密牢。”
徐荧真的话倒像是真的不放在心上,而尹崇月却有点惊讶,先皇把徐太后当做棋子,却这也告诉她么?
似乎知道尹崇月的疑惑,徐荧真淡淡说道:“你如今也常伴帝王左右,自然知道天威难测,但难测并非不可测,如果不是你甚知他意,他又怎么会让你来问我这些?不过你们不必担忧,我只是知道但并未亲眼见过,如今知道的,或许还不如你们多就是了。”
“太后在宫中多年,自然明白,你知道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认为你知道多少。”尹崇月总觉得有点怪,太后应当知道卢霆陌被抓,她居然真的没有任何触动么?
“就算把我送进密牢,我也不会说出更多。”
“凭太后的指引和那一支钗环,我知道不少旧事,我平生不爱欠人人情,所以今日索性就还给太后。想必太后已经知道卢霆陌被抓且定罪的事情,如果您想从旁相助,眼下就是最好时机,只要在这时告知皇上更多旧朝之事,他也会听太后一言。”尹崇月起身不知道萧恪会不会这样想,但此事争取到太后对他们来说是极为重要的。
“他被抓又关哀家何事?”徐荧真看向她,“难不成你和皇帝觉得是个逆党便与哀家有关?”
“可是,卢霆陌如今已定了谋逆大罪正被关押……你……不想救他么?”
徐太后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向尹崇月,这种目光不是惊慌或是羞愤与伤痛,而是真真正正的惊诧:“我为什么要想救他?”
“你们不是……青梅竹马,曾经有过婚约?”这次轮到尹崇月也诧异了,难道疯子也会骗人?
仿佛是明白了尹崇月这样发问的缘由,徐太后竟笑了出来。尹崇月说不好这个笑容的意味,这明明是个鲜妍姣丽灿若朝阳的笑,但却满是讽刺和戏谑的气息,徐荧真那么不爱笑的人,如今真的笑起来,尹崇月却宁愿她板着脸。
“那么,贵妃,哀家问你,你是觉得,但凡与你有过婚约的人,便都是两情相悦么?”笑够了的徐荧真凝视尹崇月道,“你真是很奇怪的一个人,有时候明明那么聪睿有识,但有时却天真恍若少女。”
“我本来就是少女……”尹崇月自己都知道这抗辩极为无力,但又忍不住说出口。
徐荧真用一种近乎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你与皇上也是缘定今生,那么你入宫之前可曾对他倾心相许过?”
尹崇月哑火了。她很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此时却真真正正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和萧恪两个人,完全是靠着先皇与国师两个人的筹谋聚在一处,哪有什么缘分,全是算计。然而她们二人却努力给自己找了个至交亲友,凭借比缘分更可靠得多的感情凝结在此,结下深厚友谊。这些话当然是不能和徐太后讲的。
她自己也是个棋子,哪有底气去和太后回嘴这个话题。
“你看似每天欢欣愉悦,其实却不开心。你自幼随国师闹中取静,修行读书,又可自由来去游历各地,那时你过得是什么样的神仙日子?你此时过得又是什么战战兢兢难于言说的生活?并不是有过婚约……甚至是真做了夫妻,就会突然有情有义此志不渝。你比我更清楚自己心中所想,但你却不敢说。”
徐荧真即便说这样狂妄偏执的话,也仍然是端庄的,但尹崇月却在她眼中看出一种愤世嫉俗的厌恶,那种对红尘不耐的鄙夷,对一切都毫无眷恋的嗤哂。
徐荧真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尹崇月站在她的宫中,面对这个人,却陷入迷茫。
送客前,徐荧真用她独有的平淡语气对尹崇月说道:“我与卢霆陌并无真情,入宫前的婚约,不过是令一纸肮脏的交易。其实与谁的婚约,都非我心所向。贵妃历来以贤良闻名,还是少看些才子佳人两情相悦的话本戏说,多想想自己如今处境与我当日有何不同的好。”
尹崇月忿忿想,当然是不一样的!我和萧恪虽说乱点鸳鸯谱缘起是不太搭调,但如今也算渐入佳境,不比你和先皇要好到哪里去!
她带着一肚子气回了萧恪那里,将话一五一十转达,连萧恪也皱起眉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了。
“我倒觉得太后没说谎话。”尹崇月虽然不爽太后对她的评判,但心中仍然认可方才的对话,“只是我有一事很是奇怪。”
“我知道你奇怪什么。我也一样。”萧恪沉吟片刻说道,“其实她本可以在先皇殡天后自请离宫的,找个修行什么的借口都没有问题,可她还是选择留下,我以为她是为了徐家继续站在权力中心,但如今看来却未必。她提醒你去见姚思延和去大理寺,明面上好像让你陷入危险,可实际上却……却好像助我们更进一步接近真相。”
尹崇月与他心有灵犀,不住点头道:“正是!不然她又干嘛和你先提密室的事情,很是怪异。她好像并不介意输赢,只是……好像很是享受。”
“一时半会儿看不清,便不去想了。我有一件事要说与你听。”萧恪又换了寻常的称呼,人也不似刚才那么紧绷,“你说得没错,果然有人来救卢雪隐了。”
“我说什么来着!”尹崇月立刻抚掌,“我怎么会骗你!”
太后不管卢霆陌,她是不能不管卢雪隐的!
见她如此激动,萧恪也忽然觉得好笑,方才一个人他想了许多,也知此事有异,不能妄下决断引起朝野混乱,如今枢密副使被关在牢中已是人心惶惶,加个罪名容易,但只怕自己就成了任人摆布的蠢货,好像别人怎么牵着鼻子就怎么走,这种感觉令萧恪格外愤怒。
“我其实知道,此事卢雪隐未必就真有罪过,哼,他的罪是觊觎君妃不讲臣节以下辱上万死不辞!不过这个罪咱们就先放放……说说眼前的事情好了。我已经想好下一步要怎么做了。”
“皇上,我大概猜到你要怎么做的,可是……你真的敢拿卢霆陌开刀吗?”尹崇月有点犹豫,“我觉得,好像很多人都不希望他死的。毕竟曾经他家的案子也是光宗之误……留下个活口不容易,虽然他有死罪,然而若是真加以刑律,怕是牵一发而动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