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施针的施针,重新开药的开药,切参片的切参片,寝殿乱作一团,萧恪紧紧握住尹崇月的手,凄惶无助,只恨自己是天命之主却同样无法与天争出一人的命数短长。
“满满……满满你听得到我说话么?”萧恪凑近尹崇月耳边低语,“你一定不要有事啊……”
尹崇月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虽然努力睁着眼睛,但却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天地之间只有混沌和痛苦,便再没别的感受。一声声乳名叫得这样亲切悲伤,她挣扎着努力想要看清身侧的人,渐渐的,满是血迹的衣服都来不及换掉的萧恪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剪影。
当皇帝哪能在别人面前哭哭啼啼的!
她很想大吼骂两句,但是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一折腾,忍着的疼也忍不住了,浑身仿佛都不再是自己的,尹崇月又沉目昏死过去。
她这一昏不要紧,萧恪又哭得厉害起来,吓得满屋子人除了太医,全都跪下发抖,所有人都真心祈求尹贵妃绝对不能有事,这要是真的人没了,皇帝就此疯魔也不是不可能。
尹崇月这一昏一睡便是好久,久到她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浑浑噩噩又是疼又是酸麻,略微恢复神志几次,但都最后抗争失败没有彻底醒来。
可是她的耳朵却出奇得清楚,听到好多次陌生人的声音和萧恪的声音,但迷离之间只能隐约记得都是些病情,这之间仿佛过去好长时间,她才又隐约苏醒,睁不开眼,然而声音却听得越来越清。
这次多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声音。
“贵妃度过难关就好。”
这样冷淡却犹如丝绒一般柔软的声音,除了徐荧真还能是谁?
她不会是来看看自己死没死的吧?
尹崇月恨不得当场爬起来和她唇枪舌剑大战三百回合,但无奈身子根本不听话,除了可以被动使用的耳朵,她连手指头都挪不动半分。
“太后不必忧心,满满吉人自有天相,必然无忧,倒是太后娘家如今多事之秋,太后应当多加照看提点才是。”
萧恪什么时候学会自己的阴阳怪气说话大法了?尹崇月顿时满意得不行,连腰腹的剧痛也都淡了几分。
“皇上真的以为,徐家的事哀家可以做主?皇上听过姚思延的话,如果哀家可以做主,便也不会在宫中以这个身份同皇上说话了。”徐荧真说话总是这样进退有度却又不卑不亢,尹崇月很是佩服。
“多写太后费心。”萧恪声音比徐荧真听起来更是冷淡,“太医说贵妃虽然已无性命之忧,但身体恐怕短时难恢复至康健,那两个孩子如今送至太后处照样,还望太后多多费心。”
萧靖和萧海珠送到徐荧真那里了?尹崇月开始觉得不妙,可后来她便明白了萧恪的用心。要真是乱起来了,那些存心起事之人定然以萧靖的名义行事,若真像萧恪所说,如今因为谋反案牵连到徐家,那徐太后又怎能独善其身?偏偏她养两个废太子后裔时出了事,那萧恪就能将太后拉下水来,有的是办法不让她好过。
这招数真像萧恪气急了会做出的事。如今徐太后怕是又是成了他的一个人质了。
都当她男人好欺负呢,尹崇月忍不住很是得意,其实萧恪心机是很深的,他自幼成长的环境在这里,怎么会是个省油的灯?只不过多年伪装小白兔伪装得到位,便被人真的当了可爱幼兽,谁又知道他的獠牙利爪都藏得那么好呢?
“这两个孩子也来看贵妃了。他们本就是贵妃的骨肉,此时当然该尽些孝心。以后每日哀家都会遣他们来请安的。”
徐荧真并不抵触,或者也是没办法拒绝,只招呼两个孩子进屋来。萧海珠还算镇定,只是室内仍有一丝血腥气味另她紧张不已,向萧恪行礼后凑近看见寻常那样鲜活肆意的尹贵妃如今竟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只有微弱呼吸起伏勉强看得出还算活着。
她便有些惊心,心想若是贵妃出事,皇帝盛怒之下必然要了自己姐弟的性命,如今只希望贵妃无恙,自己倒是怎样都好,然而幼弟年纪尚小……很快萧海珠也意识到,那些逆贼虽然假借他家的名义,却明知废太子真正后裔尚在皇帝手中,仍然出此招数,可见是根本不将她和弟弟的安危当回事。一切名义上的忠诚仿佛都是作戏,她便也心中悲凉感叹,一时在尹崇月身边竟然显露出几分乖巧平静与悲伤来。
萧靖年纪小,见到这样情境便是吓坏了,然而他已经习课月余,也不像从前那样懵懂,书中浅显道理识得一二,行礼后又朝萧恪小心翼翼问道:“母妃到底何时才会醒来……”
萧恪冷着脸,心想我比你小子还想知道,但尹崇月总算挺过来,他如今也心态好了很多,之前发狠的恨意渐渐消退,也算能心平气和自己不想见的人讲话了,他略微想了想后对萧靖说道:“你好好读书,贵妃醒来后查问你功课,你要让她安心才行。”
“儿臣晓得了。”萧靖小心翼翼回答。
尹崇月觉得萧恪又不是人家孩子亲爹,自己也不是亲妈,干嘛这么严苛要求,差不多就得了。但她又说不出来话,光听了一会儿又昏睡起来,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
这期间尹崇月就再没这种感觉了,她仿佛睡了一个极其安稳的觉,疼痛的剧烈也消失不少,这次她醒来时,便是真正的睁开眼睛了。
然而萧恪却不在旁边。
薛平见她睁开眼,喜不自胜,连忙指挥人围上来又是进药又是喂水,等到人都下去干净,尹崇月才见他白皙额头上有一层薄汗,人也清瘦许多。想到可能是萧恪不放心才将一直跟在身边的薛公公留住自己这里,她心中很是感激,便朝薛平努力挤出个笑容来:“薛公公,好久不见啦……”
她语气虽然虚弱,但却是轻快的,薛平一时感慨,连忙应答。然而尹崇月却见他看自己醒来也没有那样开心,似乎另有犯愁,于是便用喑哑的声音努力问道:“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薛平似有犹豫,只道:“皇上让娘娘好好休息就是,旁的先不用管。”
“那就是皇上有事?”尹崇月立刻警觉, “薛公公,我为了皇上才把自己搞成这样,要是都这样了皇上还是有事,那我可真是亏上加亏,白死这一遭,你快点告诉我……”
她毫无底气的声音透着明显的虚弱,薛平心中不忍,但略微取舍后下定决心,靠近低声说道:“前朝今日有军报到御前,说是宣州有几处原本废太子封邑的地方闹起了事,皇上原本一直守在娘娘床边,听了这事才去的天章殿。那些人……似乎是举了靖皇子的旗号,很是不像话。”
尹崇月气得直翻白眼,吓得薛平赶忙又叫太医,但她只是生气,不是要咽气,太医看了好多次才确定尹贵妃没有要死的迹象,薛平这才放心。待到又只剩他们二人,尹崇月说道:“真是没完没了!皇上是什么态度?”
“皇上很是生气。”薛平知道萧恪素来什么都瞒尹崇月,再加上这件事确实可能需要尹贵妃说话,他便知无不言了,“但不单单是因为这件事,还有一件……这件事看来更要紧。”
“是什么事?”比造反还要紧?尹崇月愣住了。
“姚思延……死了。”
作者有话说:
全文一共21w字左右,我这几天想都给大家一口气更新完,注意更新哦~今天也有三章掉落~
第45章
◎刺伤入骨,搅心裂魂。◎
薛平扶着尹崇月, 见她面色白透若纸,汗珠顺鬓而下,忍不住还是说道:“娘娘如果有非要说的事儿, 我替你说就是了。”
尹崇月咬着牙摇头道:“别人就专挑我要死的时候动手,真是看得起我, 要给皇上一个措手不及, 越是这个时候, 咱们越不能自乱阵脚, 反正我没死,虽然不能活蹦乱跳, 但劝劝皇上别脑袋发热做了错事的劲头还是有的。”
她抬头去望天章殿顶的排排脊兽, 阴翳的流云正朝人间压来,不知风雨何时来何时去。
“薛姐姐。”尹崇月的目光凝固在天章殿屋脊的六个脊兽塑像上。
薛平很是紧张, 但他们二人搀扶着, 周围再没旁人, 尹崇月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极轻若羽,除了他不可能有第三人听见。
从来没人这样叫过薛平, 他一个恍惚, 好像这些年已经彻底忘记自己是个女儿身, 但偏偏尹崇月这样亲昵的叫倒让他觉得顺理成章。
“尹贵妃, 我在。”他轻声回应。
“宫里的建筑巍峨恢弘, 庑殿高挑多起五道屋脊, 屋脊之上蹲踞五个瑞兽。但这么多殿宇, 只有三处宫殿的屋脊上与别处不同, 上有六个雕塑。”
薛平自幼长在宫中, 对此处早就熟悉不已, 无需思考便张口能言:“我知道, 是供奉列祖列宗的紫极殿,皇上临大朝的庆英殿,还有就是前面的天章殿。贵妃为什么说这个?”
“嗯,是的。”尹崇月仿佛没有听到薛平的疑问,又道,“那姐姐知道,为什么这三处要要多一个脊兽么?”
“这三处在宫中最为尊贵,意义非凡,当然多一个骑凤仙人与众不同。”
尹崇月笑了笑摇头:“历朝历代更迭如冬去春来,宫室名字换了又换,只有这三处的脊兽都用一个制式,前五个与其他宫宇相同,都是一样的瑞兽陶塑,但蹲在最前,只差一步便要从脊檐尽头朝天而去的骑凤仙人,其实并不是仙人,是一个史书有记载的普通诸侯王罢了。”
薛平有些茫然也顺着尹崇月目光看去,宫宇飞檐之上,骑凤仙人栩栩如生,衣袂和胡须都临风飘扬,仿佛此时的乌云蔽日是他即将一步登天的阶梯。
“这个骑凤的是齐湣王,战国时期齐湣王被前来弱齐强燕阴出使的苏秦说服,去不断攻打侵占邻国土地,还吞并邻国宋国,过度消耗国力,最终导致当其他各国联军攻齐时,齐国曾经的邻邦因为都与齐产生纠葛,不肯相助,而刚刚与宋国一仗之后的齐卒疲敝不堪,也无力招架,最终齐湣王丢了都城四处逃窜,被人所杀。”
尹崇月是很会讲故事的人,薛平一旁侍奉时曾听过她给皇上讲各种史书里的典故,也听得津津有味,他知道此时尹贵妃不宜下床久滞,但也清楚她想说的话没有说完想做的事没有做到,是不会乖乖回去的,于是只好接上。
“这故事听着……并不吉利,那为什么他能坐上凤待在这么重要的位置。”
“齐湣王志大而骄,这是他个性里的死穴,也是任何帝王都绝对不能犯的错误。你看他骑着凤,看似要一步登天,实则是要跌落下来粉身碎骨。他觉得自己是天命所归千古一帝,便不顾形势广兴战戈,固然彼时齐国国力强盛,却也禁不住这般志向远大的消耗。所以,历代帝王都以此为警示,告诉自己以及子孙后代,至最高处后往往不是更高,而是跌重。”
说了这样多话,尹崇月即便之前一直坐在轿辇之上刚刚下来,也还是呼吸便得急促加重,仿佛用了大半力气才咬出每个字。薛平大为受教,却仍不住担忧,急忙让她靠挨自己站着:“娘娘若是要告诉皇上这个故事,我已经记下来了,这便立即去讲。”
尹崇月摇摇头:“这个故事皇上是知道的,但是我此时是要去告诉他,改如何用。”说完,她苍白虚弱的面容上居然浮现出一个绮丽的笑容。
薛平拗不过她,只得在天章殿前扶她进去。
天章殿门紧闭,内里似传出激烈的争论声。
“姚思延即便真的疯了,那也与逆贼来往颇深,若是追责轻纵,任何篡逆便只要说风言风语就能脱罪?更何况他本就是为逆贼灭口所杀,与圣上有何干系?”
是裴雁棠的声音。
他虽然很是同情姚思延,但亦恪守国法,而这话由他大理寺监丞说出,总好过皇上自己提出来给人留下不慈不仁的话柄。
之前他们大概在争论此事,因而在裴雁棠一番慷慨陈词之后,屋内便静了,似乎所有人都没法反驳他的话。
“虽是如此,朕心亦痛。这些篡逆连一疯人都不放过,荒暴至此,若是真让他们得逞,天下何辜?至于姚思延……他的罪便着刑部大理寺与督查院三司议定,再做身后追责。但记得查查他是否有家人,不可连累,还要多加抚恤。”
“圣明。”
萧恪说完,众臣齐声。
在这七八个人里,尹崇月却听到不止一个熟悉的声音,其中她最熟悉的,当然是那个最让她牵肠挂肚的混账。
卢雪隐……已经被萧恪放出来官复原职了么?
萧恪果然聪明,自己被卢雪隐的哥哥刺伤,他不但不追究连带,甚至还会宽宥无罪被连累的亲眷,并继续加以重用,这样一来愈发显得逆贼无道倒行逆施,而圣上则贤达英明,虚怀若谷。
不管先皇这人的真实面目到底如何,他确实是个好父亲,好老师。
尤其在皇帝基础教育上成绩斐然。
然后,话题便回到更严肃更迫切的问题上了。
“萧靖之事勿用再议。”萧恪的声音听起来比方才冷淡多了,“未免篡逆举他旗号有损社稷,便先将他收回东宫,暂停课业。”
果然,尹崇月心想自己来对了,萧恪这个天下绝顶聪明的人,总是过不去的,便是自己心底深处的那道坎儿。
不过没关系,她已经到了。
尹崇月用力去推门,吓坏了薛平,他以为娘娘就是在这听听,然后会像从前一样从偏殿藏书阁偷溜进去,等问政结束再谏言陈词,谁知她竟然如此莽撞!
不过如今的薛平对尹崇月已是从防备到担忧再跨度到崇拜和敬意,尹贵妃做这件事必然有她的理由,于是薛平不再多想,替她推开殿门、唱驾。
“皇上,此事万万不……”
“尹贵妃到。”
薛平的声音打断了卢雪隐的话。
萧恪猛然从座位上站起,其余所有人都惊诧转头。
尹崇月勉强可以走动,但实在太痛,她只能半靠着薛平维持站立,可一见萧恪,便立即挣脱,朝他踉跄着走出两步,口中颤声呼唤:“皇上……”
裴雁棠和陈麓都是大吃一惊,随后见尹崇月如此虚弱的面容,不由担惊紧张,他们最早得知尹贵妃出事,因过去多有交情,又敬重钦佩贵妃(除去她红杏出墙的那部分),也十分焦急,得知她脱险避死,更是心中高兴。然而此时见到她这幅样子,二人立即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