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娘愣住了。她呆呆看着激动的尹崇月,不知道是为眼前的姑娘难过还是为卢雪隐难过。
也不知这到底是有缘无缘。
“可是……你也要多想想自己的啊……”珠娘已没有了方才劝人出墙的劲头,理直气壮的语气变成一丝悲悯,“你自己的姻缘和快活,要怎么办呢……”
尹崇月只是摇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我的缘法就是入宫陪伴皇上,不尽此缘是断断不会出宫的。姐姐愿意替我着想,我很开心,我比任何人都怀念在宫外的时光,但是……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于是珠娘也只能叮嘱她多多保重身体,再劝不出一句话来,又说些有的没的便告辞离开。
待珠娘走后,尹崇月重新躺下,睁大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榻顶的织金错彩。
其实,萧恪不是没有说过未来她的自由。甚至自己的姐妹还强调了很多次,要是尹崇月真的待不下去,就先找个理由去行宫养病,也可以舒舒服服不用拘束。可她都拒绝了。
师父的话犹言在耳,她甚至觉得濒死之际见到师父,冥冥之中也有指引。这条路她从前是没得选,然而好多人给了她选择的机会后,她还是坚持留在宫中,那就证明此时此刻她脚下的路是她自己选的。
她一定要走完。
可惜,这番内心表白没有让萧恪听见,不然非感动死他不可。
尹崇月自己理清思路后便不再犯愁,反而更坚定自己好好休息更快养伤,好更早得恢复身体投入到战斗状态,帮助萧恪横扫六合席卷八荒。
结果眼睛刚刚闭上,便有宫女通传,萧海珠带着萧靖来侍奉药饮。
尹崇月的第一个反应是:不会是卢雪隐又上课教了萧靖什么诡异的孝道吧?
不过这也的话来的也只是萧靖,为什么萧海珠会来?这女孩虽然早就想得通透,不再跟尹崇月犯病,但还是不大愿意见面,会主动来的话也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萧恪又拎着两个孩子的耳朵教育了。
想到自己之前半昏半睡之间听到萧恪教育孩子的话她就想笑,不知萧恪这人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会不会话更多更唠叨?
两个孩子进来时便看到自己姐弟名义上的养母尹贵妃脸上挂着一种诡异的坏笑,有点促狭可爱,但更多是幸灾乐祸。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再转过头,只见尹贵妃又是一副虚弱病美人的姿势半靠着,方才脸上的神色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消失无踪。
尹崇月让他们坐下,说现在也没药喝,要是想待会儿就坐着,不想待着皇上那里她会说他们来过了。萧靖连忙表示要坐的,最近他的老师对他都是格外严厉,每个都教育他说“孝”的重要性,他年纪虽小但胆子更小,恨不得天天来尽一尽孝道。
但一旁的萧海珠便是始终半低着头,看上去似有事要说。
尹崇月想着支开萧靖,于是说道:“你去偏殿吃点东西,顺便温习一下明日的功课。”
萧靖略显凝滞和沮丧,低声道:“我的课被停了……”
能停他课的人也只有萧恪,尹崇月隐约觉得这一举动似乎和前朝有关,和孩子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便安慰道:“不上课还不好?本宫小时候最讨厌上课,学那些之乎者也烦得要死,有时间本宫就会跑出去玩,不比读书开心?你干嘛这么沮丧,明天让人带你去太液池钓鱼。”
她说得全部属实。萧海珠听得一愣一愣的,倒是萧靖到底是小孩子,听到明日可以玩,便开开心心去到偏殿吃点心了。
“好了,公主是找我有事?”只有萧海珠在,尹崇月懒得用尊称,这姑娘见过自己最不讲道理最发狂的一面,也不用假装客气了。
萧海珠还沉浸在尹崇月刚才的话中没出来,她心道,尹贵妃说话做事都是一套一套,心思也比旁人多,看得出来学识匪浅想必是自幼开蒙受教极其正规,怎么会是这样?听尹崇月叫自己,她便赶紧回过神收起好奇,低声道:“是,我确实有事来求贵妃。”
愿意用“求”字,可见萧海珠当真是低声下气了,尹崇月也想听听到底是什么事,于是说道:“你说吧。”
“这几日因为外面有逆贼以我弟弟为旗号犯上作乱,虽然……父皇并未苛责我们姐弟,但朝野当中却有人为平息此事,竟然进言请父皇封弟弟为太子。”
尹崇月知道这件事,萧恪气坏了,说是让萧靖读书进学又给他这么多封赏和优待,结果竟然让臣子生出这种念头,不如大家都冷静冷静。尹崇月以为的冷静就是撂着不管,谁知道萧恪直接停了萧靖的进学。
“你是希望我劝说皇上继续让他念书么?”尹崇月想了想说道。
谁知萧海珠起身朝她大礼叩拜后挺直腰杆,裙裾不摇鬓钗不动,用鸣金罄玉般的声音朗然道:“不是的,我是请求贵妃娘娘,可以永远免去弟弟的课业,让他就这样平庸寻常的度过一生吧。”
尹崇月不由得用一种惊异且敬佩的目光打量起眼前的姑娘。
萧海珠的头脑何等清醒明白,她知道自己和弟弟的存在便是废太子残党的最好借口,会永远被拿来当做旗帜,这样一日,他们便没有一日安枕。更何况朝野内外都盯着他们,有人进言立太子或许只是试探萧恪的态度,然而随着萧靖长大更加知书明理通晓经史,会有更多的人希望他能继承大统,倒也不是这些人多忠于废太子,而是他们心中这样一来便永远免去废太子一脉和光宗一脉的争端。
想要在萧恪眼皮底下过平安顺遂的日子,那就要舍弃一些东西,比如前程、比如未来。
但是安寝尚且如此之难,又怎敢奢望他日后福?
萧海珠心思澄明,更知道此番剖白和萧恪说没有用,皇帝不会因为这样的请求而相信他们,血缘便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永远的不信任与芥蒂,而尹崇月却可以说服萧恪,用他能接受的办法。
尹崇月望向萧海珠的目光渐渐复杂。她其实一点也不讨厌这个女孩,要是当初有个人像自己一样胁迫威逼自己,那她说不定早就闹得人仰马翻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所以当时的萧海珠讨厌自己简直太正常了!萧海珠愿意为了弟弟哀求自己,可见她心中手足之情何等重要,而私自为养父母思哀也看得出她非恋慕权势心有恩义道理,今天这番话,又是兼具远见心胸和成熟心智……
只是可惜,为什么她不是萧靖呢?如果她是废太子的嫡太孙,自己只怕也会动念头让萧恪立她当太子。
转念一想,自己又为什么可惜?与其说在为萧海珠可惜,不如说是在为萧恪可惜……
要是萧海珠能像萧恪一样……
不行!哪有这种天时地利人和,萧恪是独一无二的,再难复制了。
萧海珠紧张地看着尹崇月,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始终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惴惴不安的心又往下沉了沉,深吸一口气复又说道:“我愿意为贵妃做任何事交换弟弟的平安。”
谁知忽然尹崇月却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她虚弱摆摆手道:“我能要你做什么……不过好像还真有一件事。”
萧海珠咬紧牙关,强撑着回应:“我言出必行,绝不反悔。”
“我是觉得你弟弟一个人读书太没意思了,不如你去跟他一起?”
第48章
◎“皇上与娘娘的闺房之乐罢了。”◎
“你当真这么说了?”
晚上, 萧恪听尹崇月说完两个孩子的事十分惊讶。
“真的,我还让她好好念书,别想有的没的, 剩下的我来和你说,这不, 我已经和你说了吗?你是怎么想的?”尹崇月自萧海珠走后一个人睡了大半天, 现在终于清醒过来。
“你之前还说那个小丫头性格倔不好惹, 怎么又愿意帮她说好话了?”
“性格怎么样都好说, 咱们璧阳公主小时候不是也骄纵蛮横嘛,但我眼前的萧恪可不是这样。”
“你这别是什么劝我的新花样吧?”
多次劝谏后, 萧恪已经对尹崇月层出不穷的进言方式有了警惕性, 生怕又是什么来自枕边风的妙招,让他拒绝不了。
当然这种好姐妹口中说出的夸奖让他很舒适倒是真的。
尹崇月觉得萧恪警惕时瞪大眼睛的样子十分有趣, 便起了玩心笑道:“不然呢?我进宫不是劝谏你, 难道还是真的陪你睡觉给你生孩子嘛?你不是很厉害自己可以生的嘛?”
萧恪听出她拿自己说过的话笑自己, 脸红得发热,他哪像尹崇月上得厅堂混得市井, 什么话都敢说, 这些话他听听就觉得脖颈根儿温度蹭蹭上升了。
“那我确实可以生的嘛……”萧恪知道要是他继续嘴硬, 尹崇月就会继续找办法戏弄他, 两个人以及结为知己这样久, 对方的套路早就熟悉, 不如三十六计避其锋芒, 先认怂, 反正他当皇帝天天威风, 在自己床上和爱妃软绵一点, 外人也不会知道, 更不会有损天威。
尹崇月也见好就收,略微整理了关于两姐弟的思绪,拉着萧恪说回正事:“好好好,你厉害,可你为什么要停了萧靖的进学?这件事我不信你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和孩子没有关系,你这样做虽然确实做出不满的意思给旁人看,让他们当做大事应对,然而难免会有人背后戳你脊梁骨,说你面甜心苦,朝孩子伸爪子。”
“我若不这样,还有人在那里叫嚣说立太子!狗屁太子!他是哪门子的太子?”提到这个萧恪就会生气,他生气起来不怒自威,眉毛都朝天上扫,可在尹崇月面前就会不自觉气得很自然,鼓出少女可爱的腮帮子,容长英气的脸蛋立刻比尹崇月还圆滚几分,“我看就是不能对这些大臣假以辞色!前段日子看他们因为你遇刺的事终于开始说了人话,我便少敲打几下,忽然外州起事,这帮人就又开始怕了,说些有的没的这辈子都别想的事儿!无外首鼠两端!反正孩子在我名下,他们这样说占理,而要是真的让逆贼成事,他们又有从龙之功,这么有做商贾的头脑,当初怎么考科举了?”
见萧恪说得越来越生气,尹崇月便也不去劝,让他一股脑发泄出来最好。
“还有王尚书!他又开始了!还偷偷问我,是不是贵妃受伤会影响诞育子嗣呀?要不要紧呀?他确实是我老师没错,但是……但是这种事怎么好问出口的!太后是你真正的婆婆……至少礼法上的,她都不问!”萧恪说得脸又红了。
其实这不怪王铭申尚书。尹崇月想。人家又不知道你是女孩子,以为是个二十多正该铆足劲儿生孩子的大好男儿,所以多关心了两句。当然这样关心确实有点琐碎,尹崇月自从入宫以来,王尚书已经快变成她真正的婆婆了。
“还有你那个好情夫卢雪隐!”
“他怎么了?”尹崇月立刻警觉。
萧恪看她紧张的样子,冷冷哼了一声白了一眼,阴阳怪气说道:“他当然是关心你啦!拐着弯说与你有关系的陈表,名义上问萧靖的功课,然后又跟一句什么贵妃抚养皇嗣有功,要好好修养和安抚。我怎么安抚我老婆,用他管?还有,你不知道多好笑!前两天大鸿胪寺卿说你护驾有功,不如晋封为皇后,我还没说话呢,你家卢大人吓得赶紧跑出来陈词,哇那个满口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反正就是说立为贵妃是先帝和国师的意思,如果立了贵妃还不到一年就又立皇后,是不满先帝的遗旨吗?又列了一大堆例子,反正就是不行。当真俐齿伶牙能说会道,大鸿胪寺卿都被他说得快去先帝陵寝那边守灵谢罪了!还不是怕你当皇后更难见面,这点小心思,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我真的好想当群臣面问他,你这家伙满口礼仪道德,结果却和君之妾妃勾勾搭搭,这就是你读得圣贤书?真是……你笑什么?”
萧恪说得极其畅快时,却见尹崇月红着粉嫩的脸,一双盈满春水的眼睛朝窗外凝睇,仿佛人和视线一道已经跨越宫墙,飞去情郎身边。
“诛九族!我要诛你九族!”他气急败坏大喊道。
萧恪与尹崇月寝殿第一道门从不站服侍宫人,薛平是夜领着上值宫女站在殿外正门,这里屋内一般的动静都是听不见的,但这一嗓子穿透云霄,喊得所有人都是一激灵,睡意全无,瑟瑟发抖。
“薛公公……”尹崇月宫中的宫女都快吓哭了,用求救的眼神看向薛平。
“无妨。”薛平显得非常冷静,“皇上与娘娘的闺房之乐罢了。”
宫女们面面相觑,心想闺房之乐会要诛九族吗?
谁知第二日一早,果真如薛公公所料,皇上不但没有下旨诛尹贵妃的九族,反而两人好得跟什么似的。皇上一定亲自检查尹贵妃早上的吃食是否适合养病时进补,又看她喝完药,柔声安慰,又约了问政后回来相伴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想到昨夜那一嗓子,听过的宫女都若有所思红了脸,心想皇上和贵妃娘娘当真是玩得很大。
其实尹崇月真的哄了萧恪好久才说上正事。
她发誓再也不在自己正牌老公的面前思春了。
不过总算说通萧恪别在拿萧靖做样子,也算有所成就,还顺带让萧海珠一同进学,也算自己功德圆满。尹崇月重新换过一次药后,叫来两个姐弟。
萧海珠显然是没有睡好,本该鲜妍丰润的脸蛋看上去却十分黯淡,眼睛下面两团不符合年纪的乌黑,倒是萧靖乐滋滋的,他忽然发现不用进学就是不用早起,睡得相当满足。
然后尹崇月的消息便让他们姐弟的心情彻底调换。
“明日进学照常,公主你也去。”
萧海珠愣住后彻底松了口气,面上也终于浮出笑来,她弟弟则忽然蔫了下去,恍惚道谢又恍惚坐下,很是可怜。尹崇月想和萧海珠说说话,便让人带走瘪茄子,屋内仅留她们名义上的“母女”二人。
“谢谢贵……母妃。”萧海珠郑重朝她又行一礼。
“其实皇上也觉得你是很好的。”尹崇月说道。
萧海珠愣了愣,一时不知该怎么接。
其实萧恪的原话并不是这样,他昨夜消气后也认真听了尹崇月的建议,却是反问:“我看得出来她有心胸和谋断,不似一般闺阁瓶花,但她养父母自幼教了她什么,我们是不得而知,她对谋反真的一概不知?若是她存了别的心思一味做小伏低之后再发力,你我卧榻之畔岂容这样的人安枕?”
“你的担心我也有想过,但是她确实很爱自己的弟弟,至少不会利用萧靖去做旗子来谋算什么。我们只要手里有萧靖在,她就不会做出格的事情。”尹崇月是这样回答的,“而且……我总觉得,若他们长大成人后萧靖糊涂被人利用,反倒是萧海珠能劝上一劝悬崖勒马。她的脾气不大好,但远见智识还是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