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蹦溅, 金遐两手提着裙子,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母亲跟前,“阿娘有何吩咐?”
“你收拾收拾, 这就回上阳宫, 到你祖母身边去。”裕安碰了碰金遐一边被雨漂湿的衣襟,“其一, 她玉体欠佳,你要体贴宽慰。其二, 把你的所见所闻写成书信,传递给我。其三, 你是我的长女, 你在她会安心很多……”
这样说来,和送她去做人质其实无甚分别。
裕安迟疑不忍,眼底划过细碎的水光,“抱歉, 金遐。”
金遐如何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她幼年断字习文, 有幸和郡王皇孙同窗, 在书本上读到君君臣臣,初识社稷。长大后她离开神都, 游历山河, 在南北两地往返,窥尽众生百态, 深知一个道理——成大业者不拘小节,必要时需得断情绝爱。
她无比希望母亲成就事业,也就体谅母亲在骨肉亲情的左右为难, “阿娘不需要感到愧疚。阿娘保重, 儿告退了。”
说罢, 就要冒雨离开。
“等等。”裕安牵住她的衣袖,命令侍从取来自己的玉针蓑。
金遐的鬟髻乌黑,飞乱的绒绒发丝浮现出一片白色的雾汽。她的浅瞳也是朦朦胧胧,透出纯粹干净的慧相。
很久之前,也有一个人,天生一双琉璃瞳。他是裕安的先驸马,也是金遐的生父。
裕安都记不清具体是什么光景了,只记得那年太子失势,年轻的她也跟着成了寡妇。豆卢家远离长安,躲过一劫,但她的驸马噩运难逃。因为他是东宫官员,御史台弹劾他有教唆太子犯下错误的嫌疑,圣人看在她的份上,责令驸马于慈恩寺剃度出家。
次年开春,她的驸马还是死在了禅房里。裕安一次也没有涉足过那里,她带着金遐站在寺庙外,斜风细雨中,主持亲自走出来告诉她,驸马的遗容是何等的安详和平静。
那还是裕安第一次认真地看一个人的眼睛。她看到了同床共枕的旧人,也看到了自己。
她没变,还是圣人的掌上明珠,锦衣玉食地养着,绣阁绮楼地住着。只是她更加渴望权势和钱财。
“不要淋雨,不要冒冒失失,照顾好自己。”裕安叮嘱道。
听见母亲的交代,仿佛她要出远门。金遐一笑,“阿娘,我知道啦。”
她动作娴熟利索,三两下将笨重的蓑衣穿戴整齐,向母亲告了辞,一阵风出了小院和竹楼。
还是骑的三花马,几个侍从护着金遐催马离开白马寺,直往紫微城方向。
洛水上雨雾飘渺,云烟濛濛,高耸的浮屠和明堂在其中若隐若现。
裴彦麟父子策马在岸上,两人都听到了一阵急切的马蹄声,清脆地叩响在雨幕。他们驻足回头,看到一支人马正驰过河岸。
鹤年远远地认出夹侍在其中的少女。对方也像有所感应,竟然停步勒马,朝他们这处望了过来。
鹤年连忙收回视线,驱着马缓缓跟在父亲身后。
裴彦麟问他:“知道阿耶为何要让你来?”
裴鹤年点头,“明白,阿耶放心,儿会不遗余力,坚守职责。”
只是他心中还存着疑惑,“阿耶怎么笃定圣人会用儿来牵制阿娘。”
“你阿娘御前伴君,又岂有不知的。她性情急躁冲动,但心思敏锐。”
裴彦麟握了握手里的缰绳,极目看向河上弥漫的雨雾。
时局就像这迷雾般,正在一点点显露。当他跳出困了自己多年的囚笼,发现自己还不够狠绝。
苏星回在字条上说,侍御史王贺非是骨鲠正直之人,三王入阁的有一半是他密奏弹劾的功劳。
王贺这个人表面在为圣人披荆斩麻,实际是受背后的陈王致使,意在铲除其他二王。他当时就是利用尚书令,翦除了吴王,害了裴家。敢在圣人眼皮底下玩弄手段,蒙蔽圣听,却不知道后来是个什么下场?
这两日,苏星回在两仪殿见到王贺的次数比褚显真还多。她看多了,越看他越像个死人。
王贺为了上次的冒犯向她请罪。苏星回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侍御史秉公执法,满朝称颂,我区区一介女流哪敢置喙。”
王贺被她阴阳怪气了好一顿,每次和她相遇,脸上都是讪讪。
四月一过,神都进入最炎热蒸热的时节。
这晚月影疏淡,皇城闷热,长生殿里置起了冰块。苏星回刚和薛令徽帮忙完,回到蓬莱殿。
身上汗水粘腻,她冲过凉,宝红捧来一碗冰过的蜜酪。
除了行迹可疑,宝红在照料她的起居和饮食上,一直都很妥善周到。苏星回正要感谢她累日来的体贴,便听她道:“县主刚差人来过,专程给您送了这个。”
苏星回微诧,“县主不是在白马寺里陪伴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