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彦麟毫不示弱,朝对方眄睨而笑,半揽着人离去。
二人各怀心思,又是没怎么说话,一直到了停车拴马的地方。念奴玩累了有些瞌睡,兰楫正抱着她。见到父母亲,念奴恹恹地叫了声爷娘。
“这就要睡了,念奴。”苏星回轻抚女儿的脸。让兰楫抱去车上,别着了凉。
这时裴鹤年他们闹闹嚷嚷的也回来了,有一个同龄的少年跟着。几个孩子俱戴着傩面,在路上你追我逐。
裴彦麟老远叫住他们。裴鹤年见妹妹睡着,忙噤了声,和那少年摘了傩面趋步过来。
“世叔,叔母。”许虔拜见了两位长辈。
裴麒给父亲见了礼就跑,裴鹤年没逮住,让他溜上了车。
“你阿耶呢?”裴彦麟见他只身一人。
许虔笑呵呵地挠着耳朵,“阿耶没来,也只允准小侄出来玩一会。他还让小侄转告世叔,初七过来府上拜年。”
裴彦麟斟酌着许宠可能要和他谈什么,应道:“好,我知道了。转告你的父亲,初七扫榻相迎。”
“那小侄就告辞了。”许虔看了眼裴鹤年,与他叉手拜别。
驱傩的仪队正向城郭方向舞去,观仪的人群像退潮般散开,流入繁华之所,声色之地。
厮儿挥鞭赶车,粼粼车声碾过石路,裴彦麟也牵来自己的骝马。但他却不相随,而是对裴鹤年道:“跟你阿娘回去。”
“阿耶要去哪?孩儿陪同阿耶一起。”裴鹤年见他上了马,也急忙去解马。
“回家去。不要多问。”裴彦麟不容他再启口,径直拨马,逆流而上。
沿河绣楼里娇喉宛转,今夜的皇城通宵达旦,满城的灯火映在洛水,宛如九天落下的银河。裴彦麟衣袂飘举,策马疾驰在岸上,远远见到一人踞马伫立在水畔,他纵辔至前,在那人的十步之远缓缓勒停。
“来了。”
像是料到他会来,周策安望着洛水荡起的层层水漪,蹙额笑道:“要请裴相公喝一顿酒,还真是不容易。”
他解下蹀躞带上的酒囊,丢过去。
裴彦麟接住,拔开塞子喝了一口。残冬的夜晚,这样的酒可抵一时的寒意,也正好解他身体里的躁意。
见裴彦麟如此的痛快,他抚须一笑,接住丢回来的酒囊,“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一口毒酒就让我死,那你又何必劳神费力地斗这些年。”裴彦麟拧了拧手腕,“谈吧。除夕之夜,某还得回去。”
他二人虽然道不相同不相为谋,但不影响周策安欣赏他处事的坦率,“斗了这些年,总算有机会能好好谈一次了。瑞成兄,前面就是胡肆,可要移步?”
“不了,就在这里。”裴彦麟望向对面的宫城,面上的不耐深了几分。
他知道这人于颜面名声的重视,于是难得和他在无意义的客套话上继续浪费口舌,“怎么,元定兄还忘不掉前尘,一回京就马不停蹄地直奔旧人。”
“她忘不掉我,就像你放不下她一样。”
这一句直白的言辞引来了裴彦麟的侧目。周策安目不斜视,和他对视,也是无形的交战,“得不到的才会是执念,这一点瑞成兄应该深有体会。”
在他望不见的眼底,周策安还是看见了愠怒。那果然就是他一辈子的软肋。
裴彦麟眼角轻剔。心道不愧是拿捏人心的周策安,和什么样的人说话,他就用什么样的方式。
所以,他没有说错,甚至一针见血。执念就像他追逐的这些年里,停不下的脚步,千疮百孔的心。他想放下,身体可以,心却不行。苏星回早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如何放得下。
“爱她不够深,才讲得出这种话。”裴彦麟斜睨着周策安。
“我承认,只是——”周策安暗窥一眼,话锋一转,“宴春台上一回顾,就让裴家三郎担了强取豪夺的名声。自污其名,值得吗?”
“某做的事值得不值得,何时轮到外人质疑。”裴彦麟不在乎身外的名声,被人如何议论。但如此轻贱他不惜名声娶回的女人,那就不能容他轻狂。
“宴春台上,你说周家在和苏家议婚,我便歇了心思。我为何背上横刀夺爱的名声,还不是你再三欺骗利用她对你的真心,让我无法再自欺欺人。你自称大丈夫,行事却有哪样是磊落光明。”
那些被人嚼烂的陈年旧事,外人只道他裴彦麟是作梗之人,殊不知这位周策安最会审时度势。他在苏家遇到难关时,第一件事便是着人去苏家退婚。
知道这事的人不多,但不多的人中就有裴彦麟。
这个人偏偏背下这个名声,忍住十余年。即便他不去解释,可他就这么悬在那儿,时不时就来提醒他。他周策安,是个把脸面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周策安这半生,唯有这件事过不去。但他依然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问题,“人生不只有情爱,我是周家寄予厚望的宗子,富贵利禄,名望地位,我不能只要儿女情长。”
“我的这一生也并非只有儿女私情,但我愿意为一切结果负责。”看他不想听下去的样子,裴彦麟觉得没有谈的必要了。他扯紧缰绳,“再会吧!”
马蹄声片刻不曾踌躇,在河岸上再次疾驰离去。江面上西风萧萧,周策安不知站了多久,当身后再次传来马蹄,他才发觉缰绳勒红了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