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前任夫人就是这般。再聪慧明理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死得那么悄无声息,又那么无足轻重。
想起故人,周玉茹不悦地皱了皱眉,而后吩咐:“那贱种要站就让他多站会儿,这样才能挫挫他的锐气,知道府里是谁在管家。”
别以为是侯府唯一的少爷就蹬鼻子上脸。
红柳领命下去了。又过了一个时辰,许烬的额头冒出豆粒那么大颗的汗珠,顺着面颊线条往下滴落。站了大半天,又在烈日下晒了那么久,他的外衫都被汗湿了,脸上通红一片。
由于一口水没喝,自起床也未进过食,他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胃部隐隐作痛。忍下身体的不适,他总算等到有人从主屋出来。
是许侯爷,也是他的爹爹,让人将他从翠香楼带出来的人。
昨儿匆匆一面没能说上几句话,许烬以为他会跟自己说些什么,怀着零星的期待强迫打起精神,视线一直追随着。
结果没有,什么都没有。许侯爷目不斜视地从他身侧经过,未曾分一丁点目光与他。仿佛站在这里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厮。
垂下眼睑,许烬不再看。就这么站了不知道多久,有人在他跟前停下,是红柳。
“夫人身子不适,用过饭已经睡下了。这烈阳如此灼人,烬少爷还是请回吧,明儿再来。”
来了一场没能见到人,还等了这么久。红柳以为这小少爷多少也会有些不高兴,又或者脾气大点直接闹起来。闹起来才好,这样夫人就能直接拿捏他的错处施以惩戒。
但是没有,小少年从头到尾都很平静。饶是像红柳这般擅于察言观色的人,都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得了准许,许烬拖着步子离开了院子。因为站了很久,他的腿脚疼得厉害,故而走得不快。午后的太阳温度最高,晒得他头晕目眩。
实在没办法,许烬停下步子,想靠着假山歇息一会儿。他站在背阴面,见有块凸起的石头,顺势坐下。合上眼睛靠着山体,不多久他的意识昏昏沉沉,竟是睡了过去。
“嗷嗷。”
细微的声响在耳畔荡漾,熟悉的湿濡感从指尖传开。许烬惊了下,迷迷糊糊间费劲地撑起眼皮,发现昨晚那只跑掉的貂又回来了,正伸出一节粉嫩的小舌头在舔他的手指。
意识到这点时,他完全清醒过来,缩了缩手指:“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知知歪了下头,忽地蹿到一边的花丛中。许烬不知道这小兽做什么,以为是走了。
然而就过了几秒钟,掩映在花丛中的枝叶微微摇晃,那只脏兮兮的小兽迈着小短腿钻出一个脑袋,嘴上还叼着一根桃树的枝丫,上面缀了五六颗青里透红的桃子。
那桃枝有些长,拖在地上发出簌簌的声音。知知将叼来的桃枝放到小少年手边,小爪子推了推新鲜水灵的桃子,又嗷嗷叫了两声,示意他吃。
才刚来到府里,许烬不清楚哪里种得有桃树。可他实在太渴了,顾不得找水清洗,从桃枝上摘下一个脆桃用袖口擦了擦,直接放到嘴里咬了一口。甘甜甘甜的,水分也多。
吃完一个桃子,他才舒了口气,感觉没有那么难受了。许烬的视线往旁边一瞥,看到那只貂还在身侧望着自己。小耳朵一抖一抖的,蓬松的尾巴拖在地面甩来甩去。
“谢谢你。”许烬试着伸手,想摸摸那只貂的脑袋。
看懂了小少年的意思,知知恍然地往前走了两步,一头拱在小少年的掌心,自己在那儿蹭了好几下。
不管以后会成长为多么厉害的人物,现在的许烬也还是一个心肠柔软的孩子啊。会疼会委屈会孤单,也会渴望关怀吧,纵然那关怀来自一只弱了吧唧的貂。
再次确认这貂很有灵性,那双黑黝黝的豆豆眼直盯着自己。许烬神色迟疑,摸了摸貂的小脑袋,又一路向下捏了捏那条毛茸茸的尾巴。
看着脏兮兮的,毛毛却很柔软,一点都没有打结或者黏在一起,摸着手感特别好。这还是第一个对自己释放善意的,又是只不晓得有没有主的小动物,许烬很心动。
他很想养这只小兽作伴。纠结再三,他抿唇对知知道:“你愿意跟着我么?愿意的话就叫一声,不愿意就叫两声。”
没关系的,看这小兽毛发脏脏的模样,或许真的是无主的。他可以拥有这只貂,藏在院子里谁都发现不了。
许烬在心里这样说服自己,犹豫一番坚定了想法。他不会禁锢这只可爱的小兽,若是有一天这小东西要走,他会放其自由的。再或者它的主人找过来,自己也会物归原主。
不知道小少年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纠结是在做什么。知知倒是很高兴,嗷的叫了一声,小短腿颠颠地靠近小少年,将下巴搁在小少年的腿上,趴着不动了,小尾巴欢快地摇着。
这傻乎乎的貂真的愿意啊。许烬意外又隐约生出几分欢喜,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唇角不自觉弯了一个很小的弧度。
不想被人看到这只貂,他将知知拢进宽大的袖口,弯腰将桃枝上剩余的几个桃子一块儿摘了下来,同样收到袖口中。
察觉到小兽在衣袖里钻来钻去,甚至想将脑袋伸出来,许烬用手指戳了戳那颗小脑袋,安抚道:“别闹,我们回去了。”
早晨微微亮出门给夫人请安,回来时已经是下午了,太阳渐渐西斜,天空中布满漂亮的霞光。
被分到许烬院子里伺候的丫鬟见他回来,收起院子里石桌上的果子皮与瓜子壳,将吃剩的东西收好才迎上前去:“烬少爷回来了,可曾用过饭?奴婢去为您传膳?”
“好。”在外人面前,许烬一向是寡言少语的,也从不轻易展露笑颜,落在别人眼里便是面无表情。
丫鬟对他的态度不满。好歹自己是夫人院子里出来的,这个不受宠、被夫人拿捏在手里的小少爷也真是不懂人情世故,怎么也该给她两分面子才是。
心里是这样想的,面上难免带出两分。丫鬟脸上挤出来的笑淡了些,呵呵道:“那烬少爷稍等,奴婢去为您传膳。”
许烬没有在意那个丫鬟话里的不满,等人一走,他就快步进到屋里,将门关上后才把小兽放了出来。
被闷了一路,知知跃到地面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豆豆眼湿湿润润的。昨晚她没能进到屋里,如今转了两圈再一看,这屋子里的摆设实在简单得过分。
一张普普通通的床,一张木头桌子,上面放了茶壶与两个饮水的水杯。再有就是两条凳子,其余就没什么了,连个遮光的窗布都没有。
之前将侯府都走了一遍,知知发现许烬住的这屋子还不如下人的房间。下人住的房间好歹装饰过,瞧着没这么简陋。尤其是丫鬟,房间里往往摆上几束花增添色彩,甚至还有梳妆台。
“嗷叽。”知知扒拉着小少年的衣服下摆,想要安慰他。不说别的了,看这房间就能清楚小少年在侯府过的什么日子。果真是爹不疼,连在居住与饮食上都能被苛待。
神奇的,许烬看懂了这小兽是什么意思,忪怔了一瞬后笑开:“没关系,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已经很好了。”
去传膳的丫鬟没有很久就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靠近门还没抬手敲,她似乎听到屋子里有轻轻的说话声,还有什么玩意儿嗷嗷的声音。将耳朵贴在门边细听,那声音又没有了。
她还想凑得更近,猝不及防门被打开,她险些没站稳,差点把手上端着的托盘摔出去。对上小少年平静无波的眼神,丫鬟讪笑一声:“烬少爷,奴婢已经将晚膳端来。”
许烬接过托盘,没有让丫鬟进到屋里:“准备好水,用过饭我要沐浴。”
“是。”丫鬟得了吩咐迟迟不愿走,伸长了脖子往屋子里张望。
“你在找什么?”许烬板着脸的时候还是唬人的,那丫鬟有些疑惑地收回视线,应了句:“没什么,奴婢这就去准备。”
晚上的膳食就是一碗米饭,还有小半盘炒青菜与青椒炒肉。菜是放在一个盘子的,青椒软软的还呈现青黄色,一看就是中午做得太多没吃完剩下的。
没养过貂,不知道貂喜欢吃什么,许烬将碗里的米饭夹了几筷子到盛菜的盘子里。已经饿过了头,他现在也吃不下太多,多少尝了点炒青菜就搁了筷子,把整个盘子放到地上:“过来吃饭。”
闻到饭菜的香气,知知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只是见丫鬟端过来的饭菜量那么少,她不好意思跟小少年抢吃的,强忍着别过眼装作瞧不见。
谁想到许烬会喊她吃饭呢。知知愣住,小爪子往前勾了勾,迈着步子到小少年跟前仰头望着,仿佛在确定他吃饱没有。
“我吃不下了,你吃吧。”许烬眉眼柔和,后头还说了什么知知没听见,她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一头扎进盘子里埋头干饭。
丫鬟来收碗筷,看到那锃光瓦亮到好似被舔过的盘子顿时震惊不已。她没想到小少年会做出舔盘子这种事,简直可怜又可悲。不过那也没办法,谁让他碍了夫人的眼,否则膳食也不至于这么差。
洗澡水已经备好了,是几个小厮抬着放到许烬屋子里的。有浴桶,还有舀水的水瓢。等人全都退下,许烬没有急着洗澡,反而把吃得饱饱的、惬意地趴在地上的小兽拎起来。
他说过不用伺候,丫鬟乐得自在,得了话便离开了。院子里此刻一个人都没有,避免节外生枝,许烬还是把院门关上,拎着懵逼的貂到院子中。
“嗷?”知知不知道小少年要做什么,一开始乖乖地任由他拎着自己的后颈皮,连腿都不蹬。等她意识到许烬是要给自己洗澡后,她惊恐地双腿乱晃,叫声可可怜怜的。
“嗷叽嗷叽!”不洗澡,我不洗澡。
“别动。”许烬提了一个水桶出来,摁着试图逃跑的貂,捏了捏那疯狂抖动的小耳朵:“没事的,就是给你洗个澡,把你身上的泥点都洗掉。”
被命运捏住了后颈皮,知知挣脱不得,又不愿亮出尖爪,担心抓伤少年。就在她嗷嗷叫期间,一瓢温水缓慢地淋上来,打湿了她的皮毛。
小少年用香波抹在她的毛毛上,小心翼翼地在她的脑袋上也搓了搓,又给她洗了尾巴还有四条小短腿。轻轻柔柔的,感觉也不是很难以接受,相反还挺舒服的。
不知不觉间,知知享受起了少年洗毛毛的手法。舒服地抬起下巴,喉咙间发出呼呼的声音,豆豆眼眯成了一条线。在她享受地放下戒心后,身子忽地被翻了过来,露出柔软的肚皮。
知知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小少年的手指摸上她的肚皮,轻轻地搓着。有点痒还有点热,知知的脸噌的一下红了。还好有一身皮毛遮着,不然许烬肯定看得到她身上都红得透彻。
一爪子拍在小少年的手背上,知知对他怒目而视,小短腿在空气中无能晃荡着:“嗷嗷,嗷嗷嗷嗷!”
你干什么,耍流氓啦!不要揉我的肚子,尾巴根部也不能拿手碰!啊啊啊,嗷叽。
全身上下都被摸了一遍,等洗得干干净净后,知知已经魂儿都飞了,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小脑袋,自暴自弃任由小少年给自己擦干毛毛上的水。
“原来是个女孩子。”许烬抱起貂看了看,了然地挑眉。
把毛毛上的泥点还有沾上的尘土洗净后,这只貂总算显露出原本的模样。毛发是稀少的纯白色,连一丢丢的杂毛都没有,非常的漂亮。这种白貂市价很高,往往有钱人才能买的起。少有用来养的,大多都是剐了皮毛制成围脖,冬天在脖子上围一圈不仅保暖,还很贵气。
“就待在这里吧,别乱跑。万一被人捉住,那些人可是会扒了你的皮。”这些话是真的,同时也藏了许烬的私心。他希望没人会发现这只白貂,这样这小家伙就能一直陪伴着自己。
洗澡带来的羞耻令知知有了小脾气,她转过身用屁股对着小少年,不想搭理他。许烬没跟她计较,笑着将她抱进屋里,放到桌边的凳子上,而后旁若无人地褪下衣服。
屋子里没有屏风挡着,知知没任何准备就瞧见小少年白皙的背部。她小脸一红,正要换个方向趴着,却视线一凝不动了。她看到小少年腰身瘦削,在靠近肩膀的背部那块有个字。
距离有点远,知知没看清。还不待她细看,小少年似乎察觉到不妥,将脱到一半的衣服拉了起来,拎着知知放到床榻边:“别看了,我要洗澡。”
说着放下床头薄薄的一层帷幔,遮住了她往外看的目光。知知也没好意思溜出去偷看小少年洗澡,就这么窝在床榻边一动不动,时不时舔一下自己粉嫩嫩的小爪爪。
许烬洗澡很快,没几分钟就沐浴完。他不需要收拾浴桶,自会有人来收拾东西。
等丫鬟领着几个小厮姗姗来迟地将浴桶与三四个小水桶拎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夏天炎热,知知被沾湿的毛发没多久就干了。而且洗过澡后整只貂蓬松了一圈,美貌值噌噌往上涨。
上到床榻,她就不愿挪窝,硬是要跟小少年挤在一起。屋子里没有放冰块,哪怕开着窗透气仍然热得人口干舌燥。许烬将她抱到床尾的角落,不让这只能移动的貂皮贴着自己的皮肤。
早早吹灭蜡烛睡下,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许烬就被热醒了,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般沉甸甸的。
他睁开眼往下瞥,一只睡得四仰八叉的白貂毫无形象地趴在他的胸口,爪子牢牢地勾着他的里衣。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偶尔咂咂嘴,在他胸口翻个身继续睡。
像是搭了一件貂皮在身上,许烬热得坐起来,将白貂的爪子一根根掰开,认命地将自己的枕头往外挪了下,把睡得嘤嘤嘤的白貂放到自己枕边。
许是枕头上沾到他的气息,白貂不乱动了,许烬终于得以安稳地睡了会儿。
还是昨儿那个时间,丫鬟来敲门,端来洗脸水,叮嘱许烬不要忘记去给夫人请安。许烬应声后,那丫鬟就在外面候着了。别家少爷小姐起床穿衣要贴身丫鬟伺候,许烬不用,他不喜欢别人触碰自己,就连梳头都是自己来。
看外面的天色还没有彻底亮开,小少年就要起床去请安,知知勾着他的衣袖不想让他去。
许烬笑得弯了眼,捏着她的爪子揉了揉:“乖。我出去后不要乱跑,就在这里等我回来。桌上还有桃子跟几块点心,饿了就吃吧。”
桃子是知知摘回来的,那几块味道不怎么好的点心是丫鬟今儿早上才端来的,说是厨房给许烬留的今早的吃食。
“嗷嗷。”知知再三挽留,许烬还是去给夫人请安了。
她知道小少年在这府里过得艰难,哪里是说不去就能不去请安的,她就是心里难过。变成一只没什么大用的貂,她根本帮不上忙。
不,或者她可以出去找点吃的。小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总要多吃点、吃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