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他看清她脸上的肃然后,才明白事情可能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顺利。
昔日两情相悦的恋人, 如今一个坐在主位, 一个坐在宾席,二人之间明明只有一人的距离,却好似隔着一整条银河。
“蓉娘……”苏骏弘受不了这种沉默, 率先发了声。
“苏老爷, ”秦氏不卑不亢地对他行了个礼,“我这次来, 是来拿走我的名帖。”
当年苏骏弘回皇城时,曾允诺要同秦蓉结为连理, 带走了她的名帖以作婚嫁之用。后来秦蓉再也没能见过他的面,自然也就没有机会拿回她的东西。
想在想来, 或许还是自己太天真了, 用到名帖的地方可不止娶妻, 还有纳妾。
“不行!”苏骏弘咳嗽了两声,“你不能走!”
“蓉娘,这么多年, 我真的很想你, 你能不能回来, 我们一家人好好的,你跟祈佑都是我最亲近的人, 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不行吗?
秦氏厌恶地甩开了苏骏弘欲攀上来的手,冷哼了一声。
“若苏老爷对我还有一分一毫的怜悯,就请苏老爷成全了我。苏老爷一生顺遂没吃过什么苦, 想来是不清楚, 这没了名帖, 连个正当的活计都不好找。”
没有名帖,别人只会觉得她来路不正,不敢让她做正经事,只能在背地里想办法找钱来养活她和祈佑。
就连给去给富贵人家当洒扫奴仆这种事都轮不到她,毕竟别人也怕她是什么穷凶极恶的逃犯,没得再进了后宅扰了宁静。
“当年若是你没有不辞而别,又何苦会沦落到那种境地?”
“我不辞和别?”秦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讥笑了两声,“苏骏弘,当年我是瞎成了什么样,才能把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当做良人的?”
“当年若不是你……”
“老爷!”
不能秦氏一句话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很快便有一个女子冲了进来,挡在了苏骏弘和秦氏之间。
岁宴定睛一看,原来是苏家的女主人,段雅宁。
*
段雅宁的目光在苏骏弘和秦氏之间来回扫着,而后又捏起一副哭腔,关切道:“大夫不是说老爷需要静养吗?你若是有什么需要,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说完,她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苏忠:“我不是说过,府上有任何人来访都要告诉我的吗?我养着你们是吃白饭的?若是有心怀不轨的人来冲撞了老爷,你担待得起吗。”
苏忠摸了摸脑门的汗,点头哈腰地认着错,说都是自己的疏忽。
“行了,雅宁,我虽然病了,但见见人的气力还是有的。”苏骏弘拨开她的手,“你不是说去仁安堂抓药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段雅宁听着他话里隐隐的责备,又看了一眼秦氏,没忍住反唇相讥:“我说老爷今日怎么打发我亲自去抓药,原来是打算在这儿会老情人呢。”
“要我说啊,既然要巴巴地送上门来,之前那副清高模样又是装给谁看呢。”
话里话外,皆是在讽刺秦氏。
“这位夫人,我敬您是长辈,但也请您拿出长辈的做派来,莫要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祈佑愤然伸手,剑柄抵在了段雅宁的脖颈之上。
段雅宁瞬间尖叫出了声:“你!你!你反了你!这里是我家!你竟敢在我家拿剑对着我?”
“祈佑!”秦氏有些慌乱,怕刀剑无眼真的伤了人,到时候再给祈佑惹上麻烦。
但却没能让他收回手。
倒是岁宴在看不见的地方踩了踩他的脚,对着他摇了摇头,“你就算杀了她,也不能怎么样。”
祈佑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收回了剑,什么都没做。
秦氏也被她说得气愤异常,不过也没想着同他们争论什么,强忍着心中的怒气,干巴巴地说:“既然段夫人在这里,那就请段夫人归还我的名帖,我母子二人保证不会再出现在苏家任何一个人的面前。”
段雅宁还在记恨祈佑的无礼:“既是有求于我,还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是觉得我好欺负吗?”
“想要你的名帖?行啊,先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给我家倒几日的夜香再说吧。”
岁宴觉得她尖利的声音刺得耳朵生疼,嫌恶地看了一眼,也不顾反噬,直接打了个响指封了她的嘴。
碍于她的普通人身份,术法持续不了多久,不过能有一两句话的清净功夫,也够了。
段雅宁张着嘴啊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当即像是只聒噪的乌鸦一般,扯着嗓子发出嘶哑的喊声。
其他人都不知道这是岁宴的把戏,只有祈佑见识过她折腾楚师兄,当即歪过头看了一眼,没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
*
“行了!都闹什么闹!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呢!”苏骏弘愤怒地拍了拍桌子。
也不知道病弱的他是哪里来的气力,竟还能震得茶盏抖三抖,发出清脆声响。
“我还没死!我还在这!这个家,我还能做主!”
段雅宁捂着喉咙发不出声,却又被苏骏弘吓得缩了缩脖子,站在一旁愤愤不平地瞪了一眼秦氏。
“蓉娘,既然你如此坚决,那我也留不住你。只是你也知道,我如今疾病缠身,怕是没有几天好日子了。祈佑怎么说也是我的儿子,这么多年了,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我心中一直耿耿于怀。”
“你或许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一直照拂着秦家。你祖父祖母去世时脸上的悔恨我至今都忘不了。我想,你也不愿意让我也和自己的亲骨肉这样遗憾收场吧。”
苏骏弘的话说得情真意切。
比起在场心事各异的当事人来说,岁宴只是个旁观者,她的目光一直在苏骏弘身上,自然也就没错过他极力掩饰的那个算计的眸光。
岁宴心想,他大概是想用秦氏祖父母的事,来博得同情吧。
不过秦氏却没有被他流露出的这番可怜相给打动,反而质问他:“既然你这么想念祈佑,那当初又为什么要让段雅宁……”
她的话说了一半,又被段雅宁的尖叫声打断。
“既然他们丝毫不讲旧情,老爷你又何必还好言相劝呢?”
“秦蓉,你想要名帖是吧?很简单,那你儿子的血来换!”
*
“拿祈佑的血来换?”秦氏呆在原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仍是不明白她是何意,但却能听得出这并不是什么好话,立马张开双臂挡在了祈佑面前。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对我儿子怎么样?”
段雅宁狞笑一声,道:“老爷得的不是什么不治之症,有位神医曾说过,只要用亲生儿子的半身的血做药引,就能痊愈。”
“你的儿子长了这么大,也是时候该来回报父亲了吧?”
亲生儿子体内一半的血?
难怪如此。
难怪苏忠会找到他们。
难怪他们会说什么苏骏弘命不久矣想要见见亲生儿子。
原来所有的悔恨和遗憾是假,利用才是真。
秦氏看着自己年少时付出一切来喜欢的男人,笑得有些悲怆:“原来你还是为了你自己。”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是我的儿子呢?为什么呢?就因为苏景明有个出身富贵的母亲吗?”
苏骏弘抖了抖唇,没有说话。
一旁的段雅宁有些着急了,道:“我儿子前段时间不慎坠马,失血过多,否则他怎么会不愿救亲生父亲的性命。”
她的话虽是对着秦氏说的,眼神却不住地往苏骏弘身上瞟,神色还有几分慌张。
苏骏弘本是想先同祈佑培养一段时间的父子情再慢慢来提的,谁料竟被段雅宁直接抖落出来,一向爱面子的他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撇开眼不敢直视秦氏。
“老爷,你还在犹豫什么,你的病可等不了人,现在可不是讲究面子的时候。”段雅宁在一旁嘀咕。
惹得苏骏弘更是羞愤,一口气没抽上来当即咯了一口血出来。
暗红色的血落在锃亮的地上有些刺眼,苏骏弘望着那一片有些出神,而后垂着头,语气里满是颓丧。
“蓉娘,我、我不想死……”
一生高傲的苏骏弘何时露出过这般脆弱的样子,秦蓉看着在她面前低下了头颅的男子,心里更多的是觉得讽刺。
“苏骏弘,当初你逼着我喝堕胎药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老天真是不开眼啊,我以为能保住祈佑,是老天怜悯我遇人不淑,谁知竟是为了能够救你一命。你没能扼杀掉的孩子成了你的救命稻草,也不知道若是回到当年,你还会不会做出那个决定呢?”
“堕……胎药?”祈佑喃喃出声。
原来早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经历过了一场生死吗?
岁宴在一旁看见他眼底的光闪了闪,有些于心不忍,伸手覆上了他的手背,想要给他一丝安慰。
*
感到震惊的不止岁宴和祈佑。
“我什么时候……逼着你喝过药了?”苏骏弘问,“那是我的儿子,我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到现在你还要装出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你不觉得恶心吗?”秦氏怒极反笑,“对,逼我的人确实不是你,不过若不是你开口,段雅宁她怎么敢……”
言至此,秦氏忽然想明白了,转而看向一旁的段雅宁。
“原来、原来是你,当年是你……是你假传消息。”
段雅宁被她一指,瞬间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想要逃。
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那副那鼻孔看人的高傲姿态。
“对,是我,苏家多么注重名声的一个大家族,怎么会容忍这种无媒苟合的事情发生。我不过是为了替苏家保全名声。”
像是忽然找回了底气,她又重复了一遍:“对,我是为了苏家好,我没错。”
“段雅宁,你竟敢!你竟敢……”苏骏弘一股腥甜之气堵在喉头,话都说得不清楚。
段雅宁也心慌得厉害,想法设法地替自己辩解:“我怎么了?我还不是为了你们苏家,这个外室子留着,只会成为你们苏家的耻辱。”
看着苏骏弘目光里露出的怨怒,她小声呢喃着:“我父亲是户部侍郎,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我姐姐,我姐姐是最受宠的宫妃,九殿下见了我还要喊一声姨母……”
“我同意。”祈佑蓦然出声,打断了这一室的荒唐,“我可以给你我的血,但我有前提。”
“首先,归还我母亲的名帖,从此苏家任何一个人不能来打扰我母亲。”
“其次,”祈佑吝啬给撒泼的段雅宁任何一个眼神,越过她直接看向苏骏弘,“你要休妻。”
第32章
“休妻?”
“休妻?”
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前者是苏骏弘的诧异, 至于后者,则是段雅宁怒不可遏的叫嚷。
她随手一挥, 将椅子上的香炉摆件和茶盏全都推倒在地。
“你以为你是谁, 你竟敢让长辈休妻?”
“插手父亲的后院事,你就不怕传出去,大家戳你的脊梁骨?”
祈佑一脸无所谓:“总归我又不在顺宁讨生活, 到时候成为他人口中谈资的, 断然不会是我。”
不过只是让她被休弃,比起当年她意图害命的所作所为, 祈佑自觉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段雅宁看他心意已决,立马转头看向了苏骏弘, 却被他眼里的犹豫刺痛了心。
她顿时瘫倒在地,嘴里还念念有词:“我父亲是户部侍郎, 我姐姐是后宫宠妃……”
苏骏弘的目光在段雅宁身上停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移开了。
“我答应你。”
*
前一夜, 祈佑才见到了传说中的那个神医。
神医看了一眼祈佑,上下打量着他,好半晌才点了点头。
“不错, 身体康健, 这次一定能成功了。”
“这次?”岁宴皱着眉, “难道说,你之前的几次都失败了?”
神医的目光并未从祈佑身上挪开, 反倒愈发有些癫狂:“是啊,之前的那些人,要不就是年纪太小, 要不就是病恹恹的, 血还没放够, 人就不行了。”
“所以这次啊,我特意找了个富贵人家。这从小大鱼大肉养出来的身子骨,总不至于会差到哪去吧?”
可是,祈佑又不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小少爷。
他一副沉醉的模样,岁宴总觉得有些疯癫,心里不免有些怀疑,他说的换血治病,到底有效吗。
反倒是祈佑一副坦然的样子,还能腾出空来安慰:“没关系的,我能扛得住。”
他撩起右手的袖子,用剑划--------------/依一y?华/破了手臂,血液顺着伤口,慢慢滴落到桌上的铜盆里。
滴答滴答如同骤雨一般的声音和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发出沉闷却震撼的声响,像是有一只手掐在脖颈上不想让人畅快地呼吸。
岁宴忽然明白了为何祈佑坚持不让秦氏留在这里。
若是她看见了这样的场面,指不定会心疼成什么样。
也不知为何,岁宴莫名觉得今天的时间有些煎熬,也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才听到那神医叫停的声音。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你快敷上吧。”他看也不看祈佑一眼,从怀里掏出个玉瓷瓶随手一扔,捧着装着鲜血的盆子,像是什么稀世珍宝。
祈佑想要伸手去接,却有些手抖。
幸而岁宴反应快,立马伸手,将瓶子牢牢攥在手中。
“行了,你好好待着吧,我来帮你上药。”岁宴眉头紧蹙,拉起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