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骏弘站在一边,一身即将出门的打扮,侧过身子看了眼秦氏,压低了嗓音哄道:“蓉娘,你好好在家安胎,最多不过一个月,我就回来了。”
“回皇城的路上颠簸,你怀相不好,我担心你路上出什么事,舍不得让你折腾。”
秦氏有些气短,说话断断续续的:“可是、可是……婚姻大事本该两家互相商议,我秦家若是没有一个人出面,岂不显得傲慢无礼?我本就与你逾了规矩礼制,如今更是连面都不露上一露,我怕、我怕你家……”
“蓉娘,你不必害怕,”苏骏弘倾身替她捻紧了被褥,宽慰道,“我祖父同你祖父有交情在,自是知道你家的情况,也会体谅你祖父祖母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舟车劳顿怕是吃不消,不会在意这些的。”
“大夫说了,你平日里就是忧思过重,才导致身子不好的。你只管安心在家等着我回来就好。”
秦氏点了点头,心道自己果然是太爱杞人忧天了。
“好,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在家等你回来娶我的。”
兴许是分离在即,秦氏少有的鼓起了勇气诉情思:“我、我等你回来……不用八抬大轿,只要能当你的妻子和你长相厮守,我就满足了。”
被情爱蒙蔽了双眼的秦氏,自是没见到苏骏弘在那一瞬间僵住了身子。
*
秦氏在家中等了大半个月,没有等到日思夜想的情郎,却等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你就是秦蓉?”来人轻嗤了一声,“也不过如此嘛。”
虽然秦氏一向的原则是与人为善,但瞧着来人的意图并非好意,也忍不住冷了语气问道:“敢问这位……”
她抬头看了一眼女子的发髻,继续说道:“敢问这位夫人,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女子堂而皇之地坐上了主位,语气里满是不屑:“我听说秦家祖上是出过帝师的,怎么会教出如此败坏门风的后代?”
秦氏被说得哑口无言,下意识护着肚子,脸色变得煞白。
“这位夫人,我秦家的门风再怎么样,也轮不到陌生人登堂入室来教育吧?”
女子冷着脸笑出声,声音和她那被精心呵护过的指甲一样尖利。
“陌生人?怎么,你秦蓉勾引有妇之夫的时候,都不去打听打听,以后自己要伺候的当家主母是谁吗?”
秦氏顿时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整个人抖如筛子,不可置信地反问道:“有妇之夫?”
“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女子睨了她一眼,“我是户部侍郎家的嫡女段雅宁,我姐姐是宫里的妃子,日后若是诞下了皇子,那我可就是皇亲国戚了,犯得着来这破地方骗你一个家道中落的贫家女?”
“不、不是这样的,他明明,明明跟我说他尚未娶妻……”秦氏瞬间像是丢了魂儿似的,跌坐在地上。
而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起身,嘴里不住地呢喃着:“苏……苏骏弘在哪,我要见他,我要他跟我当面说清楚。”
肚子上传来的阵阵抽痛让秦氏额头上的汗如雨滴般往下落,两股战战似是要拖不起她那沉重的身子。
“你别妄想了,骏弘他还呆在皇城苏家呢,怎么可能会来见你。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今天来,就是骏弘和苏家所有人的意思,我是来帮骏弘,帮苏家处理掉这个麻烦的。”
“你和你肚子里的那个孽种,不过是骏弘失意时犯下的错误,是他人生中的一个败笔,苏家没有一个人在期待着你们,反而视你们为耻辱,恨不得你们从此在这个世间上消失。”
“你要是识趣的话,就乖乖受着,不然,照着秦家现在的地位,怕是经不起折腾。”
段雅宁话音刚落,朝着门口使了个眼色。很快就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鱼贯而入,分别抓住了秦氏的手脚。
秦氏下意识蜷缩起了身子想要护住肚子,无奈自己一个柔弱女子,又怎么能敌得过做惯了体力活计的粗实婆子,挣扎着怎么都挣不脱她们的桎梏。
更让她绝望的是,门外又走进来了一个人,手上端着一个瓷碗。
被按倒在地的秦氏看不清那碗里盛着什么,只是满屋子苦涩的药味让她心中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心间萦绕。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想要做什么!放开我,放开我!”这辈子都没用过这么大嗓音说话的秦氏,此时感觉自己像是只待宰羔羊般,无论怎么嘶喊都无济于事。
“不要,不要……我求求你们……不要!”秦氏低声哀求,“婶子、我求求你们,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那三个婆子对她的哭泣恍若未闻,面无表情的钳制住她,端着瓷碗就往秦氏的嘴里倒。
即便秦氏已经用尽了全力抵抗,但咬紧的牙关还是被她们撬开了。滚烫的药汁顺着喉咙往下,让秦氏的脚底生寒。
一番折腾过后,被浪费了大半的汤药总算是见了底,那两个婆子像是扔破旧的抹布一般,把秦氏往后一扔。
秦氏躺在一片狼藉的地上,药味和下身流出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熏得她止不住眼泪往外涌,嘴里还在像是无法接受一般,嘟囔着让那些人住手。
段雅宁用一种看死狗的眼神扫了一眼秦氏,万般嫌弃地用脚踢了踢瘫在地上如同一团烂泥的她,嘴里轻啧了一声。
“行了,把这里收拾了吧。做事细致些,看着她咽了气再回来,别给我惹麻烦。”
那三个婆子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毕恭毕敬地送段雅宁出了门。
岁宴站在门外,使劲了全身的力气,指尖都被拉扯着泛了白,才拦住了被怒气填胸的祈佑。
“这里是命簿,你别发疯了!”岁宴低声怒吼,“你要做什么,等出去了再做,行吗?”
“如果命簿崩塌了,我们就出不去了。”
祈佑咬破了嘴唇,血腥气让他找回了理智。
他不敢再去看瘫倒在地的秦氏一眼,只能在心底起誓,他一定不会放过段雅宁。
*
那三个婆子见秦氏出气比进气多,料想她应该快到时候了。
“行了,找个麻袋把她套起来,扔到乱葬岗去吧。”
岁宴和祈佑跟着这几个人的步伐,来到了顺宁郊外的乱葬岗。
因着无人看管,这里散发着一股恶臭的气息,那几个婆子不敢进得太深,怕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只得在路口随意找了个地方将秦氏扔下。
“我们就这么走了?”有个婆子惴惴不安地看了秦氏一眼,“不是说,要亲眼看着她断气才行吗?”
为首之人忍不住干呕了一声,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要看你在这看,反正这破地方,我是一刻也不想呆。”
“再说了,那药,可是段家带出来的秘药,比一般的堕胎药烈多了,还没见过哪个妇人喝了之后能捡回一条命的。要是真这么容易活命,那段家为什么会没有庶子庶女?”
那人点了点头,似乎也认同她的话,三人达成一致,慌忙从乱葬岗离开。
岁宴见状,打算走上前去看看秦氏的状况。
谁料刚迈出半步,眼前忽然一片黑暗,整个人开始往下坠。
画面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岁宴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力拉扯着。
然后,她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第37章
“为什么会这样?”
岁宴进出过命簿这么多次, 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忽然堕入黑暗的场面。
在什么也无法看清,什么也感受不到的时候, 唯一让她还能触碰到的, 是那双牢牢抱住她的手。
“祈佑,你……”岁宴咳嗽了两声,“你勒太紧了。”
被她这么一说, 祈佑才匆忙放开手, 语气里满是歉意:“岁宴姑娘,抱歉, 我就是,就是太紧张了……”
岁宴知道他是因为母亲骤然离世而神经如此紧绷, 自然不会去怪他什么,想要抬手去拍拍他的肩, 然后才发现, 他虽然松开了怀抱, 却并没有松开手。
黑暗让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用力地回握,似是在告诉祈佑, 她还在。
*
“你的意思是, 这种场景, 在命簿里不该出现,对吗?”祈佑问道。
岁宴点了点头, 忽然想起对方现在也该是目不能视的状况,遂开口同他解释。
“命簿是生前的记忆,一般都是对于死者来说最难以忘怀的, 中间偶尔有接连不上跳跃好几年的的, 都是常事。但从来不会像是现在这样,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祈佑朝着四周看了看,顺着她的话往下推论:“什么也看不见?感觉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蒙住了眼。可到底是想蒙住谁的眼呢?”
“是我娘的眼?还是,进入命簿的我们的眼?”
她们的眼吗……
岁宴浑身一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很快又被摇了摇头否决了:“应该不是针对我们的。”
“命簿关系到人生前的所有事,没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来篡改。”
确切地说,岁宴知道谁能做到,但那人和秦氏无亲无故,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况且,关于命簿不能篡改这件事,还是那人告诉自己的。
岁宴千想万想,理不出一个思绪来,只得找了个自己觉得说得过去的理由:“兴许是这件事对于秦伯母来讲打击太大了。我听说,是有人会因为无法面对现实而产生了失忆的现象,兴许我们现在,就处于秦伯母失去的那一段记忆里。”
以为的良人其实从一开始就在欺骗自己。本是满心欢喜等着出嫁,如今却被人像是扔野猫野狗一般扔在这里。疼痛让她失去了全身的气力,只能躺在这个腐烂腥臭的地方,感受着自己期待已久的孩子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体里流逝。
若是茶楼里听书的路人,听到这样的书文,怕是都会暗叹几句凄惨,而后潸然落下几滴泪。更遑论如今亲历此事的秦氏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因此而失去这段记忆,倒也不算奇怪。
祈佑想通了这一点,沉默着说不出任何话来。
岁宴叹了口气,道:“我们等等吧,兴许过会儿就能看见了。”
眼前的黑暗让岁宴的感觉更加灵敏,她觉察到握着她的那只手,猛然间似是卸了力,就像是它的主人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悔恨。
岁宴只得往他身侧又靠了靠,想要传递她那微弱的温度。
*
骤然出现的眼光让习惯了黑暗的二人觉得有些刺眼,不约而同地抬起手来遮光。
等到适应之后,他们才发现,自己身处顺宁的客栈里。
“怎么回事?我们怎么突然出来了?”祈佑皱着眉问道。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面前的被褥,却发现秦氏的尸首不在床上。
岁宴扫了一眼房门,发现上面并没有她设下的结界,立马明白了:“我们还在秦伯母的命簿里。”
“看样子,也许是她被害的时候。”
话音刚落,房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已然有了些年岁的木板撞上墙壁,发出刺耳的声响,引来外间的客人侧目。
一个带着斗篷遮住了脸的人压低了声音,朝着那个还维持着推门姿态的精瘦男子呵斥了一句。
“小声点,你是怕别人不知道我们来过吗?”
即便她刻意掩饰,但还是能听出来,这是个女子的声音。
男子点头哈腰陪着罪,等她进了门,才警惕地关上了门,从里面将门牢牢拴住。
“祈佑,是你回来了吗?”秦氏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岁宴和祈佑背过身去看,才发现她原是坐在桌边。
而桌上,还摆着个未完成的平安结。
看着母亲又活生生地站在面前,祈佑抖了抖唇,但想着自己在命簿里,若是轻举妄动给岁宴带来了麻烦就不好了,只好打消了冲上去的念头,静静地站在一旁。
*
“你们是谁……”秦氏觉察出不对劲,立马端起脚边的凳子护在身前,“你们竟敢擅闯住客房间。”
对方将斗篷往下一拉,露出脸来。
同岁宴猜测的没错,来人正是段雅宁。
秦氏看她带人前来,脑子里忽然想起了上一次这样相见时发生的事,身子抑制不住地开始抖动,极力克制住没朝她大喊大叫,只是冷声问了一句:“你来干什么。”
段雅宁冷哼一声,看向秦氏的眼里满是愤恨。
“我来干什么?我当然是来要你的命。”
“秦蓉啊秦蓉,你当真是好命。当初那么烈的堕胎药都没能要了你的命,还让你顺利生下了祈佑的那个孽种。”
“也是我大意了,没亲自去看一眼你的死相,这才让你和你那个孽种儿子能够死里逃生。否则,怎么可能还有让你们回来同我争的机会。”
“我儿子不是孽种!”秦氏低声喝斥,“我们,也从来不想跟你争什么。”
“不想和我争?不争的话,你儿子敢威胁骏弘,让他休了我吗?你们母子俩打的什么算盘,我心里会不清楚?不就是想着先让我离开苏家,然后再一步步笼络骏弘的心,坐上苏家正经夫人的位置吧。”
“你血口喷人!”秦氏气得浑身发抖。
段雅宁得意一笑,“实话告诉你吧,骏弘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休我的。”
“我爹是户部侍郎,我上头三个姐姐,一个是受宠宫妃,九皇子的亲生母亲;一个嫁给了手握重兵的镇远将军;还有一个,是新任御史大夫的嫡妻,满皇城的官员都不敢得罪。”
“你说说,这样的家世,骏弘他怎么可能会休掉我。”
“所谓的答应,不过是先稳住你们的说辞罢了。”
竟是,为了稳住人心的说辞?
因着当年想要秦氏和祈佑性命只是段雅宁一人的主意,本来秦氏还觉得苏骏弘并非她想象中的那般绝情,现在看来,不过都是演给她看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