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只是简单的一句自问,祈佑却立马理解了她的意思。
“岁宴姑娘是在地下长大的?”
人死了之后,魂灵的样子会停留在死亡的那一刻,多少岁死,魂灵也就看起来是多少岁的模样。
但岁宴不一样,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一点点慢慢长大的。
就像……普通人一样,从孩童时期,长成如今的模样。
因为岁宴一直以来都是跟别人不同的,她还以为这是自己一身修为高的缘故,一直没多想。但在人间走了这么一遭之后,岁宴有了另外的猜测。
有没有可能,她根本就不是鬼呢?
又或者说,她不是完完整整的鬼。
*
岁宴本想着先安顿好祈佑再去向涟姨复命,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世有异,她就按捺不住想要去询问涟姨的心思。
“你……先在这等着我,我还有事在身,先去见一个人,不方便带着你。”
祈佑知道自己活人之躯入鬼界怕是不合规矩的,想来岁宴要去见的这个人不是他应该去见的。
“好。我就在这……”
话还没说完,岁宴就感知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在靠近,立马警觉地拽着祈佑的胳膊进了屋。
本想着让祈佑躲好之后自己再出去的,谁料对方径直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若是她此时推开房门,那屋内的场面会被来人一览而尽,岁宴只好和祈佑一同躲在房内。
“岁宴,你回来了?”来人的声音透露着欣喜,“我听下头的人说有人突破了仲世的结界,我猜就是你。”
听着越来越近的声音,岁宴急匆匆地说:“站住!”
“我在、我在……”岁宴脑子里编着借口,一抬眸就看见了内室的柜子,“我在换衣服,你别进来。”
和外面戛然而止的呼喊声一道出现的,还有祈佑泛红的耳尖。
“哦、哦,那……”来人顿了顿,“那我在外面等你。”
“你待会儿还要去见鬼王大人是吧?刚好我也有事要去禀告,我们、我们一道过去吧。”
岁宴对凑近祈佑身边,压低了嗓音同他交代:“待会儿我开门之后,你埋下头往里躲,别让他看见你。”
“我去去就回,待会儿我下个咒,就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了。”
温柔又濡湿的气息近在咫尺,祈佑有些心猿意马,扭了扭脖子想要遮住自己身上泛起的阵阵酥麻感。
本来在说着正事的岁宴被他这么一打断,下意识地看了祈佑一眼,目光正巧落在了他有些干燥的唇上。
许是近日来太过焦虑,祈佑的双唇有些泛白,上面已经有了开裂的痕迹。
岁宴看着,莫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下意识地伸出舌头润了润自己的嘴角。
祈佑看着她的动作,只觉得血液“噌”地一声都蹿向了脑门,让他头晕目眩,后退的时候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四仰八叉地往后倒。
这猝不及防的动作让岁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因着两个人站位太近的缘故,整个人被他的脚踝一勾,也跟着摔倒在地。
然而岁宴没有迎来预想中的疼痛,她整个人扑进了祈佑的怀里,两个人此时鼻尖相抵,间隔不足一指的距离。
近到岁宴能从祈佑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张皇失措。
“你……”
“你……”
二人同时开口,在听到对方的话后,又默契地同时闭上了嘴。
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忽然停滞,岁宴感觉自己已经快要不知道怎么呼吸了。
就在他们二人被一股莫名情绪拉扯着手足无措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关切的问候。
“岁宴,你怎么了?”
男子的声音就好似撞响了古刹的钟声,发出让人耳聩的动静,将岁宴的思绪从天外拉回。她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和祈佑现在的动作落入外人眼中该会引起多大的误会。
“没事、没事,踩到衣服摔倒了。”岁宴一面大喊着朝门外的人解释,一面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脸上传来烧乎乎的感觉,岁宴左顾右盼地转移注意力,不敢再去看祈佑一眼。
但她很快又发现,无论自己做什么,脑子里全是方才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我先走了。”岁宴心一横,提起裙摆转身落荒而逃。
*
岁宴一出房门,就看见霍冉迎面走来。
吓得她眼疾手快地拉紧了房门,动静大得门板开始发震。
霍冉愣了愣神,而后才看向岁宴,指着她问:“岁宴,你不是说在换衣服吗?怎么还是走的时候穿的那身。”
“你记错了。”岁宴一本正经的糊弄。
“我没记错啊,”霍冉不解,“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当时就是这身……”
“你记错了!”岁宴再次重复,神色肯定。
见她如此笃定,霍冉也不再确定,“难道真的是我记错了?”
“是你记错了。”
“行了,别在这耽搁时间了,涟姨应该在等着我呢。”
说完,她拽着还想往屋里看的霍冉大步离去。
没有看到祈佑透过门缝窥见她们二人离去的背影出神。
作者有话说:
霍冉你这个坏人好事的家伙!
第44章
鬼王青涟有自己的府邸。
跟岁宴自己的小院子比起来, 鬼王府邸就气派多了,青砖绿瓦, 朱门白墙, 在昏暗的地底格外惹眼。
岁宴估算了一下时辰,这会儿涟姨应该是在书房里,进了大门后熟门熟路地往后院走去。
霍冉跟在她身后, 嘴里不停地同她说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仲世里新来了个杂耍班子, 听说是活着的时候演出不慎起火,整个戏班的人都下来了, 还在街上摆了个摊子表演杂技,就在岁宴喜欢的那家木簪铺子前。
昨日有个鬼在街上乱窜, 撞倒了不少东西,后来大家才知道他是在捉自家的鸡。听说此人生前酷爱斗鸡, 连死的时候都把自己的爱鸡抱在怀中, 怎么都掰不开手, 只好带着被他勒死的鸡一起下来了,于是仲世的人才算是开了眼,见到了活的斗鸡魂灵。
前些天有鬼在仲世街上闹了起来, 争论粽子该吃甜的还是咸的。本是两个过路鬼之间的闲聊, 后来竟越闹越大, 小贩们连生意都不做了,直接分立在街两侧你喊我骂, 好不喧闹,最后还是鬼王府上派了鬼卒出面才镇压了闹事的民众。
他一路絮絮叨叨地说着,岁宴捡了感兴趣的听了一耳朵, 并没有过多的回应。
及至穿过后院的门廊, 霍冉好似终于憋不住了一般, 轻声问了一句:“岁宴,你这次……怎么去了那么久啊?”
关于那个李三郎的情况,他也翻过卷宗,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家汉,死后也没见着有多深的修为,而岁宴的本事他是知道的,对付这样的叛逃鬼,不该费上这么久的功夫。
岁宴顿住了脚,看了霍冉一眼,脑子里想的却是其他事。
*
霍冉是她三年前从河边捡来的。
是的,河边。
地下没有阳光,没有花草,但是却有一条河,唤作奈河。
人死后进入鬼界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仲世,而后需要穿过奈河上的一座桥,这样才能投胎进入下一世。
然而和虽然偶有小摩擦但大抵上还能称得上是安稳之地的仲世相比,奈河就可以算得上是凶险了。
魂灵从奈河两侧走向桥的这一路,会不断地在河中看见活着时有着深刻羁绊之人的相貌。可能是好友、爱人、亲人,也有可能是仇人,那些幻象会不断地拉扯着过路的魂灵,若是无法堪破这种虚幻之相,就会被绊住手脚无法继续往前,而后被河底不知名的东西拖拽,直至魂灵被吞噬。
是以心中还有牵挂的魂灵,轻易不会选择上路,而是呆在仲世,等到将前尘往事一一忘却。
但霍冉是岁宴见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自己往河里跳的人。
那时岁宴刚当上典狱不久,内心还对这种手握众鬼生杀大权的责任感到惶惶不安,看见的时候下意识地就撑开伞往河中一抛,接住了一心想要寻求毁灭的霍冉。
问他何故如此,他却闭口不谈,只说不想再世为人了。
岁宴无法,只得悄悄去查了他的命簿。
母亲因为难产而死,父亲从那之后郁郁寡欢,在他三岁那年撒手人寰。年幼尚不能自立的霍冉只得今天在伯伯家吃些剩饭,明天在叔叔家讨点冷菜。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好养活的孩子,不过只在亲戚家借住了半年,就被他们以吃得太多养不起为借口赶出了家门,霍冉自此开始了自己的流浪生活。
跌跌撞撞长到十八岁的霍冉干过不少坏事,在馒头摊上抢过刚出炉的热馒头、从喝得酩酊大醉的纨绔子弟腰间偷过钱袋子、躲在石像身后装作佛祖显灵骗百姓们的贡品……
他也不是没有过失手的时候,有时候能因着他悲惨的身世或者颇为俊俏的皮囊逃过一劫,有时候又免不了被抓着按在地上挨一顿毒打。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觉得可能自己会命丧于此,到了后来竟练就了一身不怕疼的本事,挨完打之后还能保持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也是在这一年,他遇见了一个姑娘。
一个会怜惜他、给他包子吃的姑娘。
于是,在这一年的寒冬里,霍冉为了这个姑娘,把那个调戏她的富家子弟揍了个半死,第二天一早就被恼羞成怒的富贵人家扭送进了大牢。
霍冉一个人在牢里,没有等来帮他作证的姑娘,只等来了官府的判决,说他刻意寻衅滋事,挨了五十个板子之后被人扔进了护城河里。
岁宴到现在还记得他笑着跟自己说,这奈河再怎么凶险,也比不上寒冬里的护城河。
没有大段的人生哲理来劝慰,岁宴只是跟他说了一句:“你这条命现在是我救下来的,你得偿还我的救命之恩,我身边缺个跑腿的,等我寻到新的人选,到时候你想跳河还是怎样都随你。”
于是,霍冉这个鬼卒一当就是三年,成为除了涟姨之外,同岁宴私交最多的鬼。
也不知道为什么,岁宴心中莫名觉得,借命一事背后牵扯着未知的东西,她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会给知情的所有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下意识地不想将霍冉拉扯进来。
“有点事耽搁了。”她避重就轻。
霍冉看出了她的隐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笑着问了一句:“什么事居然能绊住岁宴大人的手脚?”
岁宴歪过头由上自下打量了他一眼,随即摇了摇头。
“走吧,涟姨该等急了。”
*
“见过青涟大人,”岁宴对这屏风后的身影行了个礼,“典狱岁宴误了归期,请大人责罚。”
屏风后没有回应,只传来沙沙作响的声音,岁宴知道,那是笔尖在摩挲纸张,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一声极其细微的清脆碰撞声响起,岁宴看着屏风后头的那个身影将手中的笔杆放在笔搁上,而后又用双手抚平衣衫,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才转身走出来。
“回来了?”
随着一阵清冷的女声响起,岁宴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即便是见过无数次也依然会为之失神的女人。
青涟很美,整个鬼界,不对,应该说岁宴在人鬼二界,就没有见过比她还要美的女人。
比起轮廓分明的脸,青涟双眼间透露出来那股傲人的疏离感更为惹眼,但这些都比不过她举手投足间那种坦然自若的从容那般具有吸引力。
她的美不止是浮现在表面,更多的是从一颦一笑中透露出来的矜贵。
“你这趟,去得有些久了。”青涟不咸不淡地说,让人捉摸不透她的意思。
岁宴埋着头,不卑不亢,“是,这趟出了点意外。”
座上之人没有说话,只是挑了挑眉,让她继续说。
然而岁宴有所顾忌,只得先岔开了话题:“霍冉来,应当是要上书仲世的巡城日常。”
青涟这几年来虽然深居简出,但毕竟也是一方之主,若真是什么都不管,那下头指不定会乱成什么样,特意定下了让鬼卒日日禀告一应事务的规矩。
“那就让霍冉说吧,”青涟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至于你的意外,待会儿我们关上门再来论对错,也算是全了你的面子。”
表面上是在训斥岁宴,实则是在告诉霍冉,让他把事说完就可以退下了。
霍冉看了眼自己的脚尖,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
*
“说吧,在外头遇见了什么事?”
青涟指尖在桌沿轻敲着,身子半靠在椅子上,慵懒却又不会让人觉得无礼。
“不知道,涟姨可知道借命?”岁宴轻声问。
话音刚落,就听见衣料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青涟坐直了身子。
“涟姨也觉得骇人听闻是吗?”岁宴说,“我当初听到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
她把在易家遇见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青涟。
青涟听完后,皱紧了眉头:“你是说,有个在人间徘徊了许多年的鬼,不知从哪里学到了这种邪术,还害了好几条人命是吗?”
岁宴点点头,道:“那个李子翰,我已经捉拿回来了,他说……”
她正想将从李子翰那里听来的线索说出来,却被青涟打断了。
“把他交给我,这件事背后牵扯着什么你我都不清楚。你不要再插手了,这件事交给我来。”
岁宴愕然,在她的记忆里,涟姨对所有事都是淡然处之的态度,她何曾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况且涟姨一向觉得打断别人的话是极为不礼貌的行为,可这次……
莫非,这件事真的这么棘手?
岁宴再度开口:“涟姨,这个李子翰……”
“我说了,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青涟的眉头愈发紧蹙,“你这么久没回来,积压的公事怕是不少,你快些忙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