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姜鹤从魔境中醒来已经好几个时辰了,但天色并无变化,暗红光幕下, 一切都显得阴森可怖。
零散飞出的火星倒是稍稍减弱了点这种气氛。
姜鹤坐在火堆旁,一手拿着长长的树枝拨弄干柴, 一手撑着下巴,思考问题。
——将来的沈行云认出她了吗?
如果站在客观的角度,回溯相遇以来的经历, 答案其实很明显。
肯定是认出来了。
因为沈行云对她, 实在是好得非同寻常。
无论是屡次三番伸出援手, 还是事事处处展现出超乎寻常的耐心,以及最后竟然冲入神山救自己。
一切早有迹象,只是以前的她局限在已知剧情中,总是潜移默化地忽略掉。
没办法, 信息不足,她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 如果这些异常行为,是建立在‘沈行云认出姜鹤’的前提下,那么都能够顺利解释。
“毕竟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姜鹤轻声低语。
而且按照如今的发展趋势,恐怕还不只一次。
所以沈行云才会在自己身边高频率出现,一路跟着,指哪儿打哪儿, 连本该携手合作的罗意都没有理会。
姜鹤在明悟宫时满脑子问号,万万没想到导致剧情改变的罪魁祸首就是她本人。
她挠挠头, 看着沈行云火光映照下的侧脸, 颇有点心情复杂——成功带偏男主角, 真是可喜可贺。
可他为什么表现得素不相识呢?
不管是第一次书楼相遇,还是后来的明悟宫同行,沈行云从来都没提过以前的事。
“想不明白,”姜鹤忧愁叹气,“而且掉马后还要一大堆问题要解释。”
比如说,为什么自己总会在他危难之时出现,为什么后来青城剑宗再相见时,自己只是个五十岁的孩子,又为什么对以前的事一无所知......
留下的坑可太多了。
姜鹤冥思苦想半天,找不出让人信服的原因。
算了,发挥拖延精神,这个难题留到以后解决。
毕竟后来的沈行云可从来没表现出疑问或者惊讶,由果推因,肯定是自己提前打好了预防针。
姜鹤两手一摊,直接摆烂:“没准到时候灵感自然就来了。”
魔境里没有寻常生物生存的空间,这个林子里也是如此,除了树就是树,十分安静。
只有偶尔传来的木头燃烧断裂的声音。
姜鹤听着听着,都要睡着了。
这个火堆是专为沈行云支的。
人在高热情况下会尤其畏寒,沈行云起先躺得好好的,后来就有点缩手缩脚的趋势,火堆烧起来后,他便好一些。
未免之前的情况再次重演,姜鹤放弃了独自探索的打算,环膝而坐,守在沈行云身边。
此时此刻,金红的火光映着他的侧脸,长睫毛和鼻梁投下一片阴影,随着火光微微晃动。
姜鹤百无聊赖地数着对方睫毛,还伸手拨了两下——睫毛可真长,跟扇子似的。
她还没从身份转变上打过弯来,总是潜意识里觉得师兄是师兄,小宝是小宝,而这个沈行云嘛,更接近印象中没有礼貌的小河豚。
不知不觉就带上了看小孩的心态。
不知道沈行云还有多久才会醒来......
姜鹤撩开衣服,打量他周身的伤口:看上去没什么好转的迹象。
虽然根据小说定理,主角肯定是能逢凶化吉、浴火重生的,但现在剧情改变,未来走向难以预料,沈行云满心满念都是她小时候讲的话——连害他落入这个境地的青城剑宗队友都没杀。
万一他坚持下去不修魔,嗝屁了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无意中成为人生导师的姜鹤自觉责任重大。
她伸出两根手指搭在沈行云手腕上,从体内分拨出一缕灵力,重新检视他的身体情况。
沈行云的筋脉倒是完好无损,至少没有像他外表一样破破烂烂,只是内里空虚,姜鹤的灵力入体就像进了无人之境,游走得十分畅快。
她驭使这缕灵力,细细查探内部情况,然而灵力走走停停,还没有运转完一个周天,突然便失去了踪影。
姜鹤挑眉,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再次尝试。
结果依然如第一次般,灵力进入沈行云体内,石沉大海,转眼消失。
但这回儿,姜鹤看得更仔细,从中发现了端倪——沈行云体内还残留有魔气,应当是被魔物所伤的痕迹。
魔气对于修行正道的修士来说,天然有排斥作用,如果修士的灵气不及魔气强横,正负相抵,灵气便会消失,魔气便会继续损伤身体。
这样看来,沈行云体内毫无灵力,高热发烧,或许就是这几缕魔气引起。
姜鹤之前的推论不正确,他并不是沦为凡人之躯,相反,在这种的情况下还坚持活着,身体素质条件已经很不错了。
毕竟魔气入体,可是会死人的。
如果能够消蚀掉体内魔气,解决隐患,那伤口也会恢复得更快。
沈行云现在灵力空乏,又没有恢复的迹象,想要冲抵魔气便只能够借助外力。
姜鹤自己倒是灵力充足,但是这里和明悟宫秘境相似,都是自成体系的小世界,无法沟通天地灵气,恢复起来会很慢。
她不想在未知而危险的环境中损耗太多。
姜鹤一声哀叹,认命地掏出乾坤袋——她无意自割腿肉,便只能花钱消灾,将灵石中的灵力导入沈行云体内。
一大堆灵石整齐码好,摆在她的手边,看上去自蕴灵光,莹莹生辉,简直比火堆还要亮。
这些灵石足足清空了她一个乾坤袋,姜鹤看一眼就肉痛,她满怀怨念地冲沈行云念叨:“以后要记得还钱,谢谢。”
为了方便后续动作,她换了个位置,坐在沈行云的肩左侧,靠得更近些,然后一手牵起他,一手搭在灵石堆上。
左手化转灵力,右手传给沈行云,纯把自己当导线使用。
灵气一旦吸纳,灵石便化作齑粉,这个过程很快速,灵流顺着姜鹤的手奔涌进入沈行云的身体,就像泄闸的水,势不可挡,细细地碾过每一寸筋脉。
如此来回三个周天后,终于将那些潜藏的魔气冲散、削弱,最终消弭。
姜鹤睁开眼睛,松开沈行云的手。
她估量得正正好,这一会子功夫下来,魔气消失了,原本的灵石堆也只剩粉末,用得很干净。
沈行云看上去神色也更平稳了些,手掌心的温度也略有降低。
她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将灵石粉末扫进火堆里,然后伸了个懒腰,往旁边的树走去,准备再折一些枝丫,续续篝火。
树影重重,林子里的光线比外面更差,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但这对姜鹤来说并无影响,她毕竟是修士,灵气护体,五感通明。
附近的树木在之前就被薅了个七七八八,她往远处走了几步,百无聊赖地撇着树枝,同时习惯性地四处张望。
这一看还真让她看出了点猫腻来。
旁边的树干上多出了一截东西,一圈圈地盘在树干上,末端尖细的,好像是某种寄生植物。
姜鹤走过去,狐疑地打量:“这个藤蔓,好眼熟,是不是之前在外面看到过的那种?什么时候林子里也长了?”
她又观察了旁边的树,发现这个现象并不孤立,每棵树干上都或多或少缠着藤蔓。
而在此之前,它们都还是光秃秃的。
有古怪。
姜鹤内心警觉。
她拿出招潮,对着藤蔓试探性地刺了几下。
藤蔓和魔境中绝大多数植物一样,没有叶子,枝条很有韧性,比起植物更像是生物的触手。
姜鹤没有附着灵力,稍微费了一点功夫才将其切断。
她将这截藤蔓拿到眼前,仔细观察——断口处很干燥,截面看上去根根分明,是无数更加细小的藤蔓紧紧贴合形成的,除此之外并无特别之处。
姜鹤犹豫了一会儿,丢下手中断藤,还是决定听从潜意识的警告,尽快离开。
她回头看了眼依然沉睡的沈行云,准备将对方叫醒。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截切断的藤蔓,原本静静躺在地上,姜鹤刚刚转过身去,它便迅速地动了起来,尖头刨开泥土,钻入地下。
与此同时,缠绕在树干上的藤蔓如蛇一般游走,泥土中也出现了一条又一条的凸起,乍看之下,就好像大地的的血脉在鼓动。
原来非只是树干上,连地底都藏了无数的藤蔓。
它们不知道是何时来的,也不知道潜藏了多久,这时都好像受到了召唤似的,一起蠕动,树上的往空中汇集,地下的钻出地面,从四面八方攀爬而来,缠绕在一起,组成了更为粗大的藤蔓。
它们的动作如此迅速,声音却几不可闻,姜鹤背对着,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这个动静。
藤蔓高高扬起,像一条鞭子,朝着姜鹤砸下!
而这时,一个人影飞身扑来,环住姜鹤的腰,就地一滚——
藤蔓落地,尘土飞扬。
第27章 魔境(五)
巨大的藤蔓砸在地上, 穿云裂石,连带着劈倒了好几棵树木。
但这些都与姜鹤无关。
她被圈在这个坚实的胸膛下,稳稳护住, 飞溅的土块在耳边簌簌落地,连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这人右手被树枝和布条固定住, 无法弯曲,勉强撑着地面,不过一会儿便失了力气, 肩膀倾斜, 上臂伤处压在地上。看上去就很痛, 但他不声不响。
而另一只手,环在姜鹤胸前,分隔着泥土,没让她扑倒在地。
紧贴着姜鹤后背的身体温度更高, 甚至让她觉得有点发烫,此刻胸腔震动,传来一阵咳嗽声。
还有鲜血的味道。
“现在是白天, 我们有火,它不会过来。”
沈行云努力压抑着喉咙的痒意,说完这句话,便忍不住呼吸急促。
他又要咳嗽了。
姜鹤叹气:“真会逞能,疼不死你。”
说完,她右手向后, 勾住这人的肩膀,然后直接一个反身, 将对方压在身下。
这下子, 两人可就正脸相对了。
姜鹤的长发从耳边垂落, 丝丝缕缕地扫在沈行云的脸上。他的嘴边还带着一点未拭去的血沫,脸色微微发红,也不知是火光映的,还是刚才给累的。
藤蔓一击之下,发现人不见了,又分裂成无数的小枝条,四处游走,来到六象两仪阵外、火光之内,动作变得迟缓起来,犹犹豫豫,不敢向前。
果真如沈行云所说,藤蔓畏火。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道。
沈行云看了她一眼,又移开目光:“先让我起来。”
这个动作,姜鹤竟然体味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她后知后觉地打量了一下,发现自己手对手、腰对腰,把人家扑倒在地,姿势确实有点生猛,很有点强逼良家妇男的意思。
姜鹤尴尬一笑,率先起身,然后使了股巧劲,托着沈行云站起来。
既然这藤蔓不占天时地利,她的六象两仪阵也是质量顶呱呱,那此时的情况就算不上很危急。
她很有闲心,打算先把情况捋清楚。
“这边来。”姜鹤朝着沈行云招招手。
两个人又围着火堆坐下。
沈行云刚刚一番激烈动作,牵动了伤处,走路的样子都很迟缓,休息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这个东西,我之前遇到过。”他先回答了姜鹤的问题,“有植物的地方它都能长,很难根除,我们还得想办法出去。”
姜鹤看了一眼阵法外的藤蔓,通体漆黑,不断蠕动,像是数不尽的软体虫子。
这个联想让人鸡皮疙瘩。
她晃晃脑袋,将刚刚的画面甩出去,“火堆不管用吗?或者烧了它们怎么样?”
“火和光只能阻挡一时,而且现在是白天,”沈行云说道,“夜晚到来后,魔气更盛,再多的火也不够。”
“哦?”姜鹤抬头,指着天上一轮弯钩似的黑色月亮,“我还以为现在就是晚上了,这不是月亮?”
“魔境的黑夜没有月亮,什么都没有,会变得很冷。”沈行云缓了口气,“这里面,十五日为一朝,十五日为一夕。”
“那还有多久天黑?”
“少则两三个时辰,多则还有一两日。”
他中途失去意识的时间无法计量,所以给不了准确答案。
看来还得抓紧时间。
姜鹤有点苦恼:山丘以外都有植被,藤蔓各处盘踞,他们不就只能往里走吗?
看来这不公平的命运是非得让他们走剧情了。
“唉——”她仰天长叹,然后歪着脑袋把沈行云看了又看,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肯定是早醒了,要不然哪能反应这么快?这不过这家伙醒了还装睡,真古怪。姜鹤腹诽。
沈行云没有回答,他捡起之前被姜鹤搁置在地上的树枝,将两边的柴火往中间刨动了几下,让火焰烧得更旺些。
从姜鹤这个位置,只能看到他被包裹着的眼睛,和露出来的一小半侧脸,线条紧绷着,表情十分冷淡。
她有点想念之前那个眼睛里水汪汪的沈行云了。
“哦——”姜鹤握拳拍掌,一脸恍然大悟,“是不是早醒了,但是一想到昨天的事,就不愿意面对现实?”
“昨天有什么事?”沈行云低着头,语气淡淡。
还不承认?
姜鹤来劲儿了。
她这人其实是有点古怪性格在身上的,只是为了保命,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收敛了自己的真性情。
打个比方,她就是那种会在猫猫好不容易舔顺毛后,贱嗖嗖地伸出手,将其一把撸乱的人。
俗称手贱。
如果沈行云还保持着之前迷迷糊糊可怜兮兮的样子,姜鹤恐怕还有点沉浸在复杂情绪之中,不知如何是好。
但现在,沈行云恢复正常了——至少更符合姜鹤印象中,那个理应成为‘小宝’和‘师兄’之间的过渡人物,高岭之花初具雏形,但又还没有过于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