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大多都像是野兽一般,战斗即是本能,胜者会掏空败者的腹腔,不知道拿出什么东西大嚼特嚼。
画面相当有冲击力。
如长曲魔修那样,怀着某种执念行动的魔修倒是很少见。
如果不是因为她在第七日遇见了一个,真会怀疑自己以往的知识不尽真实,魔境中的魔修全是野兽。
他们遇见的那个魔修,看上去很像个女人,和长曲见到的魔修一样,干瘪如同骷髅,但是骨架相对纤细。
那时候,她坐在岸边,侧着脸,好像在望着什么东西,枯草似的头发垂进水里,轻轻飘荡。
非常的安静。
姜鹤和沈行云一直走到相当近的距离才发现她的存在。
这个形似女人的魔修应该也发现了不速之客,但并没有任何反应,她自顾自地凝望着远方,连头也不偏一下。
因此,姜鹤认定她和之前的长曲魔修很相似,要是换做之前的本能派魔修,早就冲上来了。
姜鹤远远地看着,内心充满了疑问——为什么魔境里的魔修会有两种泾渭分明的流派?
一种长得很像人类,性格却似野兽,不知体感,不在意生死,只有战斗本能。
而另一种,都干瘪得好像被抽走全身的精气神,却表现得,好像人类一样。
她小小的为自己冒出来的念头吃惊了一下。
人类......
姜鹤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触及到了黑暗的边缘,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
如果找到了其中的原因,是不是就能明白沈行云为什么会成为沈行云,他作为人类之子,为什么会天生魔种?
她怀抱着内心的各种猜测,再次和沈行云踏上了旅途。
随后的时间大同小异,他们就这样在这片好像看不到尽头的无垠旷野走了十四天。
第十五天,也就是明天,红月将重新出现在天空。
第32章 魔境(十)
如果以凡人的眼睛看来, 只有一片浓重漆黑的环境下,两个人正不疾不徐地走着。
要不是在魔境之中,光看这个架势, 还会以为这两人有某种独特爱好,专挑大黑天来散步。
姜鹤和沈行云走得格外慢, 其实是因为他们也没有具体行进目标的缘故,今天又是黑夜的最后一日,倒不如专心等着这几个时辰过去。
走过了战斗频发的场所, 姜鹤有闲心想东想西了, 就不免将一路来心底隐隐地矛盾感翻捡出来, 细细思量。
此前的女魔修与长曲魔修的古怪之处是一项,另一项便是:
魔境内层环境是很大没错,他们一直沿边行走避免了许多危险也没错。
可是,他们一路过来, 按照分布密度算起来,遇到的魔修数量是不是有点太少了呢?总觉得,不像是一直以来传说中的样子。
“你在想什么?”
沈行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
姜鹤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决定暂且将自己没有什么根据的猜想搁下。
“我在想这是走到哪儿了?”她随口答道。
奔波几日,形容憔悴,现在他们稍微放缓速度,姜鹤也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
她刚刚才发现,之前和魔修打斗时,被碎石擦过, 左耳边有一截头发都断掉了,现在有了空便腾出手来, 准备将散掉的头发重新挽起。
这一缕横空截断的头发现在倒长不短, 她绕了几次, 都没能妥帖的挽成髻。
“我们一直在往东走。”沈行云一边回答她的提问,一边自然而然地接手了这一工作。
从姜鹤手中接过头发,然后抽走变小的招潮,插进发髻里。
男子有些粗粝的手指划过耳朵尖,麻麻的,姜鹤忍不住缩了下肩膀,然后瞪大眼睛回头看着沈行云——普通朋友之间会帮别人扎头发吗?
是的,朋友。
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生生死死的事,姜鹤觉得自己很有底气把自己纳入沈行云朋友的范畴中。
搞不好还是唯一一个。
而朋友之间嘛,互相帮忙是常事,但这个这个、扎头发也是帮忙的一种吗?
她差一点就把疑问脱口而出了,可是沈行云的动作如此自然,表情如此平静,搞得姜鹤一时之间都有点拿不准,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
她眨了两下眼睛,沉住气,又把脑袋转回去。
是我太敏感了,对,应该就是这样。想想看,之前自己只是点了一下他的额头,沈行云就表现得跟被非礼了似的,要按那个标准来,如果他意识到这是个亲密动作,现在还不得像个开水壶,冒起烟来?
姜鹤自己说服了自己,通体舒畅。
她捋了捋头发,整理边边角角,在心里客观评价——沈行云这扎头发的技术不怎么样,东边长西边短的,像是握头发的时候手抖一样。
“休息一下吧。”沈行云提议道。
此时周边寂静非常,在黑夜的最后一个驻临之日,那些魔修的热血也稍微平息。
他们这几日走得断断续续,每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就稍作修整,但也不敢多做停留,以免引起暗处生物的注意。
现在来到一处呈现出沙漠化特征的地区。
魔境之中总是如此,地域分布没有什么科学逻辑,可能这边还是平原,那边便是黄土,中间还隔着沼泽。而且彼此之间没有过渡,简直像是拼图。
而这个地方,比起其他的还是有些显眼的特征——黄沙之上,树立着许多巨大的石块。
形状不规则,每一块都有两层楼那样高,如果加上埋入地下的那一部分,想必更长。
这些竖起的巨大石块彼此之间距离很集中,姜鹤一眼便能数清有二十七块。看上去不太像是自然景观,虽然姜鹤自己也说不清判断的依据,但能感觉出石块倾斜的角度有精心安排的痕迹,好像存在某种规律。
这些石块上还有一些狭长的圆形孔洞,内壁粗糙,有大有小,无一例外的是都洞穿了石块的两面。
看上去像是被人磨出来的。
沈行云肯定了她的猜想:“这些石洞不是同一时间造出来的。”
“那这可是项大工程啊......”姜鹤砸了咂嘴,摸着下巴细细思量。
最奇怪的是,谁会专门在这里种石头玩呢,魔境之中,难不成还有什么东西会搞艺术设计吗?
但是多想无益,她与沈行云分头查看后,都确定这一块地区至少目前不存在活动的生物,在有遮挡物存在的情况下,他们很难拒绝在这里停歇。
“不管啦!”姜鹤轻呼一声,双手大张,扑通一下躺倒在沙地。
说休息就休息,身先士卒。
沈行云的表情带着一点无奈,就好像看着一个任性妄为的小孩。
但是随即,他就和姜鹤采取了一样的行动,四肢大张,往下一躺。
顺道扑起了一层黄砂。
“呸呸呸。”姜鹤吐出钻进嘴里的砂子,又好气又好笑,“你就不能像我一样,轻点吗!”
沈行云也轻轻笑了一声。
他们挨得很近。
肩膀抵着肩膀,只要向着中间侧头,就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的眼睛。
但此时他们都抬头看着天空,所以或许都没来得及发现彼此之间距离的微妙性。
这里的天空要比上辈子美得多。
姜鹤心想。
当然,并不是指魔境——现在这片天空就是纯黑的幕布而已,毫无鉴赏价值。
她说得是说外界的天空。
大概是因为没有光污染的缘故,夜空中的每一颗星子都很清晰明亮,有时候甚至能看到一整条银河星带,在无为峰上仰望夜空时,她总会有一种置身宇宙的错觉。
但有时候,姜鹤还是忍不住怀念曾经被霓虹灯染色的夜空,以及那些混杂在微光中的人造星星。
那是故乡。
回不去的故乡。
当然,这只不过是偶尔,在特定的时间环境下——例如此时此地,会迸发出的一点儿多愁善感。
她并没有对上辈子怀有多深的执念,自己已经死了,能够再世为人,领略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人生风景,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
虽然在最开始,她总觉得自己是水中漂萍、无根浮木,和所有人都没有深入实际的联系,唯一在意只有剧情带来的生存压力,所以恨不得将每时每刻都用在攒灵石、寻法宝以及修炼上。
但现在,她停下来慢下来,从生存变成了生活。
这里的人也不坏。
她想到师父伏离道人,想到师姐岑微微,又想到或许称得上是朋友的罗意。
还有身边这个让人担忧的家伙。
就好像风中的种子终于长出了自己的根系,落进了土里,尽管不知明天会是怎样,却从心里生出安稳的感觉。
她的故乡或许只能存在于心里,但她的归处,却在此世。
耳边是沈行云匀净的呼吸声,姜鹤觉得自己简直要睡着了。
“你会想要做一个普通人吗?凡人,守着一亩三分地,平平淡淡的度日。”
沈行云突然开口道。
真稀奇,沈行云主动说话啦!
姜鹤赶忙兴致勃勃地睁大眼睛,脑袋里的朦胧睡意一扫而空。
她认认真真地思考着沈行云的问题。
做普通人这个选项,一开始就没有出现在姜鹤的人生选择题中。
所以她干脆果断地摇头:“那可不行。如果没有力量,就没有选择的权利,我可不想成为别人手底下的鱼肉。”
尤其还是这样一个危险的世界。
“修仙有什么不好的,我可还想成就万万年呢,不嫌命长。我的愿望就是这么的简单又朴素。”
“依我看,你现在的际遇就不错,青城剑宗多好的地方,我就特别喜欢,”她处心积虑地夹带私货,“如果我能进青城剑宗,有个厉害师父,一堆好师兄好师姐罩着,多舒服,所以你要是有了个我这么可爱的小师妹,一定要好好爱护啊。”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脑的,其实是姜鹤给未来做的铺垫——所以沈行云,看在我已经暗示你的份上,如果以后在青城剑宗见到我,可不要太惊讶。
但在现在这个情况下,沈行云或许就只能收获一头雾水了。
想到这里,姜鹤偷偷翘起嘴角。
沈行云呢,却没有追根究底,他不知道产生了什么联想,不自在地偏过头,掩饰自己的表情——以姜鹤对他的了解,一准儿是在笑。
笑就笑吧,多可爱。
姜鹤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她发觉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喜欢看他笑了。
内心还隐约有点儿成就感。
一时笑过,重回寂静。
姜鹤枕着自己的手臂,眼前和周围都是一片黑暗,也不知道能望向哪里。
在这样的空旷和寂静中,只有彼此的温度和声音证实了世界的存在。
或许是此时环境带来的吊桥效应,又或许是某种未明情绪的怂恿,姜鹤突然生出了磅礴的倾诉欲望。
她抿了抿嘴唇,声音低低地,对着沈行云说:“我曾经也想过,拥有力量之后到底代表着什么。”
第33章 魔境(十一)
那是姜鹤入道后的第三十年, 她假借游历之名,去云屠息川应招除魔,挣些外快。
灵石、法宝、符箓, 偶尔因为突出贡献,还能得些顾青梧给出的特别物件——例如她那枚派了大用场的暗含剑意的耳坠子。
报酬十分可观。
因此她隔几年便要去师父那里打个条子, 声称自己要去某地某处历练一番,虽然每次回来都没什么成果,但是师父性格懒散,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当她贪恋凡世的热闹, 条子还是照样给批。
她去得多了,整个流程都已经驾轻就熟。
“那一次是在魔境的东南边沿,据说是一只狰妖,那是种没有固定形态的妖邪, 体内有名为饥虫的伴生妖虫,永远不知饱足,吃什么便在身上长什么。一般来讲, 活得越久吃得越多便越巨大,但是先天实力有限,算不得什么棘手的事。所以领头的也不是大人物,连我在内,一共去了十七个修士,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结果但到了那里, 他们才发现,这头狰妖太大, 光是要分门别类地把它身上的各个部分杀死, 就得花不短的功夫。
而且, 它还连通了魔境内一小条支流水道。
有水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流通得快。姜鹤立马就想到,如果狰妖身上附着的饥虫进了水里,会污染河道,水道之间四通八达,流到凡人地界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她彼时化作的身份只是云屠息川附近一个散修,人微言轻,告诉领头的修士后并没有引起重视——他们当然也知道姜鹤所言属实,可狰妖还等着清除,这才是最要紧的大事。
而一两个凡人的生死,相比而言,无关紧要。
修道日久的人中,这样的选择很常见——他们不是有意这样思考,但就是自然而然,把凡人的生命当成可以随意牺牲的东西。
像顾青梧这样,看重凡人的修道者是少数,即使是她治下的云屠息川也不列外。
明明他们也曾经是凡人,却在漫长的生命中潜移默化地变成了高位者,忘记了人是如何生活。
‘我们尽快除去这只狰妖,封锁水道,稍后你再往流域内的村落探查,如果有饥虫,清理干净便是。’领头人是这样说的。
姜鹤犹豫了,她往后还要在魔境外层讨生活,而这个身份虽然是假的,却已经营多年,混了个脸熟,许多事项都好办。
如果得罪了云屠息川的人,便只能从头干起。
所以她去晚了。
饥虫顺着水流了出去,数量不多,但确实朝着最糟糕的设想发展。
“那个小村子只有五十来口人,日常是在井中取水的,所以河中的饥虫没有第一时间被取用。可有个妇人,当日上午在河畔洗衣,忙碌了半天,又累又渴,等不及回家,便随手在上游处掬了一捧喝下。”
虫子钻进她脑袋里,让她忘记了所有,只剩下不断蠕动的饥饿感。
她的丈夫还在山上砍柴,村里人各自忙碌,家中只有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所以没有人发现这一切,也没有人来得及阻止。她吃光了家里的米、面、来年的谷种,甚至是没有煮熟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