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接近真相的人明明就在面前,他却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捧着那个铃铛,像是个懵懂无知的稚儿,一无所有的乞丐,面目全非的怪物。
可他本来应当是何笑生。
姜鹤内心因为得不到答案而生起的焦躁渐渐散去,只剩下酸涩。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众人在静默中迎来了黑夜的结束,血月回归,魔境中的白日降临。
和红色的月光一起回来的,还有不知何处而起风。
风吹乱细碎的黄沙,搅得天地间昏黄一片。
风吹过竖起的巨大石壁,穿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空洞的,响起高低起伏富有节奏的乐声,悲怆、悠长。
风吹起何笑生破烂的衣衫,散乱的头发,而他佝偻的身躯站在风与石碑的合奏中,侧耳倾听。
干瘪的脸颊动了一下,仿佛是在笑。
姜鹤竟依稀从这张骷髅般的面孔上,感受到了曾经的何笑生的影子。
她从未见过,却在传说中听到过无数次的那个何笑生的影子。
“他要死了。”
沈行云平静地说。
姜鹤还没有听说过自然老死的魔修,因而也就无从计算起他们的生命长度。
但如果这世上真有由道转魔的法子,如果这个人果真是何笑生,那他本质就和普通的魔修不同,修士的寿命是有限的,篆刻在神魂之上,不管是换了身体,还是换了身份,寿命都不会因此延长。
何笑生本是离飞升一步之遥的大罗之境,寿有两千,距离他进入妄海消失于世间已经过去五百多年,那时候,他一千四百岁。
这样算来,他确实是寿元将近,要死了。
如果不是选择龟缩地下,苟延残喘,他还会死得更快——从长曲回来后,他已经不复最初的实力了,魔境中多得是择弱而噬的魔修,等着吃掉同类。
他不想死,或者是不想死在这里。
“他想回云屠息川......”姜鹤喃喃道。
可这样的身体,已经无法跨越魔境,走到现世了。
何笑生没有理会仍然在场的姜鹤与沈行云,他拿回了自己的宝贝,听完了风声奏乐,便摇摇晃晃向着石碑环绕的中央走去。
他累了,必须重新回归长眠中。
“你等着。”
不应该对自己没有把握的事做出承诺,可这句话却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我会让你回去。”
何笑生听得懂吗?姜鹤不知道。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对姜鹤的话有任何别的反应,心无旁骛地走向坑洞。
他要收敛声息,回到黄沙之下,就像一只蝉,沉眠地底,等待有朝一日被夏日唤醒。
黄沙重新淹没洞口,一切重归平静。
姜鹤有点难受,但又心知肚明唯一的同伴是个毫无同理心的,和他讲这些无异于夏虫语冰,只好自己消化情绪。
她花了一点时间平息心情,然后指着前方,对一直沉默等在旁边沈行云说道:“总而言之,也不算毫无收获。”
“他从妄海而来,就说明妄海与魔境有相通的道路,依我看找到魔境的中心,我们或许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更重要的是,她心里隐隐有种感觉,妄海有她想要得到的真相。
妄海不是什么和平的地方,实际上单论危险程度,它比魔境恐怕还要远远胜过。
云屠息川的修士常年游走在魔境外围,顾青梧偶尔会到内层中试试手,他们来来又去去;妄海之中则常有被困瓶颈突破无望的修士身影,但姜鹤却从未听说有人回来,哪怕是当年的三大宗师,也是如此。
没人能说出妄海中到底有什么,未知的永远是最恐怖的。
姜鹤望着前方,那里是潜藏着黑暗与噬人之口的阴谋之地。
或许她应该问问沈行云,是不是要和她一起去往生死未卜的前方。
但她没有问。
就像她早已笃定,这个人无论何时都会选择在她身边。
“走吧。”
于是她迈开脚步,走向的了命运的开端。
第38章 魔境(十六)
黄沙漫无边际地铺陈, 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姜鹤向远方眺望,地平线的那一边仍然是砂土的黄色,看上去没有改变的征兆。
她原本以为已经接近魔境的核心地带, 但现在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误。
除了沙漠还是沙漠,按理说越接近中心就应该越有点不同寻常的表现, 至少危险程度会相应提高。
然而离奇的是,他们连魔修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我们来过。”沈行云突然开口。
“啊?”
“这边的地貌起伏似曾相识。”他解释道。
对姜鹤来说,沙丘就是沙丘, 都是弯弯曲曲, 毫无分别;但是考虑到现在说话的人是沈行云, 他可不会无的放矢,而且一路走来也没有风,沙丘的形状确实不会变化。
“魔境中还有鬼打墙?”姜鹤开始回忆哪种妖邪之物能将人困住。
沈行云摇摇头:“没有活动的生物。”
也或许......是阵法。
姜鹤陷入沉思,这个特征倒正符合迷踪阵的特征。
只是现在身处魔境, 她便先入为主,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个可能性。
阵法只有修士才能使用,即使是顾青梧也没有进入过内层, 所以布置这个阵法的人无须作他想。
那个人真是神通广大到了一个地步,魔境之中竟也可以来去自如。
而且还很谨慎,连这种根本不会有人踏足的地方,也放上了保险......
姜鹤皱眉深思:这个人做下重重掩藏,一定是想隐藏某个东西。
而且这个东西还很重要。
对方的实力当然远远超过姜鹤,但阵法相通, 都是按照固定的规则运行,姜鹤想要破阵并不需要实际交手。
这个阵法又是布置在魔境, 不像明悟宫秘境能够自体循环, 只能靠布阵时施加的灵力持续运作。
就算对方灵力海深, 也是有尽时的,何况天长地久,自然消磨。
姜鹤只需要从中寻到一丝空隙。
她环顾四周,这片大地没有什么可以遮掩的地方。
阵法只可能会在地下。
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直接分拨出一半的灵力,
从细密的砂砾中透出银白的光芒,构成了一个缕刻着无数字符的巨大光环,而后这个巨大光环轻轻晃动了一下。
姜鹤和沈行云同时感觉到了一种刺痛感。
只有一瞬,快得像幻觉。
但姜鹤便知道自己这回方法没找错,如无意外,他们已经被迷踪阵弹出来了。
她抬头一看——
“咦?怎么还是沙漠啊?”
砂子从脚边流淌而过,出来了,但又没完全出来。
姜鹤一脸诧异。
沈行云疑虑重重,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
只是这一步,世界变化。
连接黄沙的变成了黑色的土地,其上弥漫着厚重的白色雾气。
奇怪的是,在沈行云踏出这一步前,姜鹤并没有看到这个地方。
就好像它明明存在,却被人从意识范围里扣除了一样。
姜鹤并没有急着往里走,她伸手拦住沈行云,而后仔细端详起地面。
这片区域的地面整体呈现灰黑色,占据面积还很辽阔,和周围格格不入,而且它们的形状十分不平整,像是表面上覆盖着层层波浪,又或是生长在地面上的大瘤子。
姜鹤蹲下,伸手摸了摸地面,触感带点儿脆性,她捡起一块石头,上面布满了粗糙的孔粒,其中混杂着一些细碎的晶体,闻上去还有种淡淡的烧焦的臭味。
感觉很熟悉,她皱着眉头仔细回忆,却想不出来曾在哪里见过。
“看上去像是山之血凝固后形成的岩石。”
旁边的沈行云碾碎了一小块石头,同样在鼻尖轻轻嗅了几下,说道。
“啊——”姜鹤恍然大悟。
怪不得自己会觉得眼熟。
所谓山血,其实就如同前世火山喷发的岩浆,是火红色灼热的岩石流,冷却后也同样会形成灰黑色的岩浆岩,上辈子自己曾经在电视中看过。
当然,将山血完全等同于岩浆是不严谨的,毕竟这个世界的运行原理和上辈子完全不同,前人将岩浆描述成山之血,是因为曾经真的有些山是活的。
杀死它们,需要取出其中的核心,每一座活山死去,都会流出杀尽生灵的山之血。
而自从修士占领山川灵脉,活山同妖兽一样,都已经绝迹了。
姜鹤眺望着一大片岩浆岩残迹。
“这里曾经是一座活山。”姜鹤皱眉,“生在魔境,入了魔的活山?”
沈行云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
“恐怕不是山。”
他没有说后半句话,但姜鹤一怔之后,也很快懂了。
不是山,而是整片魔境。
孕育了所有魔修与妖邪的母亲,正是脚下这片曾经活着的土地。
而山血的存在,表明核心取出,‘它’已经被人杀死了。
新的魔修已经不会在诞生了,而这里,就算曾经密密麻麻布满魔修,也会在永不休止地自相残杀中逐渐减少。
所以一路上,才会觉得魔修的数量比想象中少,
姜鹤不安地碾着手指。
——可是外界的活山核心是炼制灵器的秘宝,那魔境的核心又是什么?取走核心的人想要做什么用途?
她看向沈行云。
答案呼之欲出。
而沈行云,他不可能想不到,但他的表情毫无破绽,让姜鹤一无所获。
——难道你不关心吗?
自从知道长曲魔修就是何笑生后,这个疑问就一直扎根在她心中,几次想要脱口而出。
这就是一直萦绕在她心间的违和感——沈行云什么都不关心。
哪怕是关于魔修的起源,关于个人的身世。
他有一种对所有事乃至于对自己本身都全然无所谓的感觉。
这是和他的出生,和他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事,可他却表现得无动于衷。
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想,连主动探究的动作都没有,只是一心一意地守在姜鹤身边。
他表现得太平静了,平静得姜鹤连发问的契机都找不到。
有时候,她真恨不得能变成沈行云肚子中的蛔虫,搞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
“要往里走吗?”
沈行云问。
姜鹤叹了一口气,对于她来说,这个问题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当然要往里走。”
如果沈行云选择默然不动,那姜鹤就推着他往前进。
第39章 魔境(十七)
越往里, 雾气便越浓重。
能见度越来越低,渐渐地连近在咫尺的人都看不见了。
姜鹤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并且时刻注意着沈行云的脚步声就跟在自己身边。
突然间, 她听见了一声女子隐约的啜泣。
虚无缥缈、如真似幻,这让她情不自禁地冒了一身鸡皮疙瘩——虽然现在她是个修仙人才, 但是鬼什么的,还是饶了她吧!
“喂沈行云——”虽然晓得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神鬼之说,但姜鹤还是忍不住想找人壮壮胆, 反手便去勾沈行云的衣服角。
结果一手落了空。
姜鹤回头, 身边哪里还有沈行云的身影, 就连脚步声也好像许久没有响起过了。
她的呼吸莫名急促起来,忍不住张头四顾,此时,浓雾渐渐消散, 连女子的啜泣声都不见了,只有——
“姜鹤!”
伏离道人充满怒的声音在耳边乍然响起,姜鹤刷得一下睁开眼睛, 在明媚得有些刺眼的晨光中坐直身子,条件反射般地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就像所有在课堂上打盹后被老师逮住的学生一样。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个长长的梦,惊险又刺激,虽然醒来后完全记不清内容,却还残留着一点怅然若失的感觉。
此刻心脏正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两边的师兄师姐们纷纷侧头望来, 露出一个‘你惨了’的表情,而伏离道人正拿着一根拂尘样式的东西, 面色不善地站在桌前。
一切都充满了既视感。
这是稀松平常的一天, 是和昨天、前天, 都差不多的日子。
是她一直以来追求的安稳平和的生活。
姜鹤陡然产生了一种既松了一口气,又好像缺点什么的感觉,仿佛双脚没能实实在在地落到地面上的虚幻感。
这是怎么了呢?
她沉浸在自己玄妙的内心世界中,想要理出个因为所以,竟然忘了给站在面前的师父一个交待。
看见姜鹤这副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样,伏离道人更生气了,充作教鞭的拂尘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手。
‘啪啪啪’的声音让姜鹤回过神来。
“错了我错了师父。”看到这个危险动作,姜鹤立马一个起身立正,弯腰鞠躬,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出来相当熟练。
入山百年,她捅过无数篓子,伏离道人也接到过无数投诉,姜鹤低头认错这件事没有百回也有八十回,久而久之便驾轻就熟起来,也练就出奇快的反应力,和厚比城墙的脸皮。
通常情况下,伏离道人对她是没什么折的,姜鹤惯会撒娇耍无赖,更何况今天不过是上课打瞌睡,相比起以前她犯的大错小错来,实在不值一提。
然而这一次却不太一样。
伏离道人早有准备,正是要借题发挥,好重振自己为人师表的尊严。
他先是毫不留情地一个暴扣,敲在姜鹤脑袋上,然后大手一挥,掷地有声:“你这些日子实在是过得惫懒,本月灵石全部罚没。也别想出山,就给我呆在无为峰做劳动!”
姜鹤捂着自己脑门‘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在众位师兄姐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苦哈哈地跟在这个吹胡子瞪眼的老道身后,走进内堂领命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