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元娘还是没忍心,她没了丈夫,上个月又刚刚失去了自己五月大的孩子,这段时日里,睁眼便会习惯性地抚一抚身边,想要撩开衣服喂奶,当发现身周只剩空空荡荡时,便半天缓不过神来。
她洗衣生火做饭,还活着,却犹如行尸走肉。
这个孩子就像是老天爷还给她的。
她不顾村人的劝阻,把孩子抱回土屋,村子里没有大夫,她便由着自己的想法来,用棉被把孩子裹得暖呼呼的,然后两手交叠搓他胸口,搓得他胸口微微发红。
或许是老天爷也不想赶尽杀绝,她忙忙碌碌大半宿,这个孩子终于缓过气来。
他喉咙‘咕’的一声,急促地喘了口气,随即睁开圆溜溜的黑眼睛,目光澄澈地望向元娘,没有哭。
此后也从没哭过。
无论是被村人赶到河边离群索居,还是被碎嘴的妇人指着鼻子骂,又或是同龄人绞掉头发,丢石子砸脸,甚至是他称为母亲的元娘缠绵病榻。
他都从没哭过。
既不会哭,也不曾笑,就像是一个无情无泪的怪物。
他是一块顽石,外表坚硬非常,只在乎自己心中的那点东西。
此后的日子里,时光飞逝,柔嫩的小婴儿渐渐长高,学会走路,学会说话,他不爱玩耍,也不会吵闹,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你该和大家玩呀。”元娘怂恿他。
沈行云向来是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但这一次,他难得地没有听话,只是沉默而坚定地摇摇头。
村里有些风言风语,元娘是知道的,但她低头过自己的日子,其余的不过当做小孩子的玩闹。
“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只想守着娘亲。”沈行云将头靠在母亲瘦弱粗糙的手掌上。
那时候元娘已经显出一点衰败的征兆了,从前她是个身体健硕的妇人,像男子一般干活,走在田地间健步如飞,十分爽利,现在却容易疲惫,夜里总被不记得内容的噩梦搅得睡不安宁。
沈行云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改变,内心被莫名的惶恐填满。
就好像预感身边的一切终将消失。
“娘,你不会有事吧?”他眼巴巴地盯着元娘,声音沉闷,只有在这时,他看上去才像个名副其实的小孩,迫切地需求一个虚无缥缈的保证。
元娘笑了。
是母亲看着孩子说傻话那种常有的,满不在乎又充满慈爱的笑,她把小孩搂进怀里,揉搓着脑袋:“哎哟我的小宝,娘永远不会离开你。”
而这句誓言最终没有实现。
女人渐渐佝偻,孱弱,直至卧床不起,在一场昏睡后,变成了整日糊涂的疯子。
而小宝却越加茁壮得成长起来,就好像年轻的生命吸取旧事物才得以存续。
照顾人的人,和被照顾的人,两人之间的角色调转了。
元娘疯后,村里的风声愈演愈烈。
妖邪之说大行其道,有人翻捡出数年来的旧事,有人振振有词地分析着因果缘由,有人指点起当年这个孩子的来路是多么不同寻常——顺河而来,可这河的那头,何曾有人居住?
元娘忘记了如何喝水吃饭,如何起卧便溺,甚至忘记了如何说话。
但总是没有忘记应当保护自己的孩子。
那是她的宝物。
她冲着那些指指点点的妇人砸石头,像凶狠的家犬一般赶走恶作剧的小孩。
她伤了不少村人,而这些则被统一清算在小宝身上。
秦老丈是个心肠好的,但好人不一定总做对的事。
村里人吵吵嚷嚷,他只有代表民意而来,委婉地告诉小宝,请搬出村子里住。
小宝没什么可恨他的。
母亲与他常受秦老丈接济,河边的草棚还是秦老丈叫帮手搭的,更何况这事是一百四十多人共同的决定,不应当怪罪秦老丈。
但他内心也并无感激。
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总是带头欺负他的小胖子,偶尔会朝他笑的小女孩儿,时常替他与母亲周旋的秦老丈,还有围观的、指手画脚的、言语咒骂的......许许多多的村里人。
是谁都没关系,做什么也没关系。
除了娘亲,世上尽是些与他无关的人。
他把当年的小狗坟墓挖了出来,腐朽的布块中只残余几块骨头,重新裹好后,又埋在了草屋后面。
他们如此又过了三年,时日艰难,但总归能活。
后来。
后来姜鹤来了。
带着光而来——或者,她就是光。
特别的,强大的,温暖的,是他憧憬的一切。
在睁不开眼的闪光中,和那个钉子地上的怪物一起消失。
但是,总有一日还会再见。
他怀抱着这样的愿景。
第42章 魔境(二十)
那场祸事之后, 村里人如何都不愿让他留在村中了。
尽管秦老丈再三重复仙人的话语,力证小宝与妖邪之事并无关系,但是现如今他毕竟老了, 众人对他不过维持着表面上的尊重,这与实际的号召力是不同的。
后来听说他气得病了一场, 卧床不起。
孝字当头,他那个掌事的大儿子终于松了口,应许让这家人还是住在河边, 不过再不能出来同村人接触了。
姜鹤告诉他, 人心要分得好坏。
就像娘亲的话他总是乖乖照办, 姜鹤说的话,他也一样听从。
那天夜里,他悄悄摸到秦家宅子,找到秦老丈住的房, 冲着黑洞洞的窗口小声地说谢谢。
黑暗里,有老人长长的叹气声。
此后的日子还是照样过,并且还因为不和人接触的缘故, 少了些烦恼。
他抓鱼,捉鸟,自己种了一垄小菜,还有秦老丈派人丢在林子外的食粮接济,日子过得也还算充裕。
但是元娘却一日更比一日憔悴起来。
怪物从河里爬出来的那天夜里,她不知为何会跑出仙人划出的阵法, 也不知为何会向着河边狂奔。
但总而言之,那确实就像是蜡烛燃烧殆尽前绽放的最后一簇火焰。
她的所有生命力在此之后宣告一空。
重新卧床不起, 整日昏睡, 偶尔醒来之时, 也总是不知望向何方发呆。
娘亲就要死了,沈行云明白。
她躺在床上,连睡梦中都是苦痛的神情,隔着一层薄被,呼吸轻微得看不见胸口的起伏,小宝将手探入棉絮下,握着那截嶙峋的腕骨。
然后元娘睁开了眼睛。
她说:“小宝,娘对不起你。”
那是第一次,沈行云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不存在于□□上的痛苦,就好像有把斧头正一下一下地凿在自己心上。
他想说娘,为什么要这么说,想说娘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照顾好你,想说娘,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个形容憔悴的老妇人,满头花白,骨瘦如柴,光看面貌,或许没人会想到她不过三十几许。
没有人看得到,她的胸腔中燃烧着黑色火焰,这个火焰越是盛烈,她便越是虚弱,而小宝便越是茁壮。
这捧火烧尽了她的心血。
她向这个世界不存在的神明祈求了一个孩子,却得到了一个最终夺去她性命的怪物。
最后连绵不断的昏睡时间,她在梦境里看到了许多。
那是一早就被人留存下来的记忆,只等待在恰当的时机让她知道真相——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一个渴求孩子的妇人,一个恰在此时出现的孩子,依靠她的生命和神魂喂养的孩子。
从他们相遇时,她的死亡就已经注定。
村人们的无端猜测,竟然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真相:小宝是注定要为身边的人带来灾难的。
随着真相而来的,还有无尽的黑暗情绪。
那些情绪在她心中翻腾着,想让她吐露出后悔、诅咒、憎恨,和所有的不堪。
她疯了许多年,临到头,突然挣扎出一丝清明。
——可那是我的孩子!
她想朝着那个凌驾在众生之上,玩弄棋子一般玩弄生命的人大声呼喊。
然后她醒了过来。
小宝正扑在床边,头发如同一蓬凌乱的草,支棱着遮住了那双被村里人斥之可怕的眼睛。
但元娘从来不觉得可怕。
她总是捧着这张脸,笑呵呵地说,这是她从河里捞出来的宝石。
小宝望着她,目光澄澈如水,就和第一天睁开眼时一样。
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错也没有。
最后,她笑着摸了摸他参差不齐的头发:“小宝,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然后再也,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沈行云心里的东西很少,因为很少,所以总是一个一个数点得很清楚。
他想到还深埋泥土中那一小捧骨头。
那是死去的小狗。
和他一样,从河里捡来的,会围在脚边,舔他的手指头,既湿润又温暖,母亲很喜欢,他也很喜欢。
它也死了。
就像母亲一样,挣扎了许久,痛苦的死去。
珍惜的东西要离得远远的。
那时候,他还不懂得这个道理。
*
短短的一瞬间,姜鹤在幻境中渡过了沈行云迄今为止整整四百年的岁月。
她是沉默的旁观者,对已成定局的人生束手无策。
时光掠影中,沈行云的身影越加高大,也越加沉默。少年时期初次相遇时,明明还是个会顶嘴、会气呼呼鼓起脸颊的熊孩子,后来却什么表情也没有了。
他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没有一个留在他身边。
比起从未得到,更可怕的是得到后又失去。
他懂得了,所以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
姜鹤穿过一个个幻境,终于走到了画面尽头。
这里只有一片漆黑。
此时她再往回看,来路那些画面已经全部消失,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心只有一个蜷曲的影子。
“会好起来吗?”
细小的声音从他身上传来。
姜鹤看着这个漆黑的影子,他抱膝蹲在地上,细瘦的脖子支棱着小脑袋。他只有七岁,很努力了,已经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全部。
然而会好起来吗?
姜鹤想说会的,一定会好起来的,可事实是对于七岁的沈行云来说,未来的生活依旧没能变好,麻烦和灾难总是一个接一个,区别只在于能否扛过。
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被放置于海中,只能偶尔透过水面,获得喘息的机会。
姜鹤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此时此刻,安慰是谎言,鼓励是责罚。
她屏住呼吸,最终选择蹲下身,和小小的沈行云面对面。
“我会陪着你的。”
生活不会好起来,以前没有,或许以后也不会。
但是我会一直陪着你。
第43章 魔境(二十一)
黑暗窸窸窣窣地退去, 像是剥开了壳的鳞果,沈行云的身影慢慢显露出来。
小小的他抬起头,双眼一动不动地望向姜鹤。
——要成功了。
姜鹤朝着他伸出手, 轻声说:“过来吧。”
然而就在这时,周围的场景撕裂, 一股大力将她弹出了幻境。
姜鹤又回到了树影边缘,不远处魔物吚吚呜呜的嘶吼着,好像十分愤怒的样子。
看来它还是很聪明, 知道姜鹤在幻境中捣鬼。
可惜, 如果魔物反应再慢一点, 就能把沈行云叫醒了。
但姜鹤的努力并没有全然白费,她在记忆回廊里横冲直撞,把幻境撕开了一道口子,终于找到了沈行云的所在。
他面朝魔物, 脸微微仰起,看着束缚在枯树中的魔物,就好像信徒看着自己的神明。
姜鹤知道在沈行云的视角里, 面前的景象一定不是枯树与魔物。
他还在幻境之中。
魔物发出混沌愉悦地低吼,牵扯着幻境的蛛丝,让他一步步地向前走。
两者之间不过十步距离了。
“沈行云!”
姜鹤站在阴影边缘大声喊着。
可是现实的声音无法传递抵达幻境中去。
沈行云毫无动摇,步履虔诚,每走一步,就像淌过水面一样, 带动阴影划出阵阵波纹。
魔物的长发在空中四散,化作了无数长刺, 蓄势待发地高高扬起。
没有别的办法了。
姜鹤咬牙, 一脚踩进了阴影中, 和沈行云仿佛踩在水面上不同,她越是往里走,就陷得越深,走到沈行云身边时,漆黑的树影已经没过了膝盖。
她先是拽着沈行云的衣服往后仰倒,发现这样力气太小,又赶上两步绕到前方,两手抵在对方胸口,使劲往外推。
但是沈行云魔怔了,力气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巨大,他都没有意识到前方有人正在阻止自己,就单单凭着向前走的力气,都让姜鹤推不动。
不但推不动,还在缓缓前移,只是比起之前来,要慢上一些罢了。
这样下去,羊入虎口不过是时间问题。
“让我进去!”姜鹤朝着脚下的黑影大喊。
她要再次进入幻境中,只要能够再次进入幻境,她一定能把沈行云带出来。
她已经知道沈行云在想什么了。
但这一次,白雾并未升起。
面对主动踩进陷阱的猎物,碍手碍脚的人类修士,魔物却选择了袖手旁观,不知它是力尽,还是勘破了姜鹤的心思,不想给她进一步的可乘之机。
“沈行云沈行云......师兄你醒醒啊!”
姜鹤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望向对方无知无觉的脸,不断重复着无用功,她拽着对方脖颈,想让他能够稍稍低下头,好听清自己的话语。
沈行云被这股力气带动着微微勾头,尽管只有一小会儿,但那一瞬间,两人的视线交叠了。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姜鹤明明还站在原地,却好像一脚来到了现实与幻境的交界处,她透过沈行云的双眼,看到了他所看到的幻境。
是青城剑宗的风景。
是无相峰,和无相峰书楼旁已然长成千年的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