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下面摆放着一张石桌,上面刻着纵横交错的纹路——是张棋盘。
入知真人闲时喜欢与徒弟们执子对弈,落梅下的仙人身影,师徒共乐,也算是一副名景了。
但此时,石桌棋盘上并无黑白子,两侧也没有对弈人。
周围的光线晦暗,只有一处亮得很:是那株落英缤纷的梅树,和树下的女孩。
这个女孩,起先姜鹤并没认出是谁,只觉得看上去十分眼熟。
她的脸儿圆圆的,丰盈的双颊看上去十分幼态,此刻正背对着她和沈行云的视角,仰着头,任纷纷落梅扑在脸上。
而沈行云静静地看着,在他的视线下,那个人的每个动作都显得出奇的慢。
落花洒尽,圆脸的女孩终于回过头来。
她保持着半仰起脸的动作,鼻梁上有一瓣刚好接住的白梅,她炫耀似的耸着鼻尖,好像这是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壮举,露出一个得意而俏皮的笑容。
于是姜鹤看到了那双弯弯的眼睛。
盛着星光的,闪闪发光的,猫似的眼瞳。
——那是姜鹤自己的眼睛。
忽然之间,姜鹤想起了这张脸,这是她在长曲时伪装的脸,是她第一次和沈行云相见时的脸。
她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魔境之中,自己明明再次改形换貌,沈行云却还是能够认出来。
因为眼睛。
无论形貌如何改变,无论过去多少岁月,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沈行云永远不会忘记这双眼睛。
穿越回长曲的前一天晚上,那不是梦境——那天晚上,无相峰中设下禁制,差点杀死秦放的人就是沈行云。
沈行云认得她,记得她,时时刻刻惦念着她。
为什么?
只是因为一点薄情?因为一次顺手而行的善举?因为感激?因为向往?
还是因为......
“因为他喜欢我。”她喃喃低语。
沈行云喜欢姜鹤。
沈行云爱慕姜鹤。
有一瞬,姜鹤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她站在幻境与现实的交界处,望着沈行云——就算是在虚假幻境,他也总是隐忍而克制的站在暗处,不需要任何回应,甚至不需要对方知晓。
四周寂静,唯有姜鹤心跳如鼓。
——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
沉重的心跳声逼迫她张口,想要说出些什么来。而此时,两人与那些尖刺之间,只差最后一步了。
幻境中浓重的黑暗终于得偿所愿地将沈行云围绕,舞动着如同无数双触手,发出喜悦地声音:
“你想要什么?说出来吧,你想要什么?”
沈行云站在黑暗之中,遥遥望向前方的光明之地。
不言不语不动。
他什么也不求,只要能够看到就好。
他没有感受到幻境中围绕在脚边的,也没有发觉现实中溢散魔气的尖刺,只是双眼定定地看着梅下的女孩。
然后他笑了。
一个淡淡地,满足的笑容:
“我什么也不要,姜鹤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那些化作尖刺的长发,由现实深入幻境而来的黑暗,闻声而动,它们高悬于上空像是狂喜舞动的蛇,而后如电般刺向下方。
来不及了。
姜鹤霎时间将双手前推变为扣住沈行云的肩膀,同时欺身向上。
千万跟长刺袭来,刺破了她用所剩无几的灵力匆忙支起的护壁,然后凭借余力穿透了她的后背。
姜鹤没有放手。
她抱住了沈行云,在魔物与尖刺前面死死抱住沈行云,那些黑色的长发像是无数把尖利的长刺,扎穿了她的身体。
真疼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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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魔境(二十二)
从边陲村落的乡野小孩, 到仙门大宗的后起之秀,沈行云一直是个过分沉默的人。
山川河流,人海喧嚣, 他一路茕茕而过,生气与热闹都未能沾染分毫。
师父待他很好, 最开始时同门也多有敬意,可这不是为‘小宝’,而是为‘沈行云’, 不是那个野狗一般的小孩, 是有先宗遗风的年轻天才。
他隔着自己的躯壳旁观, 心内如同一滩死水。
他知道无需自己做什么,或者说做什么都没用,这些人与物都将渐渐离散。
事实也正是如此。
在幻境之中,魔物窥探着他的记忆, 想要从中找出可趁之机。
儿时便与他仇怨颇深的秦放,曾拉着他叫他小宝哥的岑微微,断断续续地出现在画面中。
沈行云偶尔会和岑微微说话, 偶尔会远远地眺望她的身影,偶尔会在暗处做一些举手之劳的帮助。
因为她是岑微微,仰慕着曾经出现在长曲河畔执剑仙者的岑微微。
他透过她的身影,看着自己的曾经,那些记忆就是将他与这个世间牵连起来的蛛丝。
对于沈行云来说,有个共同的见证者是件好事, 她的存在明明白白告诉你,那个人是真的, 不是一个孤单的孩子发了疯似的幻想。
他每看一次, 便觉得多了一分力气, 又能够转头,重新面对浩渺人世。
三百五十年间,他走过了大陆上的每寸土地。
然而寻寻觅觅,总无归处。
有好许多次,他几乎站在了悬崖边缘,几度成魔,又几度回转,那缕蛛丝摇摇欲坠地系着他,让他不敢倒下,不敢放弃,不敢孤注一掷。
在幻境的黑暗中,他心里只剩一片惶惶然,全然忘了今夕是何夕,唯有一个念头在空旷的思绪里来回作响——我想找到她。
哪怕是见一面,见一面也好。
“你已经找到了。”
“沈行云,睁开眼睛,你看——”
有人带来了光,他向着光的方向伸出手。
泉水般剔透眼瞳的少女正在他面前,纤细的手臂环扣着他的肩膀,那张总是神气十足的脸上此刻一片惨白,看见他睁开眼,便竭尽全力露出了一个笑容:
“你总算是,醒了。”
无数的黑色尖刺从她的后背刺入,又穿透前胸,终于力尽,停留在自己身前。
鲜血淋漓,把她染成了红色。
而她颤抖的双手还死死地抵在自己肩上,拼尽全力地往外推开。
魔物发出不甘地怒号,将长刺从那个碍事的阻挡者身体里抽离,挥舞着四只手,阴影中又涌动出了白雾。
沈行云没有看它。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向前一步,手脚僵硬,接住了向着身前倒下的姜鹤。
猎物自投罗网,多么好的机会啊!
魔物抖擞精神,黑色的长刺重新窸窸窣窣地往前探出,想要趁这两人各自恍惚时,夺回自己守护的珍宝。
但它没能如愿以偿。
就在长刺堪堪触及两人边缘的同时,沈行云的身体中骤然爆发出一股无与伦比的强大魔气。
它们毫无保留,好像在宣泄主人的情绪,海潮一般涌出,席卷了整片魔境内层。
在这其中的每个角落,所有魔修,都在同一时间抬起头来,看向曾经孕育了它们存在的核心方向,张开双臂,发出怪异的呼喊声。
沈行云周身的魔气最为盛烈,他毫不留情地将所有的东西都化作齑粉,被困在枯树中的魔物发出凄厉的惨叫,和它身后的禁制一起片片剥落,砸在地面上泛起一圈圈黑色的涟漪,最终化为乌有。
原本生长着巨大树木的地方,只留下一道泛着蓝光的裂缝,其中隐隐传来水潮之声。
通往妄海的门。
他们一直以来寻找的东西。
而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黑红色的魔气在一瞬间从沈行云的身体中绽开,又像是个膨大到极致的气泡般,在一瞬间破碎,空荡荡的土地上只剩下跪倒的沈行云和他怀里的姜鹤。
重归空旷寂静。
*
世界总是过分喧扰,又过分安静。
贯穿在身体上的尖刺是附毒之刃,从中流淌出的魔气扰乱了她周身筋脉,捣碎了她的灵台,姜鹤毫无余力,在极致的痛苦中神思模糊。
她努力地睁开眼,看到了沈行云。
——还好有救到沈行云。
从无为峰书楼意料之外的相遇开始,姜鹤就总是在关注他,最开始是因为恐惧,而后是因为好奇,现在......
总而言之,她已经看过各式各样的沈行云了。
沈行云会笑,笑的时候总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微微侧过头,弧度又轻又浅。
沈行云会生气,眉峰似刀,眼中含火,看了叫人从心底里害怕。
沈行云会害羞,脸上还是一本正经,撩开头发,却能看见两个耳朵尖红得像是染了胭脂。
沈行云会发呆,眼神朦朦胧胧的,嘴巴半张,难得显出几分傻气样子。
可这是第一次,她看见他哭了。
面无表情地流泪。
大滴大滴地砸在姜鹤脸上。
比鲜血还要烫,比伤口还要痛。
“别......别哭......”
沈行云抓着她的手那只手抖得好厉害,手背青筋暴起,抵着姜鹤腕骨的掌心却是一片冰凉。
“对不起对不起,不要死......”
姜鹤听见他哑着嗓子,像孩子一样絮絮叨叨地恳求。
她想说师兄别担心,我是不会死的,我们还会在青城剑宗相见呢,你会在无相峰养鸡,还会去明悟宫闯祸,你不会再孤单了,以后也是。
我陪着你。
可是她说不出话来,鲜血大口大口地涌出来,每当她想呼吸,又呛进喉咙里。
疼痛让整个身体都好像不复存在,唯剩下手腕的那点残片,正被沈行云抓在手里,攥出了血,攥成了一把灰。
她聚起所有力气,颤抖的手抚过沈行云的眼角,留下一道红痕:
“等……我……”
作者有话说:
今天被偏头痛打败了,大家将就看QAQ
第45章 妄海(一)
动作是一瞬间的事, 疼痛也是,再然后,感官便逐渐抽离了。
起先消失的是痛觉, 她变得轻盈,然后是触觉, 感受不到被血浸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体上。神魂逐渐膨大上升,离开了身体,俯眅着整个魔境。
挡在魔物和沈行云中间的那一刻, 姜鹤很难说清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而现在, 她飘飘荡荡地游在魔境上空, 那个隐约徘徊的念头终于浮出水面。
——这个人对她来说,很重要。
——重要到有一瞬间甚至让她忘记了自己。
“可是明明......”姜鹤喃喃出声,这声音不会抵达任何人的耳中。
——明明她这一辈子,一心求长生, 最怕一个死字。
人生中所有既定的道路都是预备好被打破的,就像她最开始的愿望,就像她承诺过会回到沈行云身边, 而现在,所有的一切被迫提前定论。
什么也做不到了。
她死了。
成为了一团有意识的空气,那道最开始出现在眼底的任务文字也不见了踪影。
她以为自己或许会像在长曲时那样,最后一秒,任务完成,一巴掌把她扇回现实世界中去。
有果及因, 未来的世界中,她活着, 沈行云也活着, 本来应该是这样。
可是直到她脱离躯壳的最后一刻, 悬浮在眼底的发光字符都没有跳动。
姜鹤望向地面,她不知道在自己濒死之际发生了什么,但总而言之,现在地面上空荡荡的,那个让他们头痛的魔物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
他抱着一个血污浸染的人影,埋着头,肩膀一抖一抖的,他太用力了,就好像要把这个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姜鹤试着将自己往下坠,心随意动,眼前的景象果然渐渐放大,来到了沈行云身边。
沈行云低着头,只留给她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完全看不见他的脸。
没有声音。
但或许他还在哭。
姜鹤好想摸摸他,她知道这件事应该是做不到的,但却忍不住伸出手。
虚幻的手指像空气一样穿过凌乱的头发,还没来得及触碰到对方,便有一阵风吹来。
就像是一滩被吹散的黄沙,姜鹤骤然意识恍惚。
沈行云......
徘徊在脑海中的话还未成形,便随着意识一起消散了。
与此同时,沈行云怀中的尸体,也消失无踪了。
......
“哗啦啦——”
海浪扑打岸边的声音响起。
姜鹤起先以为自己是回到了现世,可是等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才发现周围是一片白茫茫,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显然既不是明悟宫,也不是魔境。
耳边还有规律的水潮之声。
“这是哪里?”姜鹤不禁自语出声。
——地府?冥途?这个世界有这样的场所吗?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一个声音直接在姜鹤的脑海中响起,如同古寺钟声一般厚重,震得人清醒异常:
“这里是妄海,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地,此世间的法则。”
虚幻的人影逐渐在姜鹤面前浮现。
她眉目半敛,神态慈悲,像是笼罩在薄雾中,让人瞧不真切,只觉得整个人清淡出尘,长发披散,无风自动,尽数都是银白色。
看上去颇有上辈子姜鹤印象中‘菩萨’的感觉。
无情似有情。
姜鹤立马回想起来,自己曾经见过她,这是第一世死于车祸后收走她神魂的人。
“所以我真的死了吗?”她愣愣地开口。
“你从未出生,又何谈身死。”白发女人凝望着她,语气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