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鹤:???
“什么意思?”
她从上辈子开始,就最不耐烦爱打机锋的和尚们,没想到这辈子遇上个形似菩萨的人物,还是一脉相传了这种坏习惯。
‘菩萨’淡淡垂眸,并未再做言语,好像打定主意要让姜鹤自己参透这个禅。
姜鹤皱眉,她自认为现在是一坨无人管束的魂魄——既然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当然是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了。
‘菩萨’不回答便不回答,而她自己现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如另捡一个问题。
“既然这里不是阴曹地府,那自然也没有收魂的人,”姜鹤语气一转,专注地看着对面的白发女子,“请问您又是谁呢?”
白发女子这次倒是很坦然,她语气淡淡,抛给姜鹤一个熟悉的名字:
“我叫玉徽。”
“千年前也是此世之人,而现在,不过是依附于规则上的一缕残魂。”
玉徽。
明悟宫首任宫主,和崇的师父,玉徽。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时,姜鹤发现自己并没有很意外。
倒不如说,从那个黄沙中爬出来魔修说出他叫何笑生起,姜鹤隐隐就有这种感觉。
——或许这盘棋比想象中更大,也更长远。
——大得将世间人尽数做子,长远得从千百年前便布好局。
而现在不过是,该来的总会来。
有关于自己的事,有关于沈行云的事,还有,何笑生未能说出口的事,面前这个人,应当知道所有答案。
该从哪里问起呢?
姜鹤轻轻呼出一口气,做出了选择:“是你将我带到这个世界来的吗?”
如果说在此之前,姜鹤还一直保持着前世看小说而来的习惯,对于异世界重生这件事没有任何疑问,那么当她两次死后见到相同的人时,就不能再这样理所当然了。
不是什么因缘际会,铁皮火车撞开了异世界的通道,或是神明奖励给倒霉灵魂的再一次生命。
自己的到来是精挑细选的结果。
玉徽点点头。
“为什么?”
白色的长发\漂浮到了姜鹤面前,又蜻蜓点水般地掠去。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清清淡淡地声音说道。
姜鹤想到自己看过的那本书,以及进展得和书中剧情天差地别的现在。
——是为了阻止沈行云。
而后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般,玉徽再次轻轻点头:“为了拯救天下苍生。”
多么具有大义的回答。
姜鹤哂笑一声:“那么我现在成功了吗?”
玉徽沉默不语,仿佛也对现在的状况琢磨不定般。
良久之后,她才出声:“这不是最好的结果,至少不是我想象中最好的结果,但是一切犹有弥补的机会——姜鹤,你还可以做出选择,回到过去,将一切终结在最开始。”
“你可以选择杀掉沈行云。”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这个人守在这里,等候自己,当然并不是为了告别,或者让一个死掉的灵魂安心上路。
她要使用自己,而自己还未能物尽其用。
姜鹤觉得自己十分清醒,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如此清醒。
不论是亲耳听到杀掉沈行云这件事,还是亲眼见识到自己被操纵的这件事,都让她感到愤怒。
她望向玉徽,双眼如同寒星,在这片全然寂静的空间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总是这样高高在上吗?”
第46章 妄海(二)
如果不是在绝望与痛苦中成就魔身, 便只能悄无声息地死去,
然后被如她这样的读者叹一句:这就是命。
可是没有这样的命运,没有人生来就要注定失去一切。
无论是罗意也好, 沈行云也好,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错过, 只不过是在这世间努力生活,挣扎求存而已。
如果真的有人做错,那不应该——
“不应该是你们吗?”
姜鹤望着玉徽。
在飘扬的白发下, 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平静如水, 就像是被金箔裹身的神像, 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人间百态。
掌握力量的人高高在上,肆意决定他人的生死。
从千年前,到如今,一直如此, 总是如此。
“从你们当年决定驱兽逐山,成就凡人修士盛景时,这些事就注定是要发生的。”
姜鹤发觉自己心中的那捧怒火竟然在顷刻间便燃烧干净, 内心一片空空荡荡,她继续往下说,却觉得索然无味。
——现在追究这些有什么用呢?长眠的妖兽不会醒来,而罗意......
——罗意已经死了
带着她母亲仅剩下的一点残骨,死在明悟宫秘境,或是死在妄海。
她永远回不去未名山了。
“罗意......如果不是你, 如果不是你教出的徒弟,或许一切都还有转圜的机会。”姜鹤声音低落下去, “你应当知道一切吧。”
玉徽沉默半晌:“我知道......”
她的尾音长长地拖拽着, 好似后面还有未竟之语, 却半天没说出下个字来。
“可处心积虑设置这一切的并不是你,你想说这个,对不对?”姜鹤帮她把话说下去,“你想说,藏起一座未名山,为凡人之子植入兽心,将她抛入妖兽中成长,又引来和崇屠灭生灵,做出这一切的人不是你......”
“是余问道。”
答案比想象中简单。
传闻五百年前,殁于妄海的三大宗师,现在一个作为一缕残魂漂浮规则之地,一个在魔境化为魔修。
所以背后之人是谁,并不难猜。
大罗之境,此后未出第四个。
“你等在这里,不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操纵一切的人就是余问道,你没有能力,也不指望我能够杀掉他,便只好退一步,希望我能够拔除余问道所种下的最危险的一棵树,杀掉沈行云。对不对?”
玉徽轻叹一口气:“姜鹤,你很聪明。”
“那我曾经看到的那本书,书里讲述的是真实的未来吗?”
“曾经是,”玉徽手指轻点,密密麻麻的文字漂浮在两人之间,其上内容,正是姜鹤前世看到的名为《魔天》的那本书,“在你来之前,这是我使用力量所窥见的未来。”
“为什么是我?”
玉徽好似有些疲惫,轻抬手掌,将那些蝌蚪般的文字尽数收入掌中:“我身在妄海,并无余力指点人间,而余问道算尽天下,妄海之外,大陆与魔境之中,没有什么能够逃脱他的眼睛。”
“除了你,姜鹤。”
“你是无因之果,非生非死,世外之魂。余问道算不到你,挽救天下苍生,这世间只有你能做成这件事。”
“挽救天下苍生,好大一座牌坊啊。”姜鹤勾起嘴角,一副嘲弄的神色,“我最烦你们这些修道修了太久的家伙,都忘记自己以前是怎么当人的,下意识就把大家当棋子用。张口天下,闭口苍生,大义凛然。”
“可难不成,我和沈行云就不是这天下苍生中的一个了?”
“你一手将我拉入此世间,问过我的意愿吗?你一心想将沈行云罪诛于襁褓,可又想过,是他自愿走到这一步?”
“还有罗意。”
姜鹤声音一顿——罗意已经不会再在乎了,可是自己总还能替她问一问。
“当年猎兽,促成秘境之事的开端,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是你的罪过,你又可曾有过后悔?”
“玉徽,你真的懂得什么叫做天下苍生吗?”
在这片全然寂静的空间里,只有姜鹤的声音回荡。
玉徽一直保持着平静,与姜鹤对视的双眼终于有了细微的波动。
神像化作了人。
她喟叹一声,闭上双眼。
“正如你所说,姜鹤,我在后悔。”
“我一直一直,都在后悔。”
徘徊在妄海,无从计数的时间中,她每时每刻都被残留在心中的情感折磨着。
借用规则的力量窥探未来,苦心孤诣招来异界之魂,想要阻止余问道,这不是为了什么大义,也不是为了天下苍生......
“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赎罪。”姜鹤两手一摊,做出结论。
“但是没有关系,因为我也一样,自私得很。”
“天下苍生跟我无关,我在意的不过那么小猫两三只,伏离老头儿,岑微傻大姐.....”她扳着手指数来数去,不禁笑了起来,“当然啦,还有沈行云这个大傻子。”
她抬起头来,目光直直望向玉徽,眼中是一片澄澈而坚定的光。
“所以你看,你不是什么圣人,我也不是救世主,咱们两个都不过是为着一己私欲的普通人,不妨互相坦诚一点——我能做什么,而你,又能为我做什么。”
玉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伴随着姜鹤的话音落下,周围的景色变换了。
无数细小的光线在两人身边划过,就像是无尽的星雨,姜鹤伸出手,那些光线毫不停留地穿透而过,也没有在她的魂体上留下任何感触。
“这是时间。”玉徽说道。
“当年,我在妄海中破道失败,一朝生死,却机缘巧合留下一缕残魂,卷入运转于妄海的规则之中——这就是我的栖身之所,名为时间的规则。妄海是余问道也不可探查之地,他并不知道我还以这样的形态活着。”
玉徽衣袖翩跹,那些光线流转在她的手臂之上。
“我可以借用一小部分这样的力量,也是用这样的力量,我看到了会在未来发生的事,找到了过去的根源,也招来了异世的你。”
“余问道从许多年前,就开始计划着这一切了,就连我与何笑生,也不过是他诸多尝试中的一个。”玉徽轻轻摇头,好似在嘲笑当年的自己,“余问道,真的便是余问道,此生此世,只为叩问修道一事而活。”
她放开萦绕手臂的光线,对着姜鹤,轻声开口:
“姜鹤,我来告诉你,所有事情的开端。”
第47章 妄海(三)
在两千多年前, 世间还不具有现在的规则。
临近魔境的地方,战争是常有的事,那年在大陆的东侧有三个相接的城邦交战, 哀鸿遍野,尸骸无数, 每到夜晚,被魔气浸染的尸体便会爬起来,啃食同类。
大战之后便是大疫。
只需一年过去, 死掉的人就会比活着的人多许多。
田地荒芜, 秩序崩乱, 走过的村落全是无人空房。
整村的人浩浩荡荡地逃难,无人看管的孩子便渐渐被落下,不够机灵的成为路边浮尸,机灵的便沿路翻箱倒柜, 探寻被遗忘在犄角旮旯的食物,挣扎着活下来。
他们就是这样相遇的。
因战争流落的孤儿,理所当然地聚集在一起, 相互照应,白天东躲西藏,夜里像老鼠一样到处找吃的。后来村里再找不出一粒稻米,他们便相伴往山里寻果子吃。
山里有怪物。
这是每个孩子从小听到大的话,深山老林是不能走的,远离人烟的小山坡最好也别去——可那是从前, 现在人都要饿死了,没人在乎传闻中的怪物。
他们进山, 迷路, 遇上妖兽,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而在将死之际,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从天而降,只是轻轻一个手指,便赶跑了那只形式□□的巨大妖兽。
“怎么还有人啊?哎哟,还是三个小娃娃!”他中气十足的话语在山林中惊起一片鸟雀。
这个老人长着满头白发,留着银白长须,却像是个小孩似的咋咋呼呼,动作间毫不讲究。
玉徽永远无法忘记,自己第一次看见修士力量时的心情,就好像深埋地下的种子接触到第一滴雨水,缠绵茧中的蝴蝶感受到第一缕风。
那种心情叫做渴望。
两千多年前,修道之事并没有因循旧例的规章,也没有宗门大派的传承。
世间的修士分为两类,一类混杂于市井间,靠着自己学得两手皮毛功夫讨钱财;一类隐没于山野,闭门苦修。
而这个老人属于后者。
三个快要饿死的小孩,竟然机缘巧合地访到了山中仙人,这不得不说是某种极致的幸运了。
老人自称贺翁。
他待玉徽等人很好,起先只是教他们山野中生存的本事,辨认果食、灵草,哪些地方是有凶残妖兽做主的不能去,哪些地方表现出敬意便能自由出入......
后来余问道说,想学仙人本事。
这事儿玉徽暗地里想了很久,可她不敢提,能被贺翁救下活着就已是大恩,她怕自己要得太多,会被赶出去。
余问道说话时,她一面提心吊胆,一面忍不住心生向往。
“好哇,”贺翁笑呵呵地爽快回答,“我要死了,教几个徒弟也不错。”
他说自己要死了。
玉徽最开始是不相信的,因为贺翁虽然须发皆白,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却天天在山林里健步如飞,比村子里正当壮年的庄稼汉都更灵活。
可他说的是实话。
三年后,贺翁便死了。
死的时候还带着满脸祥和的笑意。
他们将贺翁埋葬在曾经生活的林中,便出了山。
那时候,三人都已长成了半大少年人。何笑生年纪相比而言要小一些,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是三人中为顽劣的弟弟;余问道生性温吞,从不生气,是个常替人背黑锅的老好人;而她,性格严肃板正,更年轻的时候,何笑生还会用玩笑的语气叫她大姐。
人间事已经再也不能吸引他们,他们想要的东西在青天之上,深山之中。
修道这条路走得越来越远,他们做到了许多前人未曾做到的事,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能流传后世的壮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