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城剑宗成长的记忆,向师父伏离道人讨要灵石的记忆,和岑微微沈行云一起去往明悟宫的记忆,这些东西总不会是假的吧!
“别担心,记忆都是真实的,无论此前与此后你确实都还活着。”
“你创造了你的开始,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
玉徽一边说着,身影开始逐渐变淡。
“怎么了你这是......你,你要死了?”姜鹤突然有些慌张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
玉徽莞尔一笑:“我早就死了。”
早就应该死去,消散天地间的神魂,只不过因为机缘巧合,依附在时间规则中存在,如今这份力量毫无保留地交了出去,她自然也会随之消散。
这样正好。
她已经做完所有能做的事,只想好好地休息一下。
玉徽望向对面,名为姜鹤的女孩在神魂状态下显得面目模糊,只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分外清晰。有时候她会觉得,这双眼睛很像何笑生。
总是充满生气,坚定不移地相信着那些自己相信的东西。
“我想你确实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好好地活下去吧。”她如释重负一般地笑着,“姜鹤,谢谢你。”
是为什么而道谢?
姜鹤不明白,或许连玉徽自己也不知道。
“至于你想知道的答案,不如亲自去看看吧。”
玉徽闭上双眼,姜鹤感到自己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拉扯,身不由己地离开了这个空间,与此同时,那抹白色的身影也在姜鹤的视线中化为了泡影。
玉徽消失了。
姜鹤独自置身于一片蔚蓝中。
她看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正在妄海的上空,而下面正是一座孤零零的岛屿,非常小巧,点缀着绿意融融的草地,和几株开满白色花朵的树木。
岛上还有一个黑色人影,身形瘦削。
姜鹤精神一振:是沈行云!
看来关于妄海和魔境通道的猜测是正确的,他还是找到了出来的路。
在玉徽窥见的那个未来中,沈行云会在魔境中永远舍弃自己为人的身份,经过漫长的探索,找到魔修的成长之法,蜕变成超越所有魔修的强大存在,然后一步一步走出魔境。
而现在,他出现在了妄海。
这也证明他确实没有按照书里的剧情走。
“看来并不是没有人从妄海出来,我师兄不就是从这儿回到青城剑宗的嘛!”姜鹤得意洋洋。
即使这个世界上其实并不存在什么‘主角’,但师兄就是师兄,他还是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姜鹤高高地漂浮在上空,因为没有形体又使不上劲,半天都找不到下落的方法,只好就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俯眅地面上的沈行云。
沈行云现在的样子,比她最后在魔境见到时要憔悴不少,衣服上有血迹干透后形成的斑驳色块,脸色灰败,嘴角都裂出了口子。
她用视线临摹着这张熟悉的脸,不知还能看几次,但总归是见一面少一面。
过了半天,姜鹤恋恋不舍地挪开目光,扫向一旁,这才发现沈行云的对面还有一个人,她看得太专注,把人家忽略了个彻底。
姜鹤努力地觑起眼睛,终于看清那是一个中年模样的修士,衣着随意、不修边幅,看上去简直像是哪里来的村野老农。
——那是伏离道人。
“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姜鹤忍不住惊讶出声。
当然了,她的声音无法传进任何人的耳朵里。
但经过这一惊吓,她倒是无意中掌握了控制自己虚浮魂体的方法,直接窜到了两人的头顶。
她绕着中年人模样的修士转来转去,确定这确实是伏离道人。
姜鹤琢磨着,这时候沈行云应该才从魔境中出来不久,也就是说,离自己死时也不太久,那么这便是将近一百五十年前的伏离道人。
一百五十年前的伏离道人的样貌,看上去和姜鹤在无为峰上朝夕相处时没有任何区别,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很不相同。
她见过的师父总是懒懒散散,半垂着眼睑,只在说到灵石或珍宝时,才会焕发出生机,对待她很宽和,比起师父更像个娇惯孩子的长辈。
但现在的伏离道人,看上去却气质沉郁,正经得让姜鹤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关键是,伏离道人为什么会在妄海?他还能回到青城剑宗?
除了师兄,她那个平平无奇的师父竟然也有如此大的神通?!
如果不是已经从玉徽处得知了所有事情的真相,姜鹤恐怕会以为伏离道人才是那个深藏不露的幕后黑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在姜鹤来之前,伏离道人好像已经和沈行云交谈了好一会儿了,此时她便赶忙竖起耳朵,听两人的对话。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并没有帮你什么,这花是你自己找来的,喂养的也是你的血肉。”
沈行云并没有对这些话信以为真,他神色冷静:“如果不是你告诉我‘解离花’的事,我根本无从找起,也不可能知道如何使用,你还告诉我离开妄海的方法。伏离师叔,你想让我做什么?”
“呵呵,小孩就是小孩,把什么都想得那么坏。”伏离道人露出不屑一顾的笑容,“我告诉过你,这花我本是留着自己用,现在用上不了,看在你我同病相怜的份上,就做这个顺水推舟的好人罢了。”
“方法也教了你,解离花想养成,需得‘骨肉魂灵’俱全,但是活过来的会不会是你想找回的那个人,我就不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可没有生死循环,灵魂轮回一说,人死了便是死了,哪里都没有,若是你运气好,或者还会剩下一点没有消散残念飘荡天地间吧。”
伏离道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如此笃定,就好像这是什么与世周知的简单道理一样。
生死循环,灵魂轮回,姜鹤听起来倒不觉得很陌生,但这是因为上辈子她的世界里就充斥着这样的传说故事。而自从诞生在这个世间以来,她从来没有听过类似的说话——人死后会回归草木青青,这才是此世的道理。
伏离道人知道得太多了。
离开妄海的方法,起死回生的花,这些也就算了。
可是还有生死循环、灵魂轮回,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他是从哪里得知的呢?
“你可得想好,是不是真要用自己的心血换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人。虽然你身有两种血脉,和别人不同,不会再分血后立即死去,但你此后便只剩下为魔的那一部分了,再想做人可不成了。”
“魔为极欲之形,如果分血后你发疯,我就只能杀了你。”
沈行云低头看着右手掌中的花骨朵,从根茎到花苞,全部都是晶莹剔透的白色,茎尾端伸出细小的根须,扎进了他的血肉之中。
“我不会疯的,我还要等她回来。”
——“等一下!师兄!”姜鹤忍不住大声地叫嚷起来。
‘剥离血脉’、‘只剩下为魔的一部分’这是什么意思?!
“师兄你,你想复活我?”她结结巴巴地问着。
没人能听到她的话,当然也不会有人给出回答。
但姜鹤其实不需要回答,一切都很明白了。
沈行云想要‘起死回生’。
他要用这朵花,给姜鹤养出个身体来,然后招回她的魂魄。
这本是极难成功的,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并不存在死后魂魄,可姜鹤却知道,对于她来说这是必定会成功。
因为她和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同,她就在这里,她的神魂就在这里。
这就是玉徽所说的,让她亲眼看看问题的答案——如果她没有使用扭转的因果,又怎么能在这个世界上出生呢?
是因为沈行云。
‘你是无因之果,非生非死,世外之魂’
姜鹤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她的生命是一条找不到开头结尾的往复环线,是不存在与这世上任何地方的异魂,从来也没有出生过,自然也谈不上死去。
但是沈行云,为她做了一个身体。
用自己作为人的那一部分血脉,为了从未来回转过来的姜鹤,做了存在于过去的身体。
于是她存在了。
而自己会在五十年后,以十六岁的身体从懵懂中醒来,踏入青城剑宗,在触灵碑下觉醒前世的记忆,以为那就是开始——可是不是这样的,故事早在着之前就已经拉开了序幕
沈行云让她活了过来。
这才是故事的开始。
*
十二层花瓣的巨大莲花,光泽犹如玉石般莹润,浮在红色的池水中。
那是沈行云的血。
从此以后,他就剥离了身上人的那部分血脉,沦为彻头彻尾的非人之物。
这件事是伏离帮他做的,没有人能够承受心血剥离的痛苦。
沈行云晕过去四次,又醒来四次。
最终从他心口中抽出来的东西,与其说是血,不如说是一团蕴含着缕缕金气的血色光团。
冷汗完全浸透了沈行云的衣服,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但他还是颤抖着手,从伏离那儿接过心神之血,将它放入池中。
一池殷红中,一根幼嫩的小苗才刚刚探出尖角,此后它会不断吸取池中的东西,慢慢长大,直至最后孕育出新的肉身。
魂灵骨血,已经齐了三样。
剩下的,便是等。
等那个心心念念的人,或许还保有一丝残念,能够灰衣呼唤,寻觅故人踪迹。
做完这一切,沈行云再也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伏离道人好事做到底,守在旁边等他恢复醒转过来,才准备离开。
沈行云请托他在五十年后,花成之日来妄海带走姜鹤。
“她想修道长生,她说她喜欢青城剑宗。这是她的愿望。”
伏离道人沉默良久,方才皱着眉说道:“沈行云,对于有些人来说,如果想要保护某样东西,与其放在身边,不如保持距离。”
“我明白,”沈行云点头,“我不会见她。”
不念,不见,也永远不会提起。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知道她平安喜乐,求得所求,那么一切都足够了。
*
妄海之中虽然看似岛屿相连,但其实各成小世界,彼此之间毫无相通之处。
伏离道人离开后,沈行云所处的这一方天地便是真的毫无生灵了。
日升月落,潮涨潮退。
最开始的时候,沈行云连直起身坐着都不能,他蜷缩得像个老头子,却还是不愿意闭眼休息,不愿意离开自己种的花。
解离花开在血池之上,一汪红泉更衬得它晶莹雪白,其内光芒流转,隐隐有种玉石的质地。
他只做两件事,每到月圆之夜为血池续血,其余时间便是不言不语不动不合眼,只是定定地看着那朵花。
沈行云守着花,姜鹤守着沈行云。
她有时候会摸摸沈行云的头,有时候会将手放在沈行云的手上,有时候还会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一些没有意义的话。
沈行云当然什么也不知道。
她现在就像是一团空气,除了保有思考能力以外,和前后左右的空气并无不同。
最开始的那十年,她昼夜不歇地清醒着,后来花越长越大,她便有点迷糊起来,有时候蓦然睁眼,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睡着了,不知道时间是多久。
“哎师兄,我给你讲——”
姜鹤甩甩脑袋,把残留的睡意驱除,又飘飘荡荡地浮到沈行云身边。
“在我们那个世界,有个小孩叫做哪吒,跟他爸爸天生合不来,后来自杀死掉托生成了莲藕,结果我现在也和他有了异曲同工的妙处。说实话,还蛮酷炫的。”
“说到这个哪吒,我就不得不提一下咱们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又名......”
她絮絮叨叨地在沈行云的耳边念叨,讲述上辈子听过的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
渐渐的,姜鹤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她知道这是因为莲花中血肉生成,与神魂呼应,让自己的意识渐渐融入了那具尚在沉睡的躯体中。
有时候她醒来,会看见沈行云身上挂着霜,那便是冬天,有时候会发现阳光格外盛烈,那便是夏天。
有一年冬天,雪下得格外大,沈行云许久不修发须,胡子和头发都是长长的一缕,雪挂在他的眉毛,胡子上,在头顶和肩背都积了厚厚一层,简直像是个大号的雪人。
修行者寒暑不侵,姜鹤倒没有担心,她只觉得忍俊不禁,凑过去,刚想调笑几句,却发现沈行云闭着眼。
他睡着了。
这已是他们离开魔境后的不知多少年,是姜鹤第一次看见沈行云睡着。
连睫毛上都挂着一层薄雪。
姜鹤轻轻地吹了口气,霜雪未动。
“师兄......”
她想自己一定要更快更快地醒来,要好好安慰他,要好好道歉。
她想着想着,便和沈行云越靠越近,一直到能够清晰地听到对方微不可闻的呼吸声,然后她轻轻地靠近沈行云的脸颊,额头贴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
姜鹤知道自己只是一团雾气,一团不算存在的存在,不可能用身体触碰到任何东西,也不可能被任何东西触碰到,但她确实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一阵冰凉。
不知道那是雪的冰凉,还是沈行云额头的冰凉。
沈行云的睫毛蓦然一颤。
正在此时,一阵微风袭来,吹动了头顶的松与雪,积攒的雪花纷纷而下,沈行云睁开了眼。
姜鹤在他眼前,而他只能看到纷乱落雪。
——但是没关系,马上就会见面了。
“师兄,对不起,让你等了好久。”
姜鹤轻声说。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强烈的困倦感袭来。
与此同时,干枯的血池中那朵硕大的玉白莲花绽开,花瓣中包裹着一个安静沉睡的人影,她身形纤细,长长的黑发覆在身上,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
沈行云从来没见过这个模样的女孩。
但他知道,这是姜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