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淮之比他懂得人情世故,知道鸣轲这个样子,不但守不住老师交待的事,还一并得罪了同门、青城剑宗和明悟宫。
“好啦好啦,鸣轲,”他伸手打圆场,冲鸣轲使眼色,表示一切交给自己。
又转头向着柳枕,神色真诚:“老师毕竟留了话,沈行云由云屠息川代为看管,我们做学生的怎么能违背师命——但是,柳枕兄说得也有道理,我看不如这样,请柳枕兄回信告知入知真人和付宫主,暂且缓一两人,我和鸣轲这就往魔境里寻老师,当面回禀如何?”
“若是两日之后你们还未回来呢?”
“那便有柳枕兄你做主好了。”赵淮之笑呵呵地说。
他心里清楚,柳枕是在为自己以后经营——顾青梧之后谁为云屠息川主人?虽然没人听过风声,但柳枕觉得应该是自己。既然如此,当然要早早和三大宗门的另两外打好交道了。
鸣轲连两日都不愿让步,听了这番话脸色更难看了,赵淮之赶忙拉住他拼命使眼色——其余人不清楚详情,但他和鸣轲知道老师此去何处,魔境虽大,但他们不用寸寸找起。
所以两日,应该是足够了。
双拳难敌四手,柳枕早就笼络住川内修士,更何况还有两座大山,就算他们两个拦住了自己人,又该怎么在老师不在场的时候拦住青城剑宗和明悟宫的人?
柳枕想了一会儿,勉强接受这个提议——他看了眼鸣轲,虽然川内禁止内斗,可若是自己逼急了他,真打起来可怎么办?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鸣轲的修为确实压自己一头。
柳枕皱眉,一副尽心尽力的为难表情:“既然如此,那就按淮之说得办,我这边便尽力与付宫主等人周旋一二。”
结论已定,达成共识,大殿内语声便渐渐消散,取而代之地是窸窸窣窣地衣服摩擦声——人潮散出了。
姜鹤闪身,悄无声息地跃入茂密的树顶,从人群中辨认出了柳枕,和明显与众人远远分开的另外两人。
应该就是被称为‘淮之’和‘鸣轲’的那两个。
——付晚秋和入知真人两日后便会来云屠息川。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姜鹤皱眉,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54章 云屠息川(七)
“鸣轲你想, 就算咱们在这里拦住他,两日后明悟宫和青城剑宗的人来了咱们怎么办?难道你我有这么大的面子和能耐?所以我这是缓兵之计啊......”
走回小屋的路上,赵淮之止不住地碎碎念。
而鸣轲目不斜视, 环抱双臂,嘴巴抿得如同一条笔直的扩折号。
赵淮之以为他还在生气, 只好指天顿地的承诺:“我只求你信我这一回,别生气了,我发誓三个月不来烦你, 咱们今晚就出发, 直接去内层找老师......”
“这可是你说的, 三个月。”
赵淮之一通铿锵有力的誓言还未说完,鸣轲就果断地抓住了三个字。
“啊?三个月?是......”赵淮之迷迷糊糊地点头,看着鸣轲的脸色,隐约觉得自己是上当了。
“那就好。”鸣轲点头, 然后转头朝着黑漆漆的树林说道,“出来吧,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无言的沉默。
赵淮之等了半天, 差点以为这是鸣轲突发奇想逗弄自己的玩笑。
然后树叶沙沙响动,人影慢慢从黑暗中浮现。
那是个身形纤细的姑娘,生得精致秀美,双瞳盈满濯濯月光,像只灵动的猫儿。她表情坦然,一点没有被人抓包的尴尬。
赵淮之这才知道背后有人, 而且一路跟着他们走到现在,可自己却毫无感觉。
他不禁一方面暗自赞叹这姑娘修为高深, 一方面又忍不住对鸣轲投以包含怨念的目光——原来这个家伙不说话, 不是因为生气, 而是担心被身后人听出端倪。
害得自己许下好大个毒誓!
他暗自咬牙可惜。
小姑娘悠然自在地走出树林,直到离他们三步外的距离停下,然后带着笑意问道:“我听说你们要去魔境找顾青梧?”
什么叫听说?是从大殿中起就一直在旁边偷听吧!
虽然云屠息川并无限制外人的规矩,但这样重要的隐秘事却被不知哪儿来的谁听了个彻底,赵淮之不免有些担忧。
最近世事本就够乱了。
他刚想和这姑娘来一番言语交锋,套点儿话出来,就听鸣轲抢先一步:“是,怎么?”
赵淮之:......
这长着一双猫眼睛般的姑娘狡黠一笑:“我也正有事情找你们老师呢,没想到她刚好出远门,又是去了魔境那地方,不妨咱们搭个伴?也好路上有个照应。”
开什么玩笑?
赵淮之在心底碎碎念,除非脑子有问题,才会和莫名其妙出现的人一起踏入魔境,在那个地方,光是提防面前的敌人就已经是左右支拙了,还得分个心来防范背后捅刀子。
“姑娘,你还是......”你还是在川外等上几天吧。
赵淮之刚想好声好气地打发走她,又听见自己的同门兼好友,云屠息川备受期待的下一代冷不丁地开口:“去是可以去,只是先说清楚,你是谁?”
赵淮之:行,傻子在这儿。
——你是谁?
这也是姜鹤迟迟没有现身,隐在黑暗中思考的问题——应该如何让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呢?
说谎会制造麻烦,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真实情况,毫无以问是堵死自己的路。
所以解释什么都是多余的,只要给他们一个不能拒绝地理由就行了。
早在来的路上,姜鹤就想好了。
她手上有一个重要的信息,用这个东西或许可以换回师兄。
只是时间紧急,她要抢在明悟宫和青城剑宗的人到来前完成交涉,既然顾青梧就在魔境,那自己就可以少跑一趟。
“这些都不重要,”姜鹤微抬下巴,态度倨傲,仿佛手握至重筹码,“你们只需晓得,我知道顾青梧一直在找的人的消息。”
*
何笑生走后,顾青梧是什么样的反应,顾青梧是否敬重自己这位师父,又是否真的曾在妄海寻觅过他的踪影。
这些事情,姜鹤通通不知。
她听过许多前辈高人的传闻故事,可是传闻不会附着他们的爱恨情仇。
就好像这些高人不是人,完全不会喟叹愁苦无奈,从来都是冷静沉着不露分毫一样。
而顾青梧和这种传说中的高人分外贴合。
她确实从来没有‘冷静’或者说‘冷漠’以外的感情。
但姜鹤决定试一试。
或许,姜鹤琢磨着,或许即使是顾青梧这样的人,也会为这个消息动容。
那毕竟是他的师父。
教她一身本领,让她从寂寂无名之辈,长成当世第一人的师父。
他们曾经在云屠息川相伴五百年。
何笑生还等在魔境,等在他们一直守护的世界以外。
没人知道,他一直想要回来。
“我怎么不知道老师在找人?”赵淮之这次终于比鸣轲更快地开口了。
鸣轲低着头,沉默无语,好像思考着什么。
姜鹤玩味儿一笑,将目光落在鸣轲身上,等候他的回复。
黑衣少年抬起头:“好。”
赵淮之瞪大眼睛:“啊?!”
所以这姑娘说得是真的?
赵淮之终于开始了自我怀疑,他原本以为自己在为人处世和察言观色上,不知高鸣轲几筹去了,这辈子只好认命当个老实大哥,照看这个二愣子小弟。
可现在看来,难道鸣轲一直在藏拙?
老师有什么事?老师在找什么人?自己怎么一点没发觉呢。
鸣轲回答得太干脆了,稍微有点超出姜鹤的预料。
她原以为对方会稍微试探一下信息内容的。
然后这个声线清冷的少年又接着问道:“你想要什么?”
凡有所出必有所图。
鸣轲还没有这么天真,会以为对方只是一个凑巧知道很多的好心人。
——让我看看沈行云。
这句话在姜鹤嘴边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忍住,不要弄巧成拙了。
现在暴露出和沈行云的关系,只会给接下来的行程增加麻烦。
她微微一笑:“我想要的东西,你们做不了主,见到顾青梧,我自然会开口。”
*
顾青梧此人,姜鹤曾经远远见过一眼。
那天,她穿着一身青衣,坐在江面船头,青竹所制的长钓竿完成弧线,她闭着眼睛,听着水面下的动静。
她生得清清淡淡,说不上十分美貌,端坐船头垂钓的样子像一幅水墨画,确实如她名字一般,会让人想起一株青翠梧桐,脊背笔直地朝向天空。
姜鹤此时操着和顾青梧一样的姿势,撑着脑袋回忆从前。
为了赶时间,赵淮之选择了水路入魔境,同时也是遮掩一下姜鹤的存在,免得被柳枕看见。
赵淮之坐在姜鹤旁边,时不时地和她聊上一两句,想要挖掘一点信息,却都被姜鹤四两拨千斤地绕过了。
“魔境出了什么问题,要顾青梧亲自来看?”陪对方说了半天,姜鹤终于主动发问了。
“呵呵,”赵淮之笑得天下无事、云淡风轻,“能有什么?不过就是一些惯例的视察罢了。”
“你现在糊弄她,进去后也会露馅。”鸣轲冷不丁地从旁插口。
“......”赵淮之无语至极,再次确定两人是如此的缺乏默契。
“好吧,说就说。”他叹了口气,“最近外层的邪祟之物变少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敢两个人就进魔境。老师觉得情况反常,所以往里探查去了。”
说话间,小船已经行过云屠息川封闭支流的关卡,姜鹤一路打量,果然发觉景象与自己曾经来时大有不同——
魔境内层的生物是除之不尽的,就如野草一般,就算秋日枯黄,或是被人一火烧尽,只要春风吹来便又重新生起。
就算这片野草真有安静埋在地里的时候,也只是云屠息川组织除魔的那一小段时间罢了。
但现在离上次除魔已经过去许久了,如果是以前,复生的野草们早就爬满了边沿。
“我有一个小小的猜想,”姜鹤目光从那一两个在角落里瑟缩的尸鬼掠过,“问题会不会不是出在外围,而是内层呢?”
此言一出,两位云屠息川的修士同时侧目而来。
姜鹤依然看着两岸,手虚虚地搭在身旁,没了招潮之后,她总觉得手上空空落落的,“弱者死,强者生,依照以往的惯例来看,魔物邪祟短时间大量减少肯定不于自然,我想原因无外乎两个:自相残杀,或者是被别的强大存在吞吃入腹?”
“如果是前者的话,争斗时产生的动静和死亡剩下的残骸,都能够让你们第一时间做出判断;但显然,你们并没有发现这样的端倪,所以,只剩下第二个。
“是魔修出来了......”赵淮之声音滞涩。
如果在以前,没有人觉得魔修会走出魔气盈余的内层环境,到人间的地界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一个沈行云。
“老师大概早有此猜想,从见到沈行云第一面起,”鸣轲倒是很镇静,“所以她入魔境,是为了验证这个想法。”
秘境陷落,魔修出境,这就好像某种不详的征兆。
“这是因为那个魔修沈行云导致的吗?”赵淮之蹙眉。
“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想呢?”姜鹤谆谆善诱,“有人筹谋在前,沈行云是果非因。”
鸣轲一直冷眼旁观,此时突然开口:“这就是你的所求?”
——沈行云,就是你的所求?
姜鹤默不作声,两个人隔着赵淮之对望。
一个双眸如星,一个静若深水。
第55章 云屠息川(八)
“怎么了?在说啥?什么求什么?”
姜鹤与鸣轲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赵淮之夹在中间,觉得自己脑门上简直噼里啪啦地冒火星。
他一脸懵逼,左问一句, 右问一句,可惜根本没人回答他。
刚刚有说什么重要的信息吗?为什么鸣轲就突然懂了许多?!
“没什么, 那些都不重要,”姜鹤开启糊弄大法,视线落在赵淮之身上, “现在重要的是, 魔修的动向让人生疑, 恐怕不日就将有大事发生,我们得尽快找到顾青梧,才好有人在外主持大局。所以,淮之兄, 你们老师究竟在哪儿呢?”
称呼太亲切,让赵淮之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不必不必,叫我赵淮之便可。”
姜鹤点头, 从善如流。
“至于老师,咱们走的这条路便是老师入境之路,只要往前,总会遇上的。”
赵淮之原本并不觉得到魔境里找到顾青梧是多么危险的事,但从姜鹤提出那个猜想开始,空气中就好像突然多出了一些不详的味道。
他谨慎地四处张望, 生怕哪里就蹦出个魔修来。
“这位姑娘,照你的说法, 那现在魔修应该已经在外围徘徊了, 可是我们这一路过来, 并没有看到它们啊。”赵淮之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也是姜鹤在思考的问题。
既然外面的魔物都被吃得七七八八了,那说明魔修早就摸到云屠息川旁边了。它们总不会这么有礼貌,每天早出晚归,从内层千里迢迢走到外围,吃完这口饭后又回去吧?
既然没有回去,那他们又藏在哪里?
姜鹤皱着眉冥思苦想,一时半会儿没个结果,赵淮之又瞅了瞅鸣轲,见对方同样低着头,好像也在思考些什么。
他心慌意乱,只好把视线投向岸边,仔仔细细地扫荡,希望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按照路程来说,他们现在已经进入魔境中间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