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歌声一遍一遍随风而起,就是一次一次地提醒他:要回到云屠息川。
就算被人操纵成了无知无觉地工具,就算面目全非沦为当年抵御的怪物中的一员,他也要回去。
因为有人在等他,因为——
“因为他想见你。”
姜鹤看着顾青梧的背影,喃喃出声。
她忽然间明白了,当年何笑生口中含糊不清的词汇是在说什么——青梧,顾青梧。
那个绘有梧桐树叶纹路的铃铛,和卡在混沌的脑袋里徘徊不去的名字。
他想要回到顾青梧身边。
【何笑生说,他想活得更久一点。】
玉徽曾说过的话浮现在姜鹤心头。
何笑生这个人,从小就没有定性,活了一千多年,随性自在,从无欲求。无论是了解他的人,如玉徽、余问道;还是不了解他的人,如长年累月拜求在云屠息川的仰慕者;甚至包括他自己,都以为这一生就将这样过下去:不会被任何东西拘束,比所有的传奇都更像是传奇。
直到后来,他遇上了顾青梧。
修行者的生命悠久绵长,然而终有尽时。他已经走过了一半的历程,可顾青梧却还刚刚开始。
所以,这个从来不畏惧死亡,也不甚在意修行成果的人,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渴望:他想要活下去,想要更长久地活下去。
不管是一百年两百年,不管是否超脱此世,他都想要留在顾青梧的身边。
原来是这样。
姜鹤突然觉得十分难过。
顾青梧知道吗?
她站在顾青梧身后,完全看不到她的神色。
在良久的沉默后,在姜鹤三人复杂的目光中,那个挺直的背影终于微微一动,向后边抛出一样东西。
姜鹤伸手接过,是顾青梧的佩剑。
“这是信物,拿它去做你想做的事。”顾青梧没有回头,淡淡开口。
“你们......先回去吧。”
*
正中的地面慢慢的耸动着,沉眠已久的灵魂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从中探头。
顾青梧走到近前,一手一手地认真刨开那堆沙土,就好像很久以前,每天早上把这个懒惰的人从被窝里翻出来。
然后,她抓住了那只手,一只犹如白骨一般的手。
这个人已经不会说话,不会思考,也不具有一点曾经的样子了。
只有和自己相握的那只手,用尽全力。
可是只需要这一点,顾青梧也可以懂得许多,不需要语言,也可以懂许多。
从以前起就是这样。
他们两人之间,从来都不用言语。
“你怎么没有守信,没有回来。”
这具形销骨立的身体,苟延残喘,深埋地下几百年,最终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血肉渐渐消融。
只附着一层干枯皮肤的手握紧,手指点在她掌心,尖锐的骨尖甚至让人觉得刺痛。
这是一声道歉,一声告别。
然后一切终结,白骨散落在地。
五百年的等待就此画上句号。
“没关系啊,师父。”
顾青梧轻轻拢住那一把枯骨,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没关系的。”
“我带你回家。”
*
修行者拥有悠长的生命,如果想要尽数回忆,恐怕得花上不少时间。
而顾青梧最讨厌浪费时间。
只是有些时候,记忆不需要翻捡,也会自然地浮现在脑海中。
例如游游荡荡巡视魔境时,听学生求问时,清清静静在江中垂钓时,还有当她终于握住故人的手时——
“你要拜天下第一?那也该去拜余问道呀。”
何笑生翘着二郎腿,坐在大青石上,觉得面前的小女孩是尤其的有意思。
“你不是说过,要守三千里魔境边疆?在我这里,你就是天下第一。”
“哈哈哈哈!”何笑生放声大笑,一掌拍裂了身下的青石,“那好,我就做了这个天下第一,收你这个徒弟!”
那是第一次的相见。
放浪形骸的大能宗师,和衣衫破烂的凡身女孩。
那年何笑生一千一百四十三岁,是个被玉徽评为‘两千年也不会有长进’的轻佻性子。
修道就是为了痛快,能够从妄海边沿打到魔境门口,就算到了被人称‘宗师’的时候,也没有学会半分稳重。
那年顾青梧一十七岁,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冷心冷情,眉眼锋利,正如其名。
她背着剑徒步七个月,从大陆南边走到大陆最东,想要成为这世间最坚实的一堵墙,守住魔境外的人间山河。
那年魔境之外河流纵横三千里,云屠息川只是两个人的云屠息川。
而何笑生这个浪荡了一辈子的风流儿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小女子绊住心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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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云屠息川(十)
柳枕揣着明悟宫的来信, 跃上山壁。
信本来是给顾青梧的。
但顾青梧没有固定的居所,从不收信件,这些杂事便顺理成章地由柳枕接手了。
现在从里到外, 连云屠息川上那些游船的凡人,都知道他柳枕是顾青梧属意的接班人。
——如果说真还有谁不晓得, 那就还剩顾青梧自己了吧!
柳枕一直明白,顾青梧其实只对鸣轲另眼相看。因为鸣轲这人,无论是性情心气, 修行资质, 还是行事方式, 都和她一个样。
但是柳枕怎么能把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交到鸣轲手里呢?
想到这里,他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老师根本不懂他的付出。
老师这个人啊,满脑子都是魔境, 都是凡人生死,根本不理会凡尘俗世,这样虽然让柳枕烦恼, 却也有好处——既然不理会,那也无需担心自己做了什么事让她厌弃,柳枕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给自己造势,一手拉拢起云屠息川内部的修士。
柳枕有如今的名望,全是自己一手努力营造出来的。
云屠息川内里已经稳固好了, 他还得好好为自己拉拢一些外力。
以往他总是苦于没有机会,现在天降一个沈行云来, 让自己能在青城剑宗和明悟宫面前露露头, 柳枕怎么能不好好把握呢?
明悟宫是决计不可能放过沈行云的, 付宫主应该就是为了追究自己师父和崇真人死因而来。
依柳枕看来,这事有点多余:和崇真人死于沈行云之手毋庸置疑,何需她亲自审问?
虽然和崇真人是造化境强者,但秘境中都是一帮子正派人士,大家互相之间肯定毫无提防心,和崇真人又本就与青城剑宗交好,只怕更是想不到入知真人的第一大弟子竟然会是个魔修,才不小心着了他的道。
哎对了,说起来,和崇真人怎么会在秘境中呢?秘境猎兽之行,向来是个年轻弟子历练的场所,事前也未曾听说过和崇真人此次要亲身入秘境......
柳枕浮光掠影地一思索,又轻飘飘地将这个疑问搁下——这个嘛......没什么好怀疑的,和崇真人堂堂大能宗师,莫非还在自家地盘上有所图?必定是有正当的缘由!
至于入知真人,若他真是为了偏袒沈行云而来,那也没关系——至少自己不用出面,有付宫主在前面顶着,入知真人怪不着自己,到时候说两句场面话,还能拉拢一波好感。
所以重要的还是明悟宫。
还是和崇真人的死因。
柳枕踌躇满志,打定主意要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既然付宫主想要亲耳听到,那自己就先找沈行云好好问问。问出来真相后,那无论是老师还是入知真人,都没立场责怪他,而明悟宫,也算是彻底在自己这里落下一个人情。
这就足够了。
柳枕站在山壁,这处牢房还是新制的,因为云屠息川从前可没干过抓人的事儿,魔物邪祟就地便杀了,沈行云这样的也算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柳枕走近来的额时候,踩得脚下碎石哗哗,沈行云就端坐囹圄之中,对外边的声响无动于衷,还保持着闭目姿势。
柳枕以前见过他。
那是许多许多年以前,三宗会晤,修士云集,他抱剑垂目,是唯一一个跟在入知真人身后的弟子,地位超然。
他们都说,这便是青城剑宗下一代的翘楚。
多好呀。
出身大宗,是宗主爱徒,天资卓绝,相貌非凡,一路走来竟没有一样不是顶尖的。
那时候柳枕站在人群中,连嫉妒的力气都没有,他们相差太远,就犹如云与泥。
他无数次喟叹:上苍无眼,竟薄待他柳枕至此。
到今天,那些不甘终于稍有平息——幸好,沈行云是个魔修。
因为是魔修,所以一切都不作数了
现在换他做这天上云,而沈行云沦为脚下尘泥。
诚然,他答应过鸣轲,会在这里等上两日,直到老师亲口给出消息。
但是......
“老师又不会帮我,怎么能指望老师呢?”
依老师的性格,肯定会毫不留情地拒绝对方的请托,自己收了信,漂漂亮亮地回复后,却给出这样一个结果,实在是......
柳枕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对一切都有着清醒的认知——自己既没有天降的机缘,也无前辈提携,想要什么,都得自己苦心经营。
和鸣轲不同,和这个人,也不同。
‘喀拉拉’
伴随尖锐的摩擦声,柳枕推开了石洞中乌铁所制的牢门。
他的手上戴着一层银色丝状物织成的手套,这是于乌铁伴生的植物根系所制,能够抵消接触乌铁带来的影响。
石洞又窄又矮,柳枕进去,还要微微勾身。
他动作隐蔽地弯了下膝盖,降低高度,力求让自己保持仪态,不要在魔修面前低头。
“沈行云,或者应该叫你魔修?”柳枕沉吟着,一副在思考的模样,“魔修应该是没有名字的吧?”
沈行云无动于衷,连呼吸都没有丝毫滞涩。
不把自己看在眼里啊。
柳枕冷笑。
如果是别人,如果是曾经的沈行云也就算了。
不过是个魔修罢了!
他重新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低声开口,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
“算了,我也无意在这些小事上纠缠,我们还是说正事儿吧。和崇真人是怎么死的?”他努力放缓自己的气息,“你说清楚一点,从进入秘境开始说起。你给我一个交代,我给付宫主一个交代,现在负隅顽抗也毫无意义,反而平白让自己受苦。”
要撬动必死之人的嘴巴,这样的泛泛而谈或许不够。
柳枕转而又论起了其他:“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好拿那些谎话诓你,说会放你一条生路什么的,但我可以起誓,只要你现在一条条将事情讲明白,我可以让你死得干脆些、轻松些。”
他语气诚恳,仿佛真觉得这是莫大的恩惠一般。
说完这一堆车轱辘话,柳枕带着一丝期待,望着对面的人。
石洞中,没有了他的声音,便只剩下彻底的安静。
柳枕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就在他以为对面这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时,淡然而虚幻的声音自下方响起,如在梦中:
“魔为极欲之形。”
沈行云开口了。
可这回答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在说什么呢?”柳枕情不自禁地问。
乌铁中的人终于抬眼,用一种冷嘲的目光打量他:“我想,你更适合修魔。”
“砰——”
柳枕像是突然被一桶热水从头泼下,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他触电般挺直身,头顶和石壁相撞,发出好大的声响。
“你在讽刺我?我好声好气,给你脸面,你一个魔修,不知道做了多少腌臜事,竟还敢讽刺我!”
什么仪态风度,一瞬间从脑子里抛了个干净——怕什么,这里是云屠息川,这里只有他!
柳枕一个箭步,伸手拽住铁索,铁索与地面本就十分贴合,并没有留下可供人行动的距离,他往后拖拽,沈行云的身体便不由得前倾。
卡进锁链缝隙被勒出一道道红痕,简直像是要勒进血肉里,但相比起脑浆里被胡乱搅动的疼痛,这些都是小事。
静止的时候,接触身体的乌铁像是生出了无数的虫子,永远不知餮足地啃咬着筋脉中的魔气,沈行云花了很长时间,习惯这种持续而绵长的痛苦,而现在平衡被打乱,他的气息随着动作停滞了一瞬。
柳枕弯腰压着喉咙,说话声音嘶哑:“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不过是仗着拜了好师父,有师父偏心,要是我也能像你这般,像鸣轲这般,受人赏识,有这般际遇,那我必定比你们做得更好!”
他越说越激动,手中发力,扯得铁索咔咔作响。
“唔——”
被迫前倾身体得出男人发出吃痛的闷哼,手指扣入地面,抓起一把泥土,青色的筋脉浮在苍白的皮肤上,像是一条条蜿蜒的蛇,因为过度用力,关节处牵扯得犹如透明,
沉铁坠着脖颈,沈行云只能弯着脖子,冷汗从他的额角滴落,滴落在手背上。
柳枕用脚踩住乌铁,蹲下身,腾出手来,拽着他脖子前的锁扣,让这个人更深的低头。
低头。
对,低头。
柳枕只觉得自己的内心开阔,就好像一直被缚困住的鹰终于展翅。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步一步,从这里开始,无论是鸣轲,沈行云,还是顾青梧。
所有对他视若无睹的人,都将要向他低头。
没有人帮他,无所谓,他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得到这一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要明白风向不是一成不变的,他日你曾借东风起,今朝也该轮到我扶摇直上了,”柳枕贴着对方的耳朵,咬牙切齿地低语,“你以为你背后那个宗主师父还会来保你?你以为你还有翻身再起的机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