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成功了。他有了今天,他翅膀硬了,有底气了,他开始怨恨我。渐渐地,他过年不回家了,他平时不打电话了,他甚至结婚都只是通知我一声,甚至巴不得我能不来,他想用娶一个不太体面的老婆的方式气死我——”
“不是这样的,荀求荣。”
一直没有说话的荀轼突然开口了。
他仍旧面无表情,好像荀父刚才说的那些话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偏过头,第一次正视荀父:“荀求荣,小梦很体面。我想跟她结婚,是因为我爱她。她太好了,我要赶快娶到她,让她属于我——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你得跟她道歉,为你一点都不体面的话!”
他叫他荀求荣。
荀轼和家人关系冷淡,这是这几年越发明显的事。但顾野梦从来没听过他直呼过父母的名字,也从没见他和他们红过脸。
更多的时候,他是一个谦卑而沉默的好儿子。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说你爸呢!”
荀母嗔道,想要打圆场,却被荀父止住了:“好,我可以道歉。”他干脆地向顾野梦一低头,“对不起”飞快地说出,眼睛却仍旧死死地盯着荀轼,“但我的话在大的层面上仍旧没有一点错——那就是你发自内心地憎恨我。”
荀轼耸耸肩,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我确实是发自内心地憎恨你。”
他们两个人都凝视着对方,像是两只好勇斗狠的老鹰。
“你憎恨我,”荀父说,“在你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这样的。你怨恨我逼你,让你压力大,让你从来都没有过快乐——”
“我怨恨的从来都不是这个,”荀轼摇摇头,“我怨恨的只是,你把我养成了一个漂亮却毫无人性的怪物。”
“那又怎么样?”荀父笑了,“至少你是漂亮的、光鲜的。这不好吗?多少人不是怪物,但他们只能在泥里挣扎。为了跨越这么多的阶级,付出点东西不是应该的吗?”
“你以为跨越这么多阶级是我想的?”
“你就是因为你已经跨越了这么多阶级你才有条件坐在这里骂我,还矫情地说你不想!”荀父忽然大喊,但他很快就克制住了,闭上眼睛,让剧烈起伏的胸膛平静下来,这才继续开口,“随你怎么说,我不后悔。就算是再重来一遍,我也还是会做同样的事——为了你能有朝一日这么恨我,就算再重来一百遍,我也一定还是会再这样逼你。”
“够了,”一直没开口的荀辙突然说话了,“爸爸,你不要再说了——你就是错了!”
“你只是把我当工具罢了,”几乎是在相同的时候,荀轼也开口了,“你自己想往上爬,可你做不到。你没那个能力,所以你就把儿子当工具,逼儿子来帮你实现你这个老子自己都做不到的梦想。你这种人,说到底,就是自私罢了。”
“那又怎么样?”荀父冷笑,“至少你现在过得比我好。”
“……”
没有人吭声。
荀父大口呼吸着,眼睛恶狠狠地蹬着荀轼。荀轼抓紧着筷子,骨节已经泛白,眼睛毫不退缩地继续凝视着荀父。他们斗红了眼,可谁也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就像他们已经抵着对方的肺管子说到了话的最深处,他们却依旧是体体面面、斯斯文文的,没有说一句脏话。
他们就是这么平静地相互憎恨着——顾野梦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荀父已经忍不住了。
他被儿子的冷漠与憎恨深深刺伤,所以在这一刻,哪怕包勇这个外人在现场,他也忍不住了,他一定要说,哪怕——
滴滴,滴滴。
顾野梦的手机突然响起。
突兀的声音打破了连包勇都不敢打破的死寂,而顾野梦却没有识趣地摁掉电话,反倒是拿起了手机,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接了起来:
“喂?……是吗?好,我知道了。”
顾野梦挂了电话,站起来,对着目瞪口呆的包勇微微行礼,然后轻笑道:“包总,告诉您一个消息——在吃饭期间,我们已经查明你挪用公款的证据,并提起了实名举报。”
“祝您接下来用餐愉快。”
“什么!”
包勇跌坐在位置上,面色惨白:“你们……你们怎么知道!”
顾野梦只是意味深长地笑。
而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荀父低头看了一眼表——很好,时间刚刚好。差一点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不辱使命。
他看向顾野梦,眼睛里露出了显而易见的、赞许的光。
第57章 无解
经济犯罪, 抓捕没那么快,多少得等到明天。
包勇在回过神后, 第一反应是跳起来冲回公司, 坐门口的荀辙想把他拎住都拎不住:“包总!你不说你喜欢听我歌要请我吃饭吗!你还没结账呢!”
包勇说结个屁,鬼才爱听你的歌。
“他急着回去销毁账本呢,”荀轼走到弟弟身边, 拍拍他肩膀,“你喊他没用。”
“销毁账本?”荀辙愣了一下,随即急了,“那咋办,我现在再去报个警?不能让他继续销毁账本啊!”
“没事, 我们实名举报, 肯定是已经把所有东西都交给警方了的, 他销毁也没用。”荀轼停顿了一下, 朝外走去。
“哥, 你去哪儿?”荀辙在后面问。
荀轼摆摆手:“趁着他还没被正式抓捕归案, 我先给饭点老板说一声, 结个账。”
“哥, 你去付钱吗?”
“不, 这家酒店跟包勇有合作,我去签包勇的名字,让他直接到包勇的账上划。”
“……”
荀辙默默地回过头。
然后就发现, 自己的大嫂,道迎的好朋友, 顾野梦正在往外走, 惊了:“你也去结账?!”
顾野梦诚恳地说:“我只是去上个卫生间。”
“……”
道迎把自己一惊一乍的老公往下扯, 示意他继续多吃饭少说话。荀辙本来还想问问, 包勇的经济犯罪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的饭局又搞些什么,还打算跟自己爸妈说道说道——
但看看每个人都面色铁青的样子。
他最终还是决定,忍一手,回头再说。
何必在大家的火头上蹦迪找死- -
***
“人跑哪儿去了……”
顾野梦说她要上卫生间,其实也是假的。
她只是急着想找到荀轼,要跟他说点东西。
可当她跑到前台的时候,傻眼了:前台根本没有荀轼,前台处也没人说自己见到过荀轼。
“那你们经理在哪儿呢?”
“我们经理正在……女士?女士?”
“不好意思等会儿再说,谢谢!”顾野梦一边道谢,一边飞快地朝着二楼的大厅门口走去,那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靠着栏杆扶手修整。
“荀轼,你在这里干什么?”
熟悉的身影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回过头,笑道:“小梦,你来了。”
荀轼的眼睛很亮,脸色却很苍白,嘴唇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除此之外,他的脸很干净——前所未有的干净。
顾野梦的心像是被刀子利落地划开了:“你哭了?”
荀轼摇摇头,又点点头。
顾野梦走到了他身边,陪着他站着。
荀轼揽过顾野梦的肩膀,眼睛盯着面前的门,看着里面的人来来往往,还有推杯换盏,忽然说:“小梦,你是不是今天和爸爸商量好了,你让他吃饭时多发言?我看到你给他发信息了。”
顾野梦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对不起。”她内疚地说,“我不知道他会说这些,我只是想让他帮我拖时间。”
顾野梦那次借着上卫生间去跟道迎发信息,但又不只是给道迎发信息。换言之,她在上那个卫生间前,就已经基本确认了自己的猜想,去卫生间只是想让靠谱的朋友帮自己核查,以及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举报信上报。
包勇和陈永胜,正常的理财,为什么要遮遮掩掩?
明明能找到他们一起狙击欧阳梅,开开心心挣钱的事,为什么要躲躲闪闪,死活不敢让他们知道?
这些事情都不合理,但不合理总有原因,只是障眼法很多,不容易找得到罢了。
顾野梦在看完包勇公司的财报之后,发现一个问题:包勇这个公司,收支长期是不均衡的,收入大于支出已经很久了。
但其实这是不对的!
包勇虽然是开互联网公司的,但他是靠代理韩国rpg游戏起家的,如今rpg都糊了,谁还玩你的韩国rpg?他也没能开发出什么新业务,做的所有游戏都是糊的。
至于别的投资理财什么的,顾野梦打听过,也没有。
可包勇的公司却还在赚钱,还是大赚特赚,凭什么?
一个大胆的想法渐渐在顾野梦脑子里出现:也许包勇是在用公司洗钱。
他自己早年没少赚,手上一定有一些积蓄。他以私人的名义去理财交的税,肯定会比有不少减免税政策的公司出账少得多。
他那公司,早就解雇了不少人,也已经退市私有化了,股东根本不剩几个,全是自己人,分红出去也不亏。
一个很重要的证据就是包勇的公司不断地更换注册地,而每个地方恰好都是政策当时最好的地方。
如果包勇真的在洗钱,那他当然不敢跟顾野梦他们合作了:这种深度的合作,顾野梦和荀轼又那么鬼,不暴露是不可能的。
而且还怎么吃独食?
顾野梦产生了这个想法,搜集了一些证据,却又不敢确信,所以要过来吃顿饭,问一些看上去毫无关系的小问题。
包勇不知道顾野梦已经怀疑到他犯罪了,还以为她是在纠结做空的事,聊天时的警惕性就没那么强,顾野梦又会诱导,说话时难免泄露了些有的没的。
顾野梦看准时机,装作上卫生间,一边跟道迎说话,一边把相关要点发给朋友,让朋友循着要点找证据。
包勇这账又不经查,这两天,顾野梦也找到了包勇公司中的二五仔,跟对方谈妥了。只要有了这些关键信息,一查一个准。
关键是要时间。
最好是在饭局结束前能搞定,而这个过程中,包勇绝对不能有任何察觉。
要让包勇别走神,同时不能产生警惕,同时不能让他拿荀辙做文章。道迎完全不认识包勇,荀母也是……想来想去,道迎只能想到荀父了。
于是便偷偷给荀父发了信息,拜托他帮忙把话题扯远。
原本想着荀父长期和包勇打麻将,对包勇比较了解,肯定能不负众望;又想着趁机也给荀父露一手,他既然这么看重荀轼的事业,那她能帮上荀轼的事业,他肯定也会对她改观……一石二鸟,岂不美哉?
谁知道荀父直接在饭桌上撕逼!
还是撕自己儿子!
老子和儿子扯头花,这确实是可以让包勇不走神——这特么绝对目不转睛好吗!她都看到了!包勇跟听狗血故事似的,上头了!
但顾野梦却宁可自己不曾想出这么缺德的点子。她肠子都悔青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荀轼听完后,倒是笑了,他拍拍顾野梦的肩膀,声音温暖且妥帖:“老头子确实帮上我了。”
“可……”
“我也趁机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老实说,感觉还不错。”荀轼沉默了一下,“也许吧。”
他看上去很难过。
顾野梦心里的抽痛又一次加深了,像是小时候不小心被门压了手指一样,涨,痛,眼睁睁地看着指甲坏死。
他一点也不快乐。
她曾经不快乐,是因为她被父母遗忘了。他们不在乎她。所以她可以不快乐,因为这件事是可以说的,她是理直气壮的。大家都觉得,父母这么遗忘她是不对的。
可是他呢?
就像他到医院去查再多遍也确诊不了心理问题一样,他不配不快乐啊。
没有父母,能有你的今天?
他们已经把所有的爱都给你了,两兄弟中,你是唯一被偏爱上天的那个……不可以埋怨。
如果埋怨,倒显得矫情——那荀辙该说什么呢?
应该珍惜。
可是真的不想珍惜,没有办法。又痛苦,又不能痛苦,因为痛苦是非法的……人就这样在这个莫比乌斯环中精疲力竭,被扭曲成了一个诡异又绝望的结。
大厅内仍旧很多人在觥筹交错。
这是一场盛大的谢师宴,一楼进场,二楼用餐,两层楼都被包全了。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被簇拥在所有人中间,众星拱月——她就是权汀。
“小梦,”顾野梦忽然听到荀轼说,“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
……
顾野梦一直没回来,荀轼也没回来,这让留守在包房里的人们渐渐有点慌张了。
这俩不会是负气出走了吧?
“你老阔(脑子)有毛病!”荀母忍不住埋怨荀父,“说些撒子嘛!你听听你说的都是撒子屁话!”
“我说的是真心话。”荀父仍旧不松口,“你看他那个样子!我最讨厌别人吊起个脸给我了!我不知道他有撒子资格在那里委屈——荀辙都没委屈他委屈个屁!”
“老汉儿,”荀辙忍无可忍,一贯在家中包子的他决定说两句话,“我委屈,你别替我做主行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