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练氏带着一行丫鬟婆子风风火火地往清月涧赶来,后头的两个婆子手里各捧着一盒漆红描金盒子。
清月涧内的丫鬟们皆被她这等阵仗唬了一跳,苏和静的奶娘白嬷嬷如今年事过高不大管事,便由冬吟出面去廊下迎了练氏。
只听冬吟不卑不亢地说道:“奴婢见过三太太,世子妃正在午睡,三太太可有什么要事?”
练氏心急如焚,一时也顾不上冬吟话里明显的劝退意味,招呼着后头的丫鬟便道:“我且坐在耳房等等就是了,不必去将你们世子妃唤醒,给我上壶老君眉。”
冬吟速来知晓这三太太就是这般直言直语的性子,当下也不计较,领着她往耳房内一坐,便亲自替她斟茶去了。
练氏枯坐了半个时辰,心内一阵七上八下,隔一会儿便要问问冬吟,世子妃可醒来了?
冬吟面上虽是一片尊敬,心内却叫苦不迭,这一下午她都耗在耳房里了,正屋里还有不少活计等着她去做呢。
好在一炷香的工夫后,郑宣赶来了清月涧,红枣立刻上去禀告道:“三太太来了,正在耳房坐着。”
郑宣颇有些惊讶,便让抱厦去小厨房里要一碗冰饮子来,这才略过正房往耳房去了。
练氏没成想会在清月涧撞见郑宣,脸上的焦躁一闪而过,浮出了一阵阵慌乱之意。
“三伯母。”郑宣对着练氏和善一笑,随后便问道:“您来找静儿?”
“昨日我得了一盒东珠,想着静儿年轻压得住,便特地给她送来些。”练氏尴尬一笑,便将那漆红描金的盒子放于案几之上。
郑宣愈发惊讶,三伯母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往日里对他们大房并不热络,今日怎得会送了些价值不菲的东珠来?
“这明珠辉泽曜人,许是更衬三伯母一些。”郑宣替苏和静推拒了练氏的好意。
练氏也不好在郑宣跟前痴缠撒泼,眼瞧着清月涧这儿是没了办法,她也不浪费时间,与郑宣说笑两声后便又风风火火地离去了。
郑宣愈发觉得练氏不怀好意,连提都未曾与苏和静提起这事,倒是用过晚膳后,冬吟与春染要扶着苏和静去内花园散步消食,郑宣也缀在了最后头。
他在后头瞧着苏和静与这几个丫鬟打闹的景象,心口蓦地一软,京里多少世家小姐外出待客时待丫鬟和善温和,回府上后却又换了一副面孔?
独独静儿把这几个丫鬟当成了亲姐妹一般对待。
散步结束后。
苏和静便在回清月涧的路上遇见了练氏,郑宣瞧见练氏后脸色便飞快地暗沉下来,他跨步上前将苏和静护在身后,对练氏说道:“三伯母又有何事?”
郑宣的语气不大恭敬,实是练氏这人做事太随心所欲了些,方才下午来寻了一遍苏和静,如今黄昏时分又来内花园堵人。
郑宣才不在意府里出了什么风波,也不在意二房和三房生了什么龃龉,他只想让苏和静安心养胎,不问杂事。
“我也是没了办法。”练氏哭丧着脸,竟当着一大群丫鬟婆子的面前落下泪来。
郑宣一愣,心口蓄着的怒火一送,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瞧着练氏的泪颜,只道:“三伯母,您……”
还是苏和静从郑宣身后挤了出来,面带不解地问道:“三伯母,你这是怎么了?”
练氏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道:“这儿人多眼杂,咱们去清月涧说话罢。”
郑宣到底狠不下心再拒绝哭成泪人的练氏,三伯母虽有些市井间的俗气,可到底心肠不坏,幼时母亲和父亲起了争执,三伯母也会将自己接去三房住上几日。
郑宣叹了口气,见苏和静热络地攀住了练氏的胳膊,便也将到了嘴边的劝阻话语咽了回去。
回了清月涧后,郑宣识趣地去东厢房看书习字,苏和静则引着练氏去了正屋明堂亮间说话。
冬吟多点了几只蜡烛,又让小厨房送几碟糕点来,这才与练氏的丫鬟们一块儿退了出去。
正屋内便只剩下了苏和静与练氏二人。
练氏平日里与大长公主和胡氏相处都似隔着一层厚膜一般,与苏和静这隔了辈的侄媳妇倒很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情。
练氏先是说起了三房内的事务,而后便关心起了苏和静的肚子,她道:“我怀疾儿的时候肚子也和你一般大,后来生产的时候可受了不少苦,你往日里也要多出去走走,将来才能母子平安。”
苏和静点点头,便道:“多谢三伯母提点我,否则我也不知晓这些事儿。”
练氏叹了口气,望着苏和静姣美的脸庞道:“我也算是看着宣哥儿长大的,他待你的好满府皆知,你前头过的不顺,如今却是幸福美满了。”
苏和静笑而不语,沉静的眸子落在练氏尽是细纹的眼角处,心里也是一阵酸涩,这三伯母的确是过得格外艰难些,院里的庶子庶女都要塞不下了,三伯父还不停地纳新人进府来。
“我是没这个福分的。”练氏说罢,整个人突发显得颓丧几分,只是想起苏和静还有孕在身,她便立刻换了话题:“不说我的糟心事了,你可知这几日咱们府里出了件大事?”
苏和静摇了摇头,温声回道:“不知。”
“咱们公中少了一大笔钱,虽则伤不了根本,可这几日老太太房里的千年人参都供不上了。”练氏面色焦急地说道。
事已至此,她只后悔自己为何要应下管家一事,如今闹出这么大的窟窿来,又岂是她一个人能填补得了的?
苏和静愣了一会儿,旋即说道:“公中的银子,怎么好端端地会少了些?”
练氏面有窘色,只道:“你也知晓下个月便是老太太的寿诞了,国公爷说了要大办一场,我便和你二伯母一起管起了家。只是那管家的门道太复杂了些,那些管事婆子们各个有自己的理儿,这处用钱那处又要银子,我又来了月事,这几日便躲在屋里未曾管事,皆由你二伯母一手操办,谁成想今日盘账时却少了三千两银子。”
这话却是说的不尽不实,练氏的确是撂挑子不干了,不过可不是因为来了小日子,而是因为胡氏太过精明,只分派给练氏一些油水少的可怜的活计。
满打满算,练氏也只捞了几百两银子的油水,她气得闭门不出,那成了精的胡氏却事事要带上自己,自己被她烦的没了心情,便撂下一句话:“二嫂看着办罢。”
结果公中的银子便少了三千两。
“依三伯母所言,该是二伯母心急如焚才对,三伯母已置身事外,何须这般担心?”苏和静疑惑不解道。
练氏面有尴尬之色,她随后说道:“大长公主既是让我帮着你二伯母一起管家,这事便与我脱不了关系。”
苏和静心里有了成算,便道:“既如此,定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昧下了银钱,三伯母可好生审问一番。”
苏和静一下子能想到的法子,练氏自然也早已深思熟虑过,她的确是第一时间去查了最近的账本,把每一笔银钱盘算了一番后,发现账本上的总数目是对得上的。
只是每一列单独的支出却对不上数,并且她贪了银子的这几项数目越发大了几分,譬如下人们的秋衫是五十两银子,她往上报的是七十两银子,账本上却写着一百五十两。
练氏哪怕再蠢笨,也瞧出了这事儿是冲着她来的,定是胡氏做了假账等着她往里跳,也是她自个儿贪小便宜,竟昧下了这几百两银子。
如今被人夸大成了几千两银子,自己担了中饱私囊的虚名,却又只得了几百两银子。
当真是亏得不得了。
“公爹和婆母都是明智之人,比不会平白无故冤枉了三伯母,您大可放心。”苏和静如此安慰练氏道。
练氏不肯说实话,她自然也不会真心实意地替练氏出主意,不过是敷衍人的嘴皮子工夫,她可有的是闲工夫。
练氏自然也听出了苏和静的敷衍,她索性心一横,便将自己贪污的几百两银子和每一笔支出都说与了苏和静听,又道:“静儿,并不是三伯母我存心要说那胡氏的坏话,这郑国公府将来可是宣哥儿和你的,我不过是帮着管一管事,她便能想出这样阴毒的法子来治我,焉知她怀着什么心思?”
苏和静听后沉思了一阵,虽知道若是帮了练氏,她也会搅合到这摊池水之中,可练氏说的话到底是触动了她几分。
是了,胡氏这般作为实在是太张狂了些,说到底她不是个庶房的伯母,很不该这般行事才对。
练氏殷切的话音再次响起:“若只是我受些委屈便罢了,她这般折腾人,损的却是老太太房里的供给……”
令练氏最为不解的还是国公爷的纵容,她不相信胡氏的这些动作国公爷会不知情,可他从未出声质疑过胡氏,也未曾提出让嫡长媳管家一事。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国公爷要对二房如此纵容?若说有什么私情,那胡氏也不过相貌平平,年岁也大了些,国公爷要什么娇俏貌美的女子没有?
苏和静打断了练氏接下去的话语,只道:“三伯母放心,明日一早我会让冬吟送些人参去老太太的院里,事涉老太太的安危,公爹也不会坐视不理。”却半句不提练氏的事儿。
练氏便哭丧着脸,道:“静儿,你可否替我向大长公主求求情,务必告诉她,这事当真不与我相干。”
苏和静也没回绝练氏的请求,只笑道:“好。”
得了苏和静这一句话后,练氏脸上的焦躁少了大半,她笑着推开了屋门,将贴身丫鬟手里的漆红描金盒子递给了苏和静,道:“这些东珠成色极好,不拘是镶在步摇上还是簪子上都好看的很儿。”
这番重礼,苏和静断不肯收,练氏却执意要苏和静收下,只道:“你帮了我的忙,我自然是要好生谢谢你的,往后若静儿你不嫌弃,伯母我便来清月涧多陪陪你。”
练氏这一回也算是因祸得福,没成想这苏和静这般好说话,不过三两句的工夫便应下了自己的请求,便是饶出去一盒东珠也值得。
苏和静不再推辞,只道:“那便多谢三伯母了。”
第43章 孕中期
三日后, 大长公主回府。
她照例来清月涧瞧一瞧苏和静,见她面色红润,且那肚子愈发隆起几分, 冷淡的眉眼里流转着几分诚挚的喜意。
她嘱咐了一通苏和静要好好调养身子,若是要些什么, 大可使人往大长公主府跑一趟,也只隔了一条街罢了。
苏和静待这个婆母依旧十分恭敬,还将练氏前几日送来的东珠打开给她瞧了。
大长公主神色微微有些讶异, 讶异之后又闪过些戏谑的讽意,她拿出一颗东珠放在手心把玩了一番, 随后道:“练氏当真有本事,竟把我送她的东珠转赠给了你。”
苏和静听后自是惊讶不已,她仔细瞧过这东珠的成色, 的确是出自南洋的珍品,婆母会何要送练氏这般贵重的东珠?
“往后练氏再来烦你,你只需说身子不适即可, 府里的事儿很不必掺和进去。”大长公主将东珠放了回去, 神色严肃地说道。
苏和静点了点头,虽是知晓大长公主的话背后定有隐情, 可婆母既是不提,她也不想深问。
大长公主见她乖觉, 心下也十分满意,只道:“你与我一般坐山观虎斗,不必掺和进去,待你生了孩子, 管家的事儿再轮不到二房三房。”
苏和静应下了大长公主的吩咐, 于午膳时分亲自将大长公主送了出去。
自那日起, 练氏再来清月涧寻苏和静,便被冬吟与春染以苏和静月份太重,不宜操劳为由将练氏挡了回去。
练氏心里不受用,嗤笑苏和静肚子才四个多月大,哪里就是月份重了?分明就是收了自己的东珠,又不想帮忙罢了。
苏和静才不去管练氏心里的沟沟壑壑,她如今愈发嗜睡,连郑宣也顾及不了了,整日里除了吃就是睡。
冬吟到底忍不住心内的担忧,便挑了一个阴雨天气,趁着苏和静还未困倦,与她说了一件事。
“东城伯家的夫人就是平日里爱睡,肚子养的比旁人都大上许多,生产那日孩子太大了些,便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冬吟故意说的危言耸听些,这才能让苏和静知晓这事的严重。
苏和静果然花容失色,反复问了好几遭:“当真?”
红枣也适时地进言道:“正是如此,上一回您熟睡时,太医来瞧过了,只说您该多出去走走,将来生产时也不会吃太多苦头。”
这时秋桐也从廊下走来了正屋,手里还拿着个天青色窑瓶,她也沉声加上了春染她们劝说苏和静的行列,道:“庄子上有个农妇便是如此,整日懒散着不肯多动,后头生产时闹出了血崩,好不容易才捡回了一条命。”
几个丫鬟说完都面面相觑了一阵,心里都涌上些心虚,可若不是苏和静实在不喜去外头走动,她们也不会出此下策。
苏和静果真深受触动,想到自有孕以来她整日懒散的日子,心里不免有几分害怕。
郑宣回来后,便见苏和静正在内寝里来回踱步,并未像往常一般躺在床榻上熟睡。
他暗暗称奇,走到苏和静身边,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见她面色依旧红润,才说道:“今日怎得不睡觉?”
苏和静双颊一红,只道:“太医说我该多走走。”
郑宣愈发好奇,往日里他也不是没试着带苏和静往外头去散步过,只是苏和静反应激烈,根本不肯往外头走一步。
且她如今情绪敏感的很儿,动不动就落下泪来,郑宣一瞧她那泪眼婆娑的样子,心肠便软了下来,也不强求着她往外头走去了。
直至到了晚膳时分,苏和静一心要去内花园消食散步时,郑宣才从冬吟她们的口中得出了苏和静如此转变的原因。
原是冬吟她们编了些故事吓她。
郑宣忍不住叹了一句:“还是你们有法子。”说罢,便赏给了这几个丫鬟两个月的月例。
算了算日子,再过五日苏和静的肚子便到了第五个月,如今她的身形比之从前已臃肿了不少,走起路来也需好几个人搀扶着。
郑宣见她走在内花园的鹅卵石路上,那颗心也忍不住提了起来,只怕她一个不慎滑倒在了地上。
索性他便不让丫鬟们搀扶着苏和静,自个儿亲自扶住了她的腰,陪着她来回散步。
散步归来后,郑宣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扶着苏和静去了净室沐浴身子,自个儿胡乱洗了一番后,便睡在了临窗大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