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士怀说得对,他的私心会害了她。
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孤女,处在这样的皇权中心,总会在无形中成为箭靶子。
他终是未能护住她,就像没有护住沈氏那样。
她们都是柔弱纯良的女人,本来可以拥有顺遂平坦的命运,却因各自的私心卷入这些纷争中,早早地陨落。
萧衍失悔不已。
他恨自己无法干净利落斩断对她的念想,以至于害了她的性命。
他更恨自己无能,连两个女人都护不住,他的阿娘被妾室毒杀,如今的程烟……多半是被江家暗害。
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在京中没有任何背景权势,这样一个弱者,谁会跟她过不去?
若没有利益上的牵扯,谁会去毒杀她?
想到此,萧衍不由得痛彻心扉。
因为他明白,就算查出来程烟身亡是江家干的,沈士怀必然会劝他隐忍,顾全大局。
现在他才夺得太子位,根基不稳,需要京中贵族们的扶持,他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跟江家反目成仇,更不能毁了与江家的联姻,坏了自己的事业。
这些现实扎到萧衍身上,就如同一个魔咒,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萧乾安的处境,既依附沈家,又厌恶沈家。
现在江家为了自家闺女的前程,不惜在东宫动手,这还没嫁进门手就伸得这般长了,日后岂不得翻天?
不出所料,次日沈士怀命人动用酷刑才把下毒者审问出来,真是江家指使的。
沈士怀犯难了,若继续追查,势必会得罪江家。
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江家撕破脸并不合适。
最终经过深思熟虑,沈士怀劝萧衍妥协,劝他以大局为重。
当时萧衍没什么反应,只慢条斯理地绞干帕子,仔细擦拭程烟的脸。
程烟昨日中毒身亡,尸体摆放了一夜,皮肤早就发青了,满脸尸斑。
萧衍却视若无睹,耐心地替她净面擦手。
沈士怀看不下去了,无奈道:“殿下……”
萧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舅父莫要说话,恐打扰了她。”
沈士怀于心不忍,跪到地上道:“请殿下节哀顺变,就让阿烟姑娘入土为安吧!”
萧衍停止手中的动作,像听到了笑话一般,缓缓扭头看他,一字一句问:“舅父说什么,我没听清。”
沈士怀硬着头皮道:“让阿烟姑娘入土为安。”
萧衍盯着他,好似在看怪物一般,“她如何才能入土为安?”
沈士怀:“这……”
萧衍表情麻木,“江家索了她的命,舅父却让她入土为安。当初我带她离开杏花村时,允她会护她周全,如今她被江家毒杀,舅父却劝我以大局为重,莫要追责。敢问舅父,是不是江家杀光我身边的所有人,我都得忍?”
沈士怀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萧衍收回视线,继续擦拭程烟冰冷的手,自言自语道:“阿娘身亡时,舅父劝我忍;阿烟殒命,舅父依然劝我忍。这样的太子,当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这话把沈士怀刺激到了,愠恼道:“二郎莫要说浑话!”
萧衍温吞吞地绞帕子,“我乏了。”
沈士怀欲言又止。
萧衍不再理他,沈士怀跪了许久,才迫不得已离去。
大殿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萧衍静静地凝视床上的人儿,好脾气地笑着问:“阿烟躺了这么久,恐怕饿了,你想吃什么,我让庖厨给你做。”
尸体是无法回答的,甚至已经悄然发腐。
萧衍像着了魔般,完全把它当成活人对待,命曹公公去备膳食。
曹公公无奈,只得下去安排。
接连三天萧衍都守在床边寸步不离,宫人不敢靠近,没有他的命令,他们是不敢擅自入殓的。
外头天寒地冻,怕他受凉,殿里烧了炭盆。
温暖的环境促进细菌滋生,程烟的尸体开始发腐,脸上的皮肤出现腐败的绿斑。
萧衍看到那处腐败,不禁慌张,忙命宫人备上妆粉,亲自动手替她修饰仪容。
接连几□□不解带,他的脸色泛青,憔悴且狼狈,因进食极少,人也清减了些,下巴上胡渣疯长,整个人全然没有以往的体面,犹如一具被抽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宫人们不敢吭声,全都毕恭毕敬地伏跪在地,大气不敢出。
萧衍坐在床沿,认真地用细腻妆粉修饰程烟脸上的绿斑。
当时殿里已经滋生出腐败的气息,他却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只专注地修复脸上的斑块,神情严肃,好似在描绘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躬身守在一旁的曹公公忍不住偷瞄他一眼,总觉得那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变态的危险,仿佛随时都会发疯。
与此同时,已经从书中脱离出来的程烟正坐在办事大厅里。
这处大厅非常现代化,面积宽广,就跟医院里似的,坐着形形色色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全都穿着统一的服饰,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个编号。
程烟的编号是:N57709号。
N5代表的是《帝台春》里的世界,完成任务后并不能马上回到现实里去,还得通过服务系统申请批准。
现在系统009已经替她申请了回归手续,排号的人很多,大厅里的办事人员速度贼慢,系统009让她耐心等待。
程烟百无聊赖地望着大厅里的小屏幕。
它们就像小电视一样播放着每个世界里的剧情进展,内容可丰富了,有恐怖类,都市伦理类,古装类,仙侠类,还有末世,科幻什么的。
每个画面会持续三十秒左右。
程烟看着那些纷繁杂乱,忍不住再次对这个系统的来历生出疑惑,她尝试着呼喊,系统009隔了许久才出声。
程烟调侃道:“009,你们的产品类别还挺多的嘛。”
系统009自豪道:“那是当然,我们的研发部可勤劳了,是整个主系统里最赚钱的。”
程烟默了默,“那我们这些‘演员’有工资拿吗?”
系统009:“嗐,你们拿了工资也花不了。”
程烟:“???”
系统009嫌弃道:“像你们这种半死不活的都没地儿收,有些人不老老实实待着还乱跑吓人,得死透了才能……”停顿片刻,后知后觉打哈哈道,“瞧我都说了什么胡话,别把宿主吓着了。”
程烟心中疑云更盛。
到底是什么系统才能把人的性命以娱乐的方式玩弄于鼓掌?
只要无法完成规定的任务就会在现实世界里死亡,并且还有什么审判,每个宿主都会经过系统审判后才能得到或轻或重的任务。
它们的审判标准是什么?
有何资格做宿主的生死审判?
程烟越想越觉得这个系统诡异,处处都透着一股子奇怪。
她默默地审视周边。
她无法跟大厅里的其他人做交流,每个人都跟木头似的,明明可以看到对方,却无法去感知,触摸,就跟投影一样。
系统009见她深思,赶忙打岔,“宿主你反正闲着挺无聊的,不如看看《帝台春》里的后续剧情打发下时间?”
程烟默了默,“好吧。”
于是系统009替她把那个小世界调了出来,眼前凭空出现一个透明面板,看到播放出来的画面,程烟整个人都不好了。
萧衍正耐心地给她的尸体修饰仪容。
程烟忍不住问:“我这都死多少天了?”
系统009回答道:“三四天了吧。”
程烟忍着作呕的冲动,脱口道:“死了三四天尸体得腐烂了吧,萧衍还搁那儿画什么啊?”
系统009一本正经道:“兴许是想让你下葬得漂亮一点?”
程烟:“……”
简直无法直视!
看着小屏幕里诡异的画面,她瘆人地缩了缩脖子,忍不住同系统009吐槽道:“那厮太变态了吧,对着一具尸体折腾啥?”
系统009:“你的人设毕竟是他的白月光。”
程烟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又问:“我被女主娘家毒杀了,那接下来的剧情呢,是什么走向?”
系统009:“现在萧衍跟江家有契约在身,他会顾全大局,把这事忍耐下来。”
程烟“哦”了一声,对原剧情没什么兴致。
现在她抽身出来了,就跟在剧组里跑了一回龙套差不多,你若让她对里头的纸片人真情实感,未免太抬举她了。
她只想尽快回家,回到那个车水马龙的现代都市,吃顿火锅解馋。
至于萧衍,虽然他人很好,但只是虚幻的纸片人,也不过是个人设罢了,她不会蠢得去对一个虚构的人设倾注任何感情。
在她等待排号回到现实世界期间,书中的剧情仍在进行。
那具尸体摆放了四五天,仍旧没有入殓下葬,按照原剧情,萧衍会消沉数日恢复正常,并顾全大局隐忍下来。
直到程烟身亡后的第五日,他才不再守在尸体前。
曹公公命人将遗体入殓放进冰窖里,什么时候下葬还得等主子发话。
外头的天空阴沉沉的,宽敞的大殿里没有烧炭盆,处处都透着冷意。
萧衍跪坐在桌案前,已经沐浴梳洗过,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胡渣修理得干干净净,穿了一袭牙色常服,整个人又恢复了以往的端贵持重。
桌案上摆放着上好的宣纸,他握着笔,仿程烟的字迹,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好好吃饭”四字。
黑漆漆的墨汁浸透纸张,每落下一笔,心中的恨意就增添了一分。
沈士怀进宫来探望。
萧衍不想理他,只专注地仿程烟的字迹。
沈士怀为了缓和他与江家的隔阂,当中间人和稀泥,希望他能暂且把恩怨放下,勿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伤了双方的和气。
萧衍微微顿笔,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缓缓说道:“江致深,欠我一个交代。”
沈士怀忙道:“臣可以把他带来给殿下请罪。”
萧衍没有说话。
沈士怀当他是默认,亲自去了一趟江家,让英国公把态度放谦卑点。
见他这般态度,英国公江致深心里头颇有几分得意,东宫到底忌惮他们这帮贵族拆台,便允了沈士怀,下午进宫请罪。
哪晓得出了岔子。
当时萧衍正坐在大殿里擦拭弓-弩,曹公公则哭丧着脸顶着一个桔子跪在大门口,不敢动弹。
萧衍全然无视他的恐慌,一边上箭矢,一边说道:“曹德兴你可莫要乱动。”
曹公公哆嗦道:“殿下饶了老奴吧,老奴再也不敢了!”
萧衍上好箭矢,单手持弓-弩瞄准他。
曹公公差点哭了。
也在这时,沈士怀带着英国公来了,哪晓得刚到门口,突听“咻”的一声,箭矢急射而出,射到了门框上。
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看到殿内的曹公公,沈士怀微微蹙眉,向萧衍行礼道:“殿下这是何故?”
曹公公哆嗦道:“老奴不慎打碎了杯盏,该责罚。”
沈士怀无语。
一旁的江致深知道是下马威,居然还能面不改色,仗着有沈士怀做和事佬,且背后又有京中贵族们做后盾,料萧衍不敢为了一个乡野村姑与江家撕破脸皮。
江致深朝桌案前的年轻人行礼,沈士怀则瞥了曹公公一眼,他识相地顶着桔子退下了。
殿内一时陷入了寂静中。
沈士怀干咳一声,看向自家外甥,说道:“殿下,英国公请来了,还请殿下宽宏大量饶了江家这一回。”
江致深假惺惺跪拜道:“请殿下责罚。”
萧衍坐在桌案前,看着那个紫袍锦衣的老儿,他们都没有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就为维持表面上的和睦。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衍才皮笑肉不笑道:“英国公难道就不怕日后江家的女儿早早地身陨在东宫里吗?”
这话令沈士怀皱眉,忙道:“殿下莫要说胡话!”
江致深的脸色也不太好,愠恼道:“请殿下慎言。”
萧衍慢吞吞地拿起果盘里的桔子,轻轻嗅了嗅,“你江家的人还没进门就管成了这般,我可娶不起。”
江致深心中一沉,追问道:“殿下此话怎讲?”
萧衍垂眸,视线落到那把小巧精致的弓-弩上,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它,不答反问:“我这个太子被你江家欺压成这般,你若是我,又当如何?”
沈士怀怕搞砸了,忙提醒道:“殿下……”
萧衍瞥了他一眼,冷不丁笑了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瞧舅父紧张成什么样子了,我难不成还能为了一个乡野村姑杀英国公不是?”
这话听得沈士怀心惊肉跳,总觉得他那样子不可信。
江致深也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有点邪门,特别是当他拿起那把弓-弩对准他们时,他本能地躲藏到沈士怀身后。
此举把萧衍逗乐了,用逗猫的语气问:“英国公你躲什么呀?”
江致深硬着头皮道:“殿下莫要开玩笑。”
沈士怀也道:“殿下切莫胡来。”
萧衍似笑非笑。
那阴郁的样子令沈士怀心头不安,劝说道:“殿下心中不快,臣都知道,你若要责罚便责罚,切莫伤了和气。”
江致深的求生欲还是很强的,也跟着道:“老臣愿意领罚。”
萧衍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双方僵持了许久,沈士怀才硬着头皮打圆场,“殿下且卖臣一个面子,把这事翻篇了,如何?”
萧衍沉默地扔了个桔子出去,那桔子滚到二人脚边,一时不知其意。
“方才曹公公不慎打翻了杯盏,惹恼了我,英国公你敢不敢像他那般试试我的手气?”
此话一出,江致深的表情有些裂,懊恼道:“士可杀不可辱,老臣岂能跟那阉狗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