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融冬过后,走进堂屋里,骤然发现,屋内早已失去了晏迟的身影,他趁着她在灶屋同青荷说话时,悄无声息离开。
堂屋里的木桌子上,留有那只放着汤匙的青花瓷小碗。
所幸,碗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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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青荷家的院落,沈融冬先行回到东宫,偏巧不巧,正好撞见晏君怀陪同公主在水榭旁赏花,望过去天造地设,堪称是一双璧人。
这样的场景她早已料想过,心下未起什么波澜,纵然心中有些话想要同晏君怀道明,可是也打算先转身回到栖霜宫里。
晏君怀的余光注意到那一道纤细的身影,他同着身旁的公主解释几句,遂朝沈融冬那一侧过去,待她回首,匆匆解释道:“冬儿,方才是公主思乡情切,孤便陪同着她一道赏花,只是这般。”
“殿下无需同臣妾多做解释。”沈融冬望见晏君怀清隽的眉眼低敛,如同是做错了事情的少年一般,他本可以不这样的。
她行过礼,淡声说道:“殿下在崇恩寺里,给臣妾的几个抉择,臣妾已思虑好。”
晏君怀微有诧异道:“若是冬儿不想选也无妨,孤早已说过。”
“殿下当真会如此吗?”沈融冬抬眸看他,“若是会如此,任由臣妾不做出抉择,也绝不会逼迫臣妾,可为何臣妾归来,青荷仍留在赵府?”
晏君怀眉头紧锁,像是被她的这句问得无言以对。
“青荷已决意嫁给赵朗,可是殿下当真不明白赵朗是何种人吗?”沈融冬问他,“青荷是在替臣妾着想,不想臣妾在殿下的面前受到任何委屈,可是臣妾也不愿意望见青荷跳进火坑,臣妾决定,从此,不会再同殿下提起和离二字,会呆在栖霜宫里安生养病,只求殿下,莫要再对臣妾身旁的人出手。”
晏君怀方才还是一脸讨好,转瞬如同狂风骤雨侵袭:“太子妃是不是真心,莫非以为孤看不出来吗?”
他的眸子里如同沾上饱满的墨汁,暗藏探究。
沈融冬声音更淡:“真心如何,假意又待如何?殿下莫不是忘了,殿下希望臣妾宽容大度,喜欢臣妾乖巧,以及端庄有礼,这些臣妾都能够做到,殿下还有什么不满?”
“殿下若是想要真心,”她的话音更肆无忌惮,“莫非是想要将臣妾的心给挖出来,看上一眼,才能断定出到底是不是真心吗?”
晏君怀滚了滚喉结,眼前的人与那晚分离时见上的最后一面不同,她不再是那只任由他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兔子,眼下她决心破釜沉舟,仿佛是持有弓箭在手的猎人。
他成了猎物,她稳操胜券。
晏君怀缓和语气,好笑般道:“看来冬儿,还是不曾原谅孤。”
沈融冬不打算同他多说,转身朝栖霜宫去。
未曾料想到,晏君怀一直跟在她身后,她做什么,他便在旁看着,如同这样目不转睛盯着她,便能望出她的真心究竟是落在哪里。
沈融冬任凭他打量,到了用膳时刻,亦是不慌不忙。
“冬儿,端王府白日里送来了简帖,”晏君怀手撑着下巴,为她添了一筷子菜,悠悠道,“说是府邸中出现奇观,邀请孤一道去观赏。”
沈融冬拿着汤匙的手略微动了下,她怀疑,晏君怀的话中藏有别样深意。
“原本端王殿下方归京,随便立些名目,邀请旧识小聚,是应当的事,可是孤没空,想着太子妃要回东宫,理应多陪陪太子妃,转眼便打消了赴宴的心思,”晏君怀笑起来,不温不火道,“可是现下见着太子妃心中仍然积存对孤的怨气,孤变卦了,还是同着太子妃一道前去,赏赏奇观,也好消消你的火气。”
晏君怀有时候表面上能对她做让步,可有时候,话一出口,并不容许人拒绝半分。
沈融冬用过一半膳,仍在他意味不明的眼光下,形同生拉硬拽,坐上了前往端王府的马车。
她没来过端王府,到了府邸门前,下人一见着是东宫的马车,简帖都不用他们递上,便有人牵着马车去马厩,他们由管家领着进去。
走进府邸,亭台楼阁的景致独存韵味,不同于在府外见着的那份朴素,沈融冬在心里将信将疑,晏迟才与她分离,拖着伤痛,也能在家中宴客?
宴席是设在后花园里,此刻天色渐晚,不时有袅袅琴音入耳,余晖拖长了尾巴,遍布四周。
她同晏君怀徐徐走近,一些官员望见他们,急忙起身离座,同晏君怀来寒暄。
若是普通的官员来端王设下的宴,尚在情理之中,可太子殿下携太子妃一同前往,便增添上许多新奇,官员们在恭维之余,不忘想尽法子夸赞沈融冬,她本想闷声,成了被迫同他们身旁的女眷交谈,聊上一些她并不感兴趣的事情。
过上一阵,晏君怀似乎也觉得这般甚是无趣,他借口沈融冬要歇息避开他们,拉上她入座,沈融冬四下望了眼,晏迟还没来,不禁松了气,闷着脑袋饮茶,以方便随时生出借口逃离。
四周都是官员和同他们一道而来的家眷,以及忙着四下端茶递水的下人,沈融冬百无聊赖,忽而看见前方有道身影朝着她这边过来,不待她细细看清人影是谁,那人拱着手,上前同她和晏君怀行过礼,又看向她道:“太子妃,竟然在这端王府内看见了您,当真是凑巧,下官先前还在想着,若是有好时机,定要好生感谢太子妃呢。”
沈融冬眉目一挑,听得他又道:“太子妃为人古道热肠,不仅是上回替下官解决了波斯人同那些山民之间的纠纷,今日更将那目无国法的狂徒差人给送来衙门,替陛下,替下官,亦是替这汴京城,都分去了许多的忧愁啊。”
他是顺天府的府尹,若非由他的口中提起,沈融冬几乎要忘了前一桩事,晏君怀一直凝眸,看着她的这边,此刻敛着眉目发问:“狂徒?”
“殿下有所不知,”府尹振振有词道,“是存了贼心,想要伤害太子妃的大胆狂徒…”
“冬儿,可曾有伤到哪里?”晏君怀不等他的话说完,便着急朝着沈融冬身上看过去。
沈融冬晃了晃脸颊:“未曾。”
“幸好有好心人及时相助,”府尹笑道,“太子妃自有上苍庇佑,无论何时,都能逢凶化吉。”
沈融冬同崔进叮嘱过,莫要提起晏迟,见府尹的口中也未存着半个端王的字眼,她的心下暗暗松气。
府尹再出声道:“还请殿下同太子妃放心,那刁民已经被下官命人狠狠打上了五十大板,再押进大牢,他的苦头是吃不完了,还有上回的那群偷奸耍滑的山民,下官已让他们将银两尽数返还给波斯人,若是有还不上,下官命他们用其他猎物抵债,谅他们下回再也不敢这等耍弄小聪明。”
“如此甚好。”沈融冬笑了笑,没再有谈话的兴致。
府尹察言观色,旋即告退。
晏君怀待到四下无人注意,目光捉摸不透,语气微妙:“冬儿今日遇险,这般重要的事,为何不一早便向孤言明?”
“殿下政务繁忙,臣妾若是事事都要向殿下回禀,岂非是存心给殿下添扰?”
晏君怀微弯唇,没再出声。
时隔须臾,晏迟出现在众人眼前,他换了身装束,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伤势。
沈融冬余光注意到晏君怀,明明他和晏迟是身形相仿的两人,可一人温润若玉,一人阴晴不定,是截然不同的人。
紧接着有人将那处奇观端上来,原来是一株兰花,兰花品性高雅,众人时常得见,可眼下这株兰花,它的花瓣上存着两种反差极大的颜色,翠绿与妃色相间,称得上是极其稀罕。
众人的眼光盯着那盆兰花,沈融冬也没见过,望上一眼,不免再去望第二眼,同时听见其他女眷纷纷低声交接,目光里俱染上新鲜。
“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奇花,难怪皇叔如此大费周章,”晏君怀看了几眼,笑着起身,“好花还需佳人衬,依皇叔看,在场之中这么多位佳人,它与哪一位佳人最为相衬?”
“本王粗犷,确实与这盆兰花不配,今日邀诸位赏花,亦是想为它重新寻到主人,”晏迟不动声色回,“既是太子提起,不若由在场的诸位一同帮忙看看,是哪一位佳人,最与之相衬?”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俱都不说话。
任谁都知道这兰花是奇观,可既不是金银珠宝,亦不是什么千年的灵芝人参,只能看看,若是将它贸然占了去,还要落得个抢风头的恶名,谁都不愿意落到自家人身上。
女眷们都害臊,惶恐多看一眼,便是自身遐想。
“不若这样,”晏迟忽然看向太子及太子妃这边,笑了笑,“是太子殿下提及的主意,料想太子殿下藏着别样心思,本王便替太子殿下说一句,天下间,还能有哪位佳人能比太子殿下身旁的太子妃更艳丽无双?太子殿下,本王猜得可对?”
晏君怀愕然一瞬,旋即捏着酒盏,一口饮尽,举起空了的酒盏,笑笑道:“皇叔说得在理,孤的确存了私心,竟教皇叔发现,孤自罚一杯。”
沈融冬捧了兰花,如同捧上烫手山芋。
酒过三旬,晏君怀离座,在端王府邸中的九曲游廊上颇费心思,时隔须臾,正好撞见离座归来的那人。
他站定在原地,从容有度,漫不经心,只等他过来,轻道上一句:“孤同太子妃青梅竹马,情真意切,皇叔若是艳羡,不如趁早迎娶正妃过门,也能拥有这般羡煞旁人的好姻缘。”
晏迟不明所以,未动声色。
晏君怀睨视着他,薄唇缓缓上翘,几乎看不出神情:“孤方才,其实是想替皇叔寻觅佳人,谁知道皇叔竟推到了孤的头上,皇叔莫非不知,太妃近日替皇叔操的心,已经多到数不胜数?”
“陛下同太妃近日来,的确是在忧心本王的婚事,不过此事,尚不宜操之过急,”晏迟风轻云淡,“更遑论,是让太子殿下忧心。”
晏君怀笑道:“孤也是为了皇叔着想,只等皇叔迎了正妃,孤会好好备上一份大礼,为皇叔亲自庆贺。”
晏迟没什么好再同他谈,方要同晏君怀擦肩而过,旋即听见他压低了声,用上更为刻意的语调。
“冬儿,不是皇叔能肖想的人。”
晏迟轻掀眼帘,游廊前方的一根红木柱子后,躲藏了一道纤细的身影,素色的裙角露出一片,随后又被手拽拉着,小心翼翼扯了回去。
他不免勾起薄唇,却又转瞬别开眼,当作是未曾看见。
他回眸,淡笑问:“是吗?”
晏君怀这时再道:“冬儿幼时,是孤教她练字,是孤为了她编织蛐蛐,是孤护着她,宠着她,是孤在冬儿落水时,拼着性命救了她……”
他估计是喝醉了,说出的话,愈发不见条理。
“太子糊涂了,”晏迟悠悠,提点他道,“太子幼年时,未曾为了太子妃意外落水,是太子得了温病,烧得神志不清,将他人的戏言,揽在自身身上。”
“太子扪心自问,”晏迟一字一句,笑问道,“这份记忆,当真是你的吗?”
他看见红木柱子后的身影,又不小心惊动了一番,如同只惶恐无措的小鹿。
第48章
沈融冬藏身在游廊柱子后方, 扶住柱身的双手微颤,她看见晏君怀身形不稳,醉意在他眉目之间愈发涌现,晏迟与他不同, 看去分外清醒, 方才说过的那句话是他本意。
他是在刻意强调, 所以救了她的那个人, 当真就是他?
晏君怀如同听见了句天大的笑话那般, 食指指向晏迟鼻尖:“皇叔有什么资格对着孤指手画脚?这份记忆不是属于孤的,难道还能是属于皇叔你的?”
“太子醉了, 本王让人领着你去房中歇息一阵, ”正好游廊的另一边,有个下人端着托盘走过来, 晏迟对着他吩咐道, “扶太子殿下去客房里歇息。”
“不用扶!”晏君怀甩开下人探过来搀扶的手,醉醺醺说道,“孤自己能走。”
他跌跌撞撞走向游廊的另一边,沈融冬拽紧裙角, 妄图逃离这片令她无法喘息的地方。
她方才不应该看见晏君怀鬼祟,便跟着他一道而来,这样也不至于看见这幕,心中思绪大乱, 偏偏脑子里一片空白。
沈融冬没走几步,后方传来阵脚步,晏迟那道猝不及防使得她心如擂鼓的声音, 犹如在耳旁响起。
“太子妃, 你方才, 全都听见了吗?”
沈融冬的身形定住,晏迟脚步声在接近,最后简直咫尺之遥。
她回眸望他,定了定心神道:“听见如何,没听见,那又待如何?”
“为什么要逃离?”晏迟笑问她,“你这般急,是想着之后,装作未曾听见过吗?”
沈融冬气笑,抿着嘴唇反驳他:“可先前是谁说的,幼年时未曾去过雍州?也未曾意外坠落过冰湖?端王殿下一直不肯承认,将我视作是豺狼虎豹,是唯恐我知道了之后,会死皮赖脸缠着你吗?”
晏迟不温不火,勾了下唇角道:“以我现下与太子妃的关系,若是承认了,太子妃之后,当如何面对我?”
当如何面对?
沈融冬整理起思绪,确实是这样,她知道了也无多大意义,给不出晏迟要的答案。
但这并不妨碍她,觉得晏迟的解释尤其敷衍,笑了一声,打算再度离开。
晏迟的声调缓慢,藏着骨子里透出来的温文尔雅:“太子妃手中的那盆兰花,虽然说是奇观,可终究只是一株兰花,还望太子妃回东宫悉心照料,才能将它养得更为出色。”
沈融冬回首,点点脑袋,看似乖巧,实则淡漠疏离道:“皇叔放心,本宫定然不负皇叔所托。”
重新回到在后花园设下的宴席,沈融冬入座,有位闺阁千金过来同她攀谈,她的话头里没什么能让她提上兴致,因此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回应。
她的案上摆着那一盆兰花,千金同她聊起来的话,多半也是引往这株兰花身上。
她从兰花的叶子闲扯到兰花的由来,最后藏掖过一阵,方谨慎透露出真正的来意:“太子妃,听闻宁太妃近日正在为端王殿下择选正妃,前几日太子妃在崇恩寺内,陪同宁太妃礼过佛,想必你们之间已经很是相熟,不知太子妃是否…是否能够在下回陪伴宁太妃礼佛时,捎上我一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