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融冬是初次下江南,进到城中见着景色,这里虽不同于汴京城内的繁华,可街道上的达官显贵寥寥无几,百姓商人以及读书人占去大半,教人有了喘息余地,不用再躲躲藏藏。
晏迟闲置的房产是座二进的院落,占地不多,也不甚气派,这样正合她意,若是气派了,只怕会惹得周边百姓起疑。
宅院里的东西都添置齐全,若是实在有事先没想到的,有晏迟的下属去帮忙跑腿,沈融冬只需盘算肚子里孩子的月份,不过两月,距离生产的日子还早,更什么都无需去忧虑。
一同前来的晏迟下属在起初帮衬过她几日,之后离开回到汴京城复命,沈融冬一人出去采买,屡次发现有目光在暗中追随。
一开始甚感意外,后来逐渐明白,是晏迟始终不放心,派了人在她身侧保护。
她倒也随意,只要不是明目张胆出现在她眼前就好。
一过月余,沈融冬这日照常戴上帷帽,提上竹篮去菜市采买,在菜市口看见一群百姓围在布告栏前,纷纷闲言碎语。
新帝即位,其他的皇子们都各自有了封地,虽然不见得是什么好去处,可对于他们来说,晏君怀没对他们痛下杀手,顾念上了手足之情,已经是对他们的最大仁慈。
“这新的陛下啊,当真是仁善,之前做太子时就让黄河地带的灾民们都进到汴京城里,还命人给他们修建学堂,又给他们搭建住的地方,好多人过得比以前还滋润呢。现在即位后,又派了大臣去修建黄河河堤,更要惩治那些贪墨的狗官,不愧是明君。”
“就凭陛下没对其他的皇子公主们下手,都能看出来陛下有一副好心肠,不愧是在先皇后膝下长大的,当年先皇后就是见不得姑娘家读不了学堂,先帝才下令改了国策,陛下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只是先帝去得未免也太突然了,那之前的太子妃跟着被烧死在了东宫,可惜啊,我本是柳氏族人,盼着先太子妃成了皇后,还能跟着沾点光,谋上一门好差事呢,可是谁又知道……”
“这柳氏和去世的太子妃又是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那柳家的少夫人,就是先太子妃的庶姐。”
……
沈融冬听过一阵,压下帷帽,提着手中的菜篮转身。
街道上攘来熙往,沈融冬起初没注意,直到一位梳着羊角髻的小姑娘朝她这边跑过来,眼看要撞到她的身上。
暗中跟随的人现出身来,提起小姑娘的胳膊:“看着些路,小姑娘,莫要撞到人。”
虽然他未曾训斥,可面上多少显出凶相,声调也低沉。小姑娘年纪尚幼,顿时蓄了些泪珠在眼角,沾湿睫毛,嘴巴更是瘪起,当下要哭出声来。
沈融冬握住小姑娘的手:“别怕。”
接着她看向暗卫:“我记得前不久有人离开时同我说过,我的身旁,不会再出现任何眼线。”
暗卫知晓自己过于显眼,装作是路人般道:“是在下多管闲事了,姑娘自便。”
他离开重新回到暗中,沈融冬去看这个小姑娘的脸,她脸颊两侧鼓起来,像藏了两个包子。
“是走丢了吗?”沈融冬柔声问她。
“走丢了,我找不到娘亲在哪里了,娘亲…”小姑娘抽噎着,原本在怀念娘亲,可她个头不高,从沈融冬垂纱下见着容貌,惊得咦了一声,“你和我娘亲为何长得有些像,可是你比娘亲看起来还要好看一点呢。”
沈融冬笑道:“可能是有缘。”
柳氏大宅就在附近,仅凭小姑娘的童言无忌,她已将她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
“我娘亲也有个很好看的妹妹,她说这个妹妹从小性子就顽劣,后来她出嫁了,所以没能再见这个妹妹的面,可是妹妹最近死了,我问娘亲死是什么意思,”小姑娘歪着脑袋,一脸费解说道,“娘亲说了,就是再也不能相见的意思,所以她近日时时刻刻都在哭呢,哭得爹都烦了,搬去了书房睡。”
沈融冬还未应声,小姑娘又连忙道:“娘亲还说了,她爹娘肯定都要伤心死了,只是上京路途遥远,我还要念学堂,若是她不带我去,又放心不下来,更何况她现在的身份不适合再回娘家,所以只能日日躲在屋子里哭。”
“所以你是不想见到你娘亲哭,才跑出来的吗?”沈融冬抚着她脑袋,笑出声来,轻声说道,“下次不许这样,要替她擦眼泪,这回我先送你回去。”
她知道柳家是富户,稍稍打听,十个人中有九个人都能指出具体所在。
沈融冬领着她走,半道上给她买了糖人,到了柳氏大宅门前,她指着门问:“看见那扇大门了吗?”
小姑娘点点脑袋:“看见了,是我们家里的门,我认得了,我会回去。”
沈融冬望向柳氏大宅许久,原来这里不如她想象中那般好,虽然在寻常百姓的眼中遥不可及,可与柳氏上京向二姐提亲时那阵子相比,眼下这番光景,估计是在衰落。
“回去后,记得怎么说吗?”沈融冬不再去想,问小姑娘道。
她乖巧点头:“记得,就说是有个姐姐帮我,可是她和我死掉了的姨母一点都不像呢。”
沈融冬被她逗笑,无计可施般道:“若是你爹娘想要道谢,问你我是什么样貌,你只管说不记得。”
“好。”小姑娘背过身,走向柳家的门。
沈融冬看着柳府的家丁注意到她,提着空无一物的菜篮离开。
柳家的少夫人本在门后掩面而泣,看见自身的心头肉出现在眼前,急着过去抱住她道:“怜儿!”
“娘亲,”小姑娘到了娘亲怀里,被抱了一会儿后,将被交代的事都忘了个干净,等到娘亲问起,嗫嚅着道,“我…我想起来了,送我回来的人,是个和姨母长得很像的姐姐。”
抱着她的人忽然想到什么,立刻放下她,朝她来时的方向看去,只是这时,人影早不见。
她擦拭着眼角的泪,同怜儿道:“你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即便是你爹,也不能说,你见过同你姨母很像的姐姐,明白吗?”
“明白,”怜儿这时终于想起了姐姐的叮嘱,低着脑袋,有几分心虚,又嘟哝道,“娘亲和那个姐姐,都是同样的话呢。”
-
沈融冬回到安身之所,眼角泪痕未干,她将菜篮摆放好,去拿院落里晒架上的笋干。
方伸出手,竹簸箕里的笋干被触碰得摇摇欲坠,沈融冬眼看不妙,小幅度侧着身子,然而躲闪不及,她看见竹簸箕极快倒下来,只能先护住自己的脑袋。
等了许久,预想中的重量以及疼痛却没落下来,沈融冬心有所感,僵持在原地不敢动。
她的眼前多了片阴影,遮住她纤瘦的影子,高大且挺俊。
沈融冬慢慢踱步,转身果真看见晏迟手扶住竹簸箕,将它推回晒架,满眼都是沉冷。
沈融冬脱口而出:“你来了?”
话里携了浓浓怪罪,似乎是在埋怨他怎么不来得再晚些,这其中的小心思,是她自己都没预想到的。
晏迟怪罪的话哽在喉咙里,喉结滚动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眼前的人不答话。
他只能弯起唇,无奈道:“看来,你身边半步离不得我。”
第61章
晏迟的话自然在戏谑, 当不得真,沈融冬明知如此,脸微微热,没话找话般:“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我来不得?”晏迟挑了挑眉峰。
“汴京城那边, 现在如何了?”沈融冬不再同他绕弯, “我爹娘他们…”
“一切都好, ”晏迟说道, “你的死讯传出后, 他们初时虽然难以接受,可有沈温在, 不久之后也能强颜欢笑。”
“这样就好。”
“你爹娘是没事, ”晏迟笑道,“可是你兄长…”
沈融冬着急问道:“沈温怎么了?”
“他听闻你的死讯, 赶去将太子…不, ”晏迟意识到口误,改了称呼,“是当今陛下,给揍了一顿。”
“陛下可有怪罪他?”
晏迟低头看沈融冬的脸, 话堵在唇边,再说不出口。
太子当时都成了一滩烂泥般,怎么还舍得怪罪她的亲人?
不过这些话他没必要详说,沈融冬也不是猜不出来, 只简略道:“未曾。”
沈融冬笑起自己,若是沈温有事,晏迟怎么可能站在这里云淡风轻?
“对了, 你千里迢迢赶过来, 想必累了, 先去歇息,”沈融冬去碰晒架上的笋干,“我去厨房做饭。”
晏迟握住她的手腕,沈融冬脸颊霍然腾升起温热,他却镇定自若将竹簸箕拿下来,无事般递到她手中:“你身子不轻便,这些本该让下人来。”
晏迟起初在宅院里给她安排了几位下人,但是沈融冬以不习惯,也怕暴露身份为由,将他们赶走。
明白他方才看见她的冒失,心中始终在担忧,她匆匆狡辩道:“本来就闲得没事做,若是事事都劳烦下人,会长霉的。”
晏迟失笑,随后跟在她身后进厨房,看她忙前忙后,不时帮她拿些东西,任凭她支使。
沈融冬的动作比往日快,她察觉晏迟的目光三番几次落在她腹上,略显灼热,她心慌道:“看不出来什么的,才三个月。”
晏迟玉石般的手浸在水里,不自然略略收回眼光,将菜根上的泥土一点一点清洗掉,没再特意望她。
沈融冬更觉心虚,她竟然让堂堂王爷来厨房里当帮工。
饭菜做好,沈融冬与晏迟在院落里对坐,平时会感受到的那道暗中的视线此刻全然不见,唯一明晰的只有眼前。
晏迟未曾动筷,笑道:“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当真?”
“上一回,”晏迟想了想,道,“还是在我未曾拥有自己封地的时候,那时候还是皇子,未曾离开汴京,宁太妃会经常给我做吃的,你记得她宫中的那些菜吗?她闲不下来,也不知道你尝过没。”
“尝过的,”沈融冬说道,“在太妃唤我进宫,说是要…”
说是要给他迎娶孙大人的千金当正妃时,这样的话她可说不出来。
所幸晏迟没在意,说道:“这样想,好像都是上一世的事了。”
沈融冬给他添了块肉:“快吃。”
晏迟将她做的菜送进嘴里,沈融冬观着他的神情,哪怕是一丝微妙变化,也不容自身错过。
夕阳西下时,赤色的霞光掠过他眉眼,她暗暗攥紧手中竹筷。
晏迟勾勒出笑容:“好吃。”
沈融冬将头低下:“那你多吃些。”
她扒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掩饰慌张的同时,嘴唇又禁不住跟着他浅浅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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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晏迟见沈融冬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明白她心中到底是想要问他什么。
“他的嫌疑不能完全排除,可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罪证。”
沈融冬原本就没在期盼晏君怀是罪人,听到这样的话,竟然暗暗松了口气。
晏迟看眼前的人明显是没想到更深远,沉眸说道:“新帝登基,兵部尚书退位,赵府鸡犬升天,之后各位大臣府中待字闺中的千金,都会进宫选秀,太常寺卿孙恒的嫡女也不例外。”
沈融冬听到晏迟特意强调孙府,呐呐道:“孙大人的千金,之前太妃有问过,问…问与你相不相配?”
“我早已表明过我的心思,你为何还不放心?”
“这与我何干,”沈融冬闹别扭转脸,又听见他道,“冬儿,江南这里也不是你的容身之所。”
沈融冬不明所以,晏迟声音持续:“起初那具被烧毁的女子尸身是从乱葬岗中挑选的,吻合你的身形,可是不能教陛下尽信,他之后会命人在各地张贴布告,四处搜寻与你相似的女子。”
“新帝登基,后宫空荡,选秀是难免,可他这样的举动,只能证明他对先太子妃的情深,教人觉得他是个好皇帝,”沈融冬执意道,“说不定,是你想多了呢?他没有寻我的心思。”
晏迟道:“就算戴有帷帽,终会有露馅的一日,他不是特意寻你,你就能保证不被人察觉?我来这里,也是为了接你。”
接到哪里?她又能去哪?
沈融冬回眸,看见晏迟担忧她的神情,她定不下心,抿唇说道:“让我好生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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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这样的事,沈融冬夜里难免心烦意乱,她披上外袍推开门,晏迟没睡下,他在院落里的石桌旁坐着,桌上摆着灯笼,似在燃灯夜读。
晏迟收起手里的书,问道:“为何不睡?”
“过些日子是元日,我想等元日过去,再动身。”
“好,”晏迟眉眼上扬,“我陪你。”
沈融冬察觉到,她想陪在晏迟身边,哪怕之后始终要分离,可至少能在路上多相处一些时日。
元日这日,晏迟命下属买来许多对联及灯笼,将宅院里外布置得同寻常百姓家中。
同着他手下的人一道用了饭,晏迟许是看出她的失神,问道:“要不要出去逛逛?我从这里的百姓口中听说了,柳家今日会在府门前搭戏台子,还会请人来舞狮。”
他的话正合沈融冬意,回房披了件大氅,晏迟同她并肩,扶住她的肩侧。
近日下过一场小雪,地上蓄积了薄薄一片银霜,沈融冬比他熟悉这里,领他来到市井,柳府的门前的确是搭上了戏台子,更有舞狮的热闹景象,围了一圈百姓,个个都在拍手叫好。
沈融冬远远隔着看了一会儿,转身便走,晏迟扶住她问:“不看了吗?”
“不了。”
其实她方才看见了二姐牵着怜儿,她的身旁是她的夫君,看似其乐融融,只要知道她们过得好,她安心了。